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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钧向来是很有耐心的人,但看着萧璟满身是血,这样的连番诘问,已经隐隐逼近了他的忍耐底线,猜想虎贲卫应该已经到了山下,他神色渐冷,开口道,“你……”
“有死人……在山下,”
一个清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微带颤声,“他死了,有吃的……”
汉子闻声回头,“哟。你不是个哑巴阿,那你找到吃的没有?”
萧璟抱着膝盖,把头低低地埋下,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又抬起头,神情纯稚,十分真诚地说,“没有,他很穷,没有吃的。”
“哼。”
汉子哼笑一声,算是默许了,“真是个傻子。”
晏钧眉头蹙起。
但萧璟很快起身走过来,他踉踉跄跄,伸出手握住晏钧紧绷的指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饿了,能不能问大哥他们要吃的? ”
晏钧望向他,萧璟表情懵然,眼光却熠熠,甚至读的出警告之意。
他又怎么会听不懂。晏钧闭了闭眼,勉强平复下气息,伸出手摸了摸萧璟的脸颊,“我们下山再吃,有没有哪里受伤?”
萧璟摇摇头,“没有,我走得慢。”
“如今天黑了,可不好下山,”那汉子看了半天,忽然开口,“郎君不如跟我们回村,休息一晚再走。”
他说得客气,可言语间大大方方用上了我们,语气也不是多么和善。
晏钧望了望萧璟,沉吟片刻,他握紧了萧璟的手。
“那就多谢了。”
灯笼被扔在了一边,他们走在杂草丛生的林间,意料之外没有摸黑——两旁的林子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火把,大略一数也有十几个。
这居然是个巡逻队伍,之前那个汉子,是专门出来做诱饵的。什么时候在浦嶷山里多了一群这样的人?就在皇家猎场几步之遥的地方。
宁安还真是烂到根了。
萧璟的脚步一直不稳,却也安安静静地跟着走。他不说,但是膝盖有伤,到底影响了行走速度,慢慢就拖在整个队伍后面。
冷不防牵着他的晏钧停住了脚步,他松开萧璟的手,转身道,“走累了?哥哥背你好不好?”
萧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向晏钧,对方在昏黄火光里望着自己,目光温柔,极有耐心地等他。
萧璟睁大了眼睛。片刻后,晶亮眼瞳蒙上了薄雾,薄雾化作潋滟水波,顺着萧璟尖而上挑的眼尾滑下脸颊。
“……”他颤抖着唇瓣,一时说不出话。
晏钧不再问,他俯下身把人背起来,萧璟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身上哭了。
“哥哥……”他哽咽,小声地抽泣着,湿润的脸颊贴在晏钧脸侧,“哥哥……”
“嗯,没关系,”晏钧走得很稳,他空不出手,于是侧过脸,轻声安慰他,
“哥哥在,不要怕。”
*
午后,阿芍抱着洗衣盆去溪边浣衣,村里洗衣的妇女都喜欢在这时候来,一群人挤在码头上,手上浣衣,嘴里总要说些家长里短,一件事嚼上八百遍,用来打发时光。
不过今天可算有了新鲜话题了,阿芍还没走到溪边,远远就听见大嗓门的阿嫂说,“哎哟,我是觉得年长的那个好看,弟弟虽然俊俏,还是太小了些,再长长才行。”
她的话引起一片哄笑,一个年轻点的,是她家的远亲侄女,跟着说,“小郎君怎么不好看?我就觉得他那样好!”
“我听说那可是个傻子!”
“傻子怎么了?”表侄女一撩长辫子,豪气地说,“长成那样,养他一辈子我也愿意!”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笑成一团,阿芍把衣裳放在石头上,也跟着笑,冷不防有人叫她,“阿芍,你瞧见昨晚来的两个人没有?”
阿芍摇摇头,“没有,我昨晚睡得早。”
“那你可得去瞧瞧,”她身边一个女人道,“听带他们回来的张家二郎说,那是落榜回乡的考生,虽然说落榜了吧,但好歹也考进上京了不是,你不是一直想嫁个读书人吗?”
“就是,我们阿芍这么漂亮,哪个少年郎不动心啊?”
“阿芍,你就看看去呗!”
阿芍被说得不好意思了,抿着唇挽了挽鬓发,她确实有一副好样貌,唇红齿白,顾盼生姿,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心气也和长相一样高,所以十六岁了还没有订亲。
她耳朵里听着别人的话,手上匆匆忙忙洗好了衣物,抱着盆走在路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往村那头望了望。
听说那个考生……就住那个院子呢。
阿芍咬着嘴唇思索着,对他,她不是不好奇,只是脸皮薄,但现下手上抱着衣服,就说是回家路过,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对,就是看一眼,又不碍着什么。她一心想嫁个读书人,可是村子闭塞,一年也不能出去一次,再不抓紧机会,她就该嫁不出去了。
阿芍抱着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轻咳一声给自己打了打气,抱着盆往小院走去,远远的瞧见了小院低矮的围墙,墙后并没有人。阿芍莫名失望,绷着的气也散了,干脆走近两步,贴着围墙张望了两眼。
好巧不巧,就在她凑过去的当口,院内唯一一间小屋的房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屋檐低矮,他出来的时候微微低了点头,眉眼就显得流畅而柔和,明明是那么英俊的长相,气质却清淡文质,和她见过的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完全不同。
阿芍心头猛跳,脸颊蓦地就红烫起来。
男人一抬眼,看到阿芍傻站在原地,也愣了一下,随即他弯起唇角,温和地笑了,“姑娘,有什么事吗?”
阿芍一下子回过神来,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衣裳,急中生智道,“那个,我们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洗洗衣裳或者做做饭什么的……”
“不用麻烦了,”男人好脾气地拒绝她,“劳你告诉我在哪里洗衣就好。”
他哪里像洗衣服的人呀!阿芍默默想着,她说,“那里都是村子里的女人,不方便的,还是交给我吧。”
男人大概没想到这一点,迟疑片刻,才将那两件衣裳递给她,“那多谢姑娘,这几件衣服大概有些难洗,不用勉强。”
阿芍眼光往上面一溜,这时候才看见衣裳上满是血迹,不由得“呀”了一声,“你受伤了吗?这么多血。”
“是我弟弟的,他……调皮。”男人摇摇头。
阿芍道,“啊,他受伤了吗?怪不得没出来,要不要给你拿些伤药?”
“他没受伤,只是睡着了。”
“哦……那就好,我先走啦,”
阿芍拿着衣衫放进自己的盆里,低着头想想,鼓起勇气冲他尽量温婉地一笑,“对了,我叫阿芍,芍药的芍,你叫什么?”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直叫你你你的不太礼貌,有个称呼好一些……”
男人沉黑的眼瞳望住她,“我姓晏,晏长策。”
阿芍顿时来了自信,她也是读过不少书的,“长策当须用,男儿莫顾身……对吗?”
晏长策笑了,“对,阿芍姑娘很厉害。”
阿芍得了夸奖,觉得没有丢脸,也觉得自己和对方是有共同话题的,非常高兴地抱着盆,“那晏先生我先走啦!衣服洗好了就给你送过来!”
她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没有看见晏钧在她身后背住了手,脸上再无笑意。
少女很爱漂亮,哪怕村里物资匮乏,也尽力让自己朴素的衣衫变得华丽一些——而在她的襟口,就用并不鲜艳的黄线绣着一穗金黄饱满的稻谷。
和小花娘画在桌上的一模一样。
晏钧在原地站了一会,他和萧璟昨夜被带到这里,屋内倒还算干净,但基本上算是被软禁起来了,小院离村口的岗哨很近,那队巡逻的人只要一探头,就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
这还在浦嶷山内,只是不知道顺着山脉走了多远,虎贲卫未必能那么快搜寻到这里。
而这个村子,八成和魏自秋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他在深山中养一群妇孺,究竟是为了什么。
晏钧转身回房间,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副桌椅,床上挂着粗糙的纱帐。萧璟连续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体力耗尽,蜷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他在床边坐下,摸了摸萧璟的额头。连夜奔波,要是在这里生病了,只怕连药都难找,好在并不烫,只是满额细汗。
萧璟似乎被惊动了,睡梦中呢喃了一声,无意识伸出手,“哥哥……”
晏钧接住他的手,放在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哥哥在,好好睡吧。”
萧璟眼尾湿润,在那声呼唤后已经醒了,茫然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帐子上,很快又滑到晏钧身上。他迟钝地吃了一惊,想要缩回手去。
晏钧一把握紧了他的手,“做什么?”
“我……”萧璟的记忆怕还是混乱的,分不清那个逼他走的晏钧和背他的哥哥哪个是真的,“我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晏钧分毫不让,冷着脸说,“你知道我多想打你一顿吗?”
萧璟秾长的眼睫垂下,他停了好久,才低声说,“对不起……”
话音消失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萧璟剩余的话还未出口,晏钧就已俯下身,匆忙地抱住了他。
萧璟呆呆地愣住了。
晏钧把他紧紧按在怀里,哑声道,“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吧?萧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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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第二更哟,前面还有一章,不要看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