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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正时分,晏钧回到了钱尚书的旧宅。
几位大员穿着朝服,等晏钧从门口进来,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晏钧肩上沾着雪,风大,伞遮不住,他笼袖进屋里。
“回来了。”魏自秋不像其他人忐忑,就焦躁也不能表露。
晏钧随手将冠帽摘下来,拍掉上面的积雪,“回来了。”
在场的人都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钱尚书上前握住他的手,“长策辛苦了,快去歇歇吧。”
魏自秋却说,“宫里还有多少人?”
“几乎都留下了,”晏钧平平淡淡地回答,“等今天早朝结束再撤回来,不急。”
天子薨逝要发丧,那是件大麻烦,没人愿意这么做,一直送进去的药也下得不狠,要得就是小皇帝重病不起,钱尚书道,“那今日早朝……”
晏钧把拔下的那支金簪丢到地上,那时多么亲昵,现在就有多冷酷,“陛下旧病复发,主事的还是我。”
魏自秋掀起眼皮看学生们说话,晏钧在这群门生里也显得出众,自己的眼光从不出错。
“长策,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他轻松地叹了口气,“老啦,该放手了。”
晏钧终于成了他想要的人,手握重权,却终归要彻底顺服自己——至于杀心?他不会欺侮一个已然交接权力的老者,更何况这个老者手里还握着他的把柄。
玉石俱焚,他犯不上。
“老师要回去吗?”
魏自秋怡然地笑,“养老去啊。”
“老师可不能走,”
晏钧转过脸,他走向魏自秋,蹲下身仰视着恩师,“您得留下来。”
魏自秋没有答言。他明明是居高临下,却从顺服的学生眼中捕捉到一缕寒意,那寒意不甚分明,却顺着脊骨往上,一直蔓延到眼耳口鼻。
老太傅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
朝堂的争斗兵不血刃,掩藏暴力的是不动声色的拉扯,有时候比交战更考心性,谁豁得出去,谁忍得住不贪,谁才能做最大的得利者。
魏自秋输在太贪了。天资卓越的人往往都有傲气,他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甚至摆弄过高高在上的天子,这种有过实绩的傲气更为可怕,它让你胜券在握,也让你跌得爬不起来。
他看人很准,准得过了头。
从官邸中传出的消息彻底掀翻了暗流涌动的上京,中书令无端身故,几乎在同时,消失已久的定州铁骑踩过朱雀街,精铁面盔在烈阳白雪下泛着生冷的光。
太傅逼门生叛国的消息在坊间疯传,魏自秋被铁骑拉扯上车辇,轿帘放下的一刻,老太傅想笑,他甚至准备好假死的药物用以脱身,可晏钧连这个机会都不留给他。
他的得意门生比他狠,比他更豁得出去。
通达坦途,权倾朝野,自己准备一切让人无法拒绝的东西,原来晏钧从来都瞧不上。
他到底要什么?到底有什么比整个南楚江山还贵重?
老太傅远望宫城中积雪的檐角,琉璃瓦耀目,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什么,又在一瞬间,滞住了呼吸。
他走不了了。
萧广陵像前次一样纵马入宫,身后跟着萧頫,他将面盔摘下,见皇帝已在保宁殿前等他,地砖上的雪混着血水都被清理干净,廊下的灯笼随风飘摆,安宁得瞧不出前夜的端倪。
“秘书郎也给你带回来了,这下你可欠我不少,”定安侯一语双关,从马上高高地看下去,语气带调笑,“今年多拨点款,啊?”
萧璟仰起脸,“侯爷遣人常来,朕会拨的。”
萧广陵用马鞭空抽了他一下,笑骂,“连你小叔的便宜也占,欠揍。”
萧頫已经下马,他重甲未脱,随手将臂弩解了。
“陛下,”他走近了,向萧璟行礼,“虽然早朝的时辰过了,臣子们还是很想见您。”
萧璟颔首,他没有再发话,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朝着既定的目标走下去就够了。
他理好衣袍,径直向御道走去。
“阿璟!”萧广陵在他背后,忽然道,“雪已扫尽,陛下慢行。”
年轻的帝王回头看他。
萧广陵笑得很开,“有人托我传话的。”
萧璟抿起唇角,他很快转过脸去,眼瞳映着日光褪尽了湿濛,粲然生辉。
……
定州的春天一向来得晚,本就是在戈壁上抢出的一片绿洲,又不种粮食,这几年开了互市之后,不少域外花木在定州流行起来,都是花哨的品种,一个比一个妖娆艳丽。
晏钧窗前种着棵石榴树,叶子还没葱茏,大红的花已经开了满枝,引得家里的猫特别不安分,有事没事勾树枝玩,把书桌踩得一团乱。
“这几个月账目是谁做的?”他随手把猫拨开,眉头蹙起,“叫他自己看看,先前做成什么样,他做得什么样?”
“上京那头要看历年互市的账目,近来行商又是旺季,实在忙不过来……”
来人小声回话,晏先生来路不明,但管事相当利落,又比侯爷细,前几年还有不服的,吃了几次亏也没人敢造次了,苦着脸说,“先生,您说新帝登基,干嘛非要先盯着咱们啊,互市一年也得不了多少钱。”
“互市不为赚钱,但只看账目就瞧得出边关安稳与否,陛下是想在其他地方效仿着做,”
晏钧和缓了语气,边境八年,磨出他更内敛的气度,说话不容置疑,
“其他事先放一放,这几日辛苦一点,过后侯爷有赏。”
对方答应着退下去了,被他按在桌上的猫又钻了出来,竖起尾巴在他手边蹭来蹭去。晏钧怕它踩到墨,赶紧把砚台盖上了,“雪奴,下去。”
“喵——”
雪奴是鸳鸯眼白猫,长得很胖,腮发得圆滚滚,歪着脑袋嗲里嗲气叫了一声。
“下去,”晏钧完全不解风情,继续赶他,“再这样不许你进书房了。”
猫咪看懂他的手势,走是不愿意走的,它转了个方向,原地起跳,从桌面砸向了晏钧宽大的座椅,实诚的“咚”一声。
“唔!雪奴!”
座椅上有人被砸得闷哼一声,怒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胖吗?砸死人了!”
雪奴满脸无所谓地踩着脚下的人,继续往晏钧身边贴,没走两步就被举了起来。
“你瞧不起我是吧?”那人凶巴巴地说,“信不信今晚不让你吃肉?”
雪奴后腿不离地,整条猫被拉得老长,使劲挣扎,还要忙着张嘴哈他。晏钧被闹得头疼,一手把猫拎出窗外,一手要把腿上的人拖起来。
“养也是你要养,养完又天天打架,”他说,“你们俩都出去。”
“我不走,”对方歪着不起来,嗓音倦怠,“账本我看看。”
晏钧拿开他的手,“天家密件,你用什么身份看?”
“当然是……嗯,算了。”
青年仰面靠在晏钧腿上,眉目是化不开的秾丽,带着不易察觉的锋锐,他弯起唇角笑了笑,又懒洋洋地掩住了,“关我什么事。”
晏钧捏着他的指尖,君主退位不久,执笔的薄茧还没褪去,摸起来很明显。萧璟被摩挲的有点痒,睁开眼看他,“……长策。”
晏钧问他,“哥哥呢?”
“不叫,”他笑,纤长眼尾挑起一抹弧度,“……床上再叫。”
“那你就床上再见我吧,”晏钧拍拍他,“起来,我走了。”
萧璟直起身体,“去哪?”
晏钧不理他,起身走到衣桁边换衣服,没一会就被萧璟堵在了角落,青年眼瞳含光,伸臂勾住他的脖颈。
“去哪?”他轻声,“带上我。”
晏钧顺手抱住他。萧璟二十六岁,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变得俊美而凶狠,虽然政绩斐然,但漂亮得过了头,某些时候像个耽于享乐的暴君。
“等你会骑北方马了再说。”他抬起萧璟的脸,在唇畔随意吻了一下,“我晚上回来。”
暴君就这么被一个吻哄顺了毛,想想又有点不忿,“你等着吧。”
“等着揍你?”晏钧笑了起来,他品着对方色厉内荏的示威,尝到一点雪奴的味道,“有本事晚上别哭。”
萧璟哼了两下,含情生波的眼眸挑衅地看住了晏钧。他没有说话,却如愿勾来一个缱绻的吻,在纠缠间闻见久违的都梁香,清淡沉和。
前尘如烟似海。
他不要再等,他不能再等。
“长策……”
“跟我走吧,”晏钧忽而温声,他改了主意,“照棠,我带你走。”
萧璟微笑起来。
“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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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啦!!过后还有三到四个番外,前世啊,现代AU道具play啥的...前世的番外会先发,因为还有一点补充剧情会放在里面。
能力有限,这本后半部分写得特别艰难,属实把自己整emo了,谢谢大家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