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迟钝地将目光移到裴迁身上, 什么都没说。
“程绝和明媛是青梅竹马,你跟他们认识的时间应该也不短了。”
林景缓慢地坐起来,将脸埋入掌中,“……我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 只是我很早就离开了他们。”
裴迁觉得他能说出话来至少要比把情绪闷在心里要好, 也想让他借此转移注意力, 便安静地听着。
“我们三人很小的时候就是玩伴, 那时候住在同一个老旧小区,上同一所幼儿园和小学,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程绝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 在家长为了赚钱而忙碌奔波,没有精力照看我们的时候,他就像大哥一样在照顾我们。”
光听他们之前的只言片语,还真猜不到有这样的过往。
裴迁很好奇, 林景后来是怎么从这个铁三角中脱离出去的。
“程绝成熟稳重,阿媛活泼可爱,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但在十岁那年, 我却离开了他们, 因为我的身世曝光了……我是某个知名企业家的私生子, 他膝下没有继承人,又染了重病不久于人世,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 以为自己父母双亡, 一辈子都要和外婆蜗居在肮脏贫民窟里的我飞上枝头变凤凰,一夜之间就成了即将继承家族产业的沧海遗珠。”
林景干哑地苦笑几声, 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发出的绝望哀鸣。
“我被接到那个陌生的家里,离开了我最好的玩伴,在冷眼中孤独地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多年后重逢,那时阿媛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对艺术怀着热情,对未来充满希冀,偷偷溜进上流社会的晚会只想找到一位欣赏她的伯乐,可惜大多数人都配不上她的艺术细胞,而我在人群中看到那样卖力地推销自己,受人白眼和冷落依然不气馁的她,也看到了很多我曾经盼望却没能拥有的东西,所以我抓住了她,也抓住了过去自己没能挽留的东西。”
“然后你就给她提供了帮助,与她确定了恋爱关系?”
林景叹气,“我与她私自订婚,但,没有确定恋爱关系。”
他起身下床,赤脚走在地毯上,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被隔绝在外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
“到了这个年纪就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天真了,我们做的事情都有目的性,再也不像当初一样单纯。当时我正被家族逼婚,不想跟没见过、不了解的人相伴一生,而阿媛也需要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从我这里得到资源和机会,所以我们各取所需演了一场戏,对外说我们私自订了婚,避开了很多麻烦。”
“在你们的计划之外,程绝又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林景刚想回答,房间的门就开了。
程绝拿着药和热水回来,一看到他就数落:“怎么起来了,你该好好休息才对。”
林景的话停在了这里,他被程绝拉回床上,吃下了他递来的药。
他犹疑地问:“阿媛她……是真的吗?”
很遗憾,程绝选择了默认。
即使没有他的回应,林景也很清楚在他面前摔得血肉模糊的明媛回天乏术,只是仍然抱着那一点可怜的希望……
就算不是真的恋爱订婚,他们之间毕竟还有多年的友情,要他接受现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接下来我会看着他的,谢谢。”
程绝道了谢,裴迁不好久留便先行离开了。
回到餐厅时闲杂人等都回了房间,只有周悬、萧始和詹临还留在现场。
前两个人不必多说,自然是在勘察现场收集线索,詹临也留在这里就很奇怪了。
其他人目睹血案都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偏偏他不怕惹祸上身。
这会儿明媛的遗体被桌布盖了起来,经理回来告诉他们:“我打开了地下室空置的仓库,遗体可以暂时安放在那里。”
他小声嘟囔:“酒店还没正式营业就先发生了命案,这可怎么办,我要怎么向老板交代啊……”
詹临不冷不热道:“这么说可能不太尊重逝者,不过你们这里在开发期间就发生过命案了,也不差这一件,只要费些心思去压压舆论就好了,况且作为一个主项目都没开发起来的运营子项目,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这荒郊野岭专门住什么酒店,无所谓吧。”
经理无言以对。
说到底,他也只是拿钱办事的打工人,犯不着为了老板的利益真情实感地担心,这话也就只是感慨一下罢了。
裴迁的注意力不在尸体和周围的痕迹上,而在之前经理推来的那辆装满酒瓶的餐车。
之前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没了其他碍事的眼睛,刚好可以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
他拿出喷瓶,在每个酒瓶上都喷了足量的鲁米诺溶液,调暗了餐厅的灯光。
随着周围的光线变暗,荧蓝色再次显现。
其中一瓶轩尼诗酒瓶的底部蓝光面积最大,从明媛坠落的位置来看,最多只能在酒瓶上方留下喷溅血迹,不可能沾到底部,这很可能是用途不同的凶器。
周悬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凑近看一眼就明白了:“看来打伤你和老赵的就是这瓶酒。”
他转头去问经理,“这瓶酒是从哪拿的?”
“在酒吧,我们这里的大部分酒都放在酒吧。”
“大部分?其他地方还有酒吗?”
“有的,每间套房的书架上都有,每个房间的种类也不一样。还有后厨,做西餐的时候也会用到红酒和白兰地一类的酒。”
裴迁警觉道:“你说套房布置的酒的种类不同?哪个房间是布置轩尼诗的?”
经理思索道:“应该是……呃,陈先生的房间吧。”
陈岳!
周悬和裴迁同时追问:“他住在哪个房间?!”
“3楼,307号房。”
两人飞奔上楼,留下经理和詹临面面相觑。
后者尴尬道:“都走了,那我也不想和尸体共处一室了,还是早点回房吧。”
他转身上了楼梯,没注意到被他甩在身后的经理微微低下头,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表情。
“会害怕的话,您为什么不早些回房呢?”
詹临回头时,经理悄无声息收回了颇具攻击性的眼神,无可挑剔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我也很害怕自己落单后会被什么人攻击,比起一个人被害,可能还是跟其他人呆在一起会安全些吧。”
詹临话锋一转:“经理你可以陪我回房吗?这个时间光线昏暗,身边又刚死了人,我多少有点害怕。”
“满足顾客的需求是我们的服务宗旨,当然可以。”
两人结伴上了楼,酒店内恢复了沉寂。
周悬这边三步并作两步,迈开长腿飞快地上到三楼,中途就把体力不支的裴迁甩在了后面。
他担心那人旧病复发还提醒:“你不用跑太快,我去就好了!”
他跑到307号房门前,二话不说就开始敲门,一边还大声喊着:“陈岳!陈岳!!你出来!开门啊!!”
动静闹得太大,住在周围的人纷纷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窥视,他们无一例外都挂着防盗链,怕的就是看热闹时被人钻空子送了自己的人头。
附近的人都被惊动,没理由陈岳这个被敲门还被点名的当事人没反应。
周悬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朝着里面大喊:“你有本事做亏心事,没本事开门吗!陈岳!开门啊!!”
裴迁气喘吁吁地爬上楼,一眼就看到了房间门口地毯上湿漉漉的痕迹。
“周悬,别敲了,去让经理拿备用钥匙开门吧。”
走廊光线昏暗,周悬没有注意到门前铺的暗红色地毯上有一大片湿漉漉的水痕。
经裴迁提醒,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好几种不堪入目的惨状,也顾不上去叫人了,当即决定以身撞门。
酒店的门锁太坚固,就算是训练有素的他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撞开,还好没走到房间的詹临和经理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好奇地上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裴迁解释道:“里面可能出事了,快!去拿备用钥匙开门!”
经理不明所以,看这架势恐怕真的出了大事,不敢怠慢,迅速到楼下去取来了总房卡,“嘀”一声刷开了房门。
开门后经理躲到一边,让周悬和裴迁先进去探探,他预料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绝对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画面了。
周悬有着一股冲劲,但他并不莽撞,小心地推开门,没急着进去,而是伸手拦在门前,把裴迁和詹临都挡在了身后。
他对前者说:“你小心一点。”
又对后者道:“非专业人士不要靠近,可能会在现场留下你的痕迹,惹上误会就不好了。”
从两人的视角来看,门内的场景被周悬用身体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情况,但站位在最前的周悬却能把整个现场的情况尽收眼底。
他们正在怀疑的伤人凶手陈岳,此刻正脸朝下倒在地上,身下积了一滩暗红色的液体,整个房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非常冲鼻。
这个出血量只怕是……
周悬第一时间扫视整个房间,确认门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是紧锁的,每扇窗户都紧闭着,没有打开过的迹象。
具体情况要仔细勘查后才能确认,从已知的情况来看,现场就是个……
“密室。”
裴迁的话犹如一记重锤,凿在周悬心上。
最不想面对的局面到底还是来了。
对他这不是刑事专业出身的警察来说,这种案子的棘手程度无异于上刀山下火海。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裴迁在他身边,这个人的痕检技术可以最大程度地帮忙破案,更重要的是对方有一个强大的头脑。
这时候的周悬还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依赖裴迁和那人的能力了。
周悬尽职尽责地确认了陈岳的情况,尸体还有余温,人死了有一会儿了。
“死亡时间应该在50分钟到一小时之间。”
他笃定的语气让裴迁有些意外,毕竟在此之前,他们推断死亡时间往往需要萧始这个专业法医的检验。
注意到裴迁那有话想问的目光,周悬解释道:“两小时以内的死亡时间推测,我不见得比法医差。”
至于原因,就跟他以前的经历有关了。
裴迁叹了口气,一晚上连续发生两起命案,他好不容易缓解的头痛又剧烈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从现场的血迹来看,陈岳身上一定有出血量极大的创伤,那也是他的直接死因。
裴迁用手机拍下现场的状况后,周悬才搬动尸体,让死者翻过面来,检查他的伤口。
看到尸体的正面,周悬倒吸一口凉气。
陈岳脖子以下、胯部以上的躯干部位被凌乱地刺了几十刀,难怪会有这样惊人的出血量,但谁会做这种事呢?
到底是什么人跟陈岳有着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置他于死地?
可能是他们的动静闹得太大,惊扰了其他楼层的人,楼下的人纷纷上楼来询问情况。
住在同一楼层的人也都大着胆子出了门,看到现场的惨状,兰翌明惊慌失措,廖容更是当场就晕了过去。
众人以为她只是看到太血腥的场面一时接受不了,刚把她扶起来,她就像鬼上身一样颤抖起来,浑身抖动的幅度像癫痫发作,口中也发出压抑嘶哑的低吼声。
“我……我……死得好惨啊……”
一听她说这话,想去拉她的装裱师尤琼缩了回来。
众人都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面面相觑。
只见廖容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大叫,翻着白眼从地上爬了起来,四肢无力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丧尸。
周悬一向不信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没好气地问:“喂,干什么呢?”
廖容没理他,恍恍惚惚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走着。
周围的人都让开了路,生怕离她太近沾染上晦气。
只听她阴沉地“咯咯”笑着,“我死得好惨啊……我不能放过害死我的人,我要……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