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导航机械地提醒:“目的地:三街里, 已为您规划最短路线,全程约21公里,建议驾车前往……”
裴迁披上外套,经过周悬身边时向他摊开了手。
那人没明白他的意思。
“钥匙。去三街里那种地方, 总不能开我的车吧, 除非你想上新闻。”
三街里位于较偏远的平湖区, 是雁息市最老旧、环境最差的街区。
上个世纪这片区域是最先发展起来的, 七八十年代就建起了小洋楼,但随着城市转型,大力发展旅游业的同时,没什么自然景观和历史古迹的平湖区渐渐衰落, 成了人们口中的“贫民窟”,聚集在这里的人鱼龙混杂,当地民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彻底整顿三街里的治安,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摆脱不了黑暗的存在。
久而久之, 人们对三街里就形成了刻板印象,认为这里是“正经人绝对不该去”的地方。
“这里每次扫黄都是重灾区。”
周悬拉下车窗,把后视镜收了回来, 生怕撞上路边胡乱堆放的垃圾杂物。
这次他们没开拉风的豪车, 也不敢开挂着牌的警车, 只好找隔壁同事借来了对方攒了两年首付才买的SUV。
裴迁勉强自降身价做了周悬的司机, 好脾气如他,开这堆满垃圾的路面也会暴躁,终于忍不住在距离目的地还有200米的地方对周悬说:“下车吧。”
夜色中, 几盏忽闪的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 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嘶哑的“呲啦”声,把诡异的气氛渲染得很到位。
裴迁见周悬鼻息前急促地冒着冷雾, 忍不住逗他:“你看这月黑风高夜,是不是正适合……”
不等他说些吓人话,周悬抢先一步说道:“适合花前月下。但这里只有我和你?还是算了吧。”
“在这种地方花前月下,真是好雅兴。”
周悬不理会他的揶揄,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脚感不对,仔细一看竟发现他踩到了一只人手。
那只手的主人挨了这一脚,哼哼唧唧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在墙边吐了一通,抹抹嘴走了。
不等周悬开口,裴迁就闭着眼睛说道:“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不是,那个明显是吸大了啊!”
“他哪儿大跟你都没关系,速战速决。”
裴迁催促着,合紧衣领走进夜色。
周悬回望着那瘾君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叹着气跟上了裴迁的背影。
“我说老裴,你这人是不是太冷淡了点,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别孤立这个世界啊。”
那人不为所动,“是这个世界先孤立我的。”
“绕着绕着又回到这个问题了,我说你啊,打算让我等多久?”
“到了。”
避而不谈的做法很低端,却是躲开话题最简单有效的方式。
每次都能让他躲过去,这也是需要运气和技巧的。
两人走到巷尾,看到路边的某个老旧档口前摆放着廉价的塑料彩灯,映得门前的一大片堆着冰雪的空地都成了粉红色,他们就知道来对地方了。
“老裴,失策了。”周悬看着自己这棒球服配牛仔裤,被羽绒服裹紧的扮相,“来之前咱们该把自己弄埋汰点的,太干净利索一看就不是来办那档子事的。”
裴迁幽幽瞥他一眼,“你才是来办那档子事的,李椋被抓这事昨天就上了新闻,如果他口中那个阿棋还在这里等人,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我们的身份,也省了很多扯皮的时间。”
“行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周悬上前推门,掀开了挡在身前的廉价珠帘。
珠子碰撞着噼啪作响,反倒衬得里面空无一人的大厅有些违和。
两人走到一扇糊着报纸的门前,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里面放着有节奏的DJ金曲,刚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周悬的脸就被里面的灯光照得花花绿绿。
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索性把门打开,里面几具孤魂野鬼似的行尸走肉正伴随着鼓点一下下用力地晃着脑袋,窝在桌椅上的人们无精打采地沉迷在药效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常年不洗澡的臭味,跟污浊的空气融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周悬迈着步子避开在地上蠕动的人,四下寻找有没有脑子还算清醒的,刚好瞄到吧台里有个人正用手撑着脑袋,晃晃悠悠地干着什么。
走近一看,这人竟然是在用卡片刮着桌面上的白色粉末,看到他了也没什么反应,翻起眼皮瞟他一眼,就用纸包着白//粉,送到鼻前猛地一吸!
“喂,我来这里找个人,你认识阿棋吗?”
药效起得太快,这人很快就双眼迷离,痴痴地笑了起来,也不能正常回答问题,整个废了。
周悬撸起袖子,打算亲自在这群吸嗨了的傻子里找人,裴迁却伸手把他的袖口拉了下来,扳着他的头,让他的视线扭到了某个昏暗的角落。
氛围灯照不到那里,周悬差点就忽略了黑暗中还有个人,而且还是坐着的。
这在毒窝里可真是稀罕场面。
他想用手机照照那人的情况,刚抬手就被裴迁压住了。
那人走到角落的空位坐下,藏身暗处的陌生人推出一个杯子,也给他倒了杯酒。
“我猜这里的东西你不敢入口。”
这人把给裴迁的酒一饮而尽,留了个空杯在他面前。
“阿棋?在这里只喝酒,不弄点小零食,真是稀罕。”
“我对那些廉价的劣质药没兴趣,也不打算再做没什么好处捞的赔本生意,今天之后就打算走了,你们能遇上我也是种缘分。”
阿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李椋被条子抓了,我相信他不会出卖我,也相信你们单枪匹马地来肯定不是专程抓我的,时间有限,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怎么样?”
可能是怕这人也吸大了说胡话,裴迁抓紧时间,真的打了直球:“我想找你打听方澜这个人。”
阿棋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用酒杯底轻轻敲着桌面,暗示这情报不是无偿的。
裴迁打量着阿棋,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不等对方接过去就收了回来,勾着对方开口。
刻着鸦雀的硬币吊坠,是信物。
阿棋很心动这个价格,清了清嗓子道:“方澜是个画家,早几年沾上了冰,没太大的瘾头,也就是画画没灵感的时候吸上一点,跟他那凯子掰了以后就是我一直给他供货,他每次买的量不多,赚不到什么钱,但我知道他有钱,所以我给了他一点刚在黑市出名的‘铜绿’,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跟所有染上这玩意的人一样,没有一点自控力。”
“你的货来源是什么?”周悬问道。
这是他的习惯,抓到毒贩先审出上家,能牵扯出来的大鱼会更多。
阿棋摇头,“这个可不能说,说了我就没命了。”
“你都干这行了还怕死?”
“嘁,活得好好的,谁会不怕死啊,我也提醒你们,我只是个小角色,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裴迁脸上笑着,反光的眼镜片后藏着的那双眼睛却是没有半点笑意,“没有小角色能接触到‘铜绿’。”
阿棋叹气,“我也是被利用的,你看我这么多年都还是做这种小本买卖就知道我这人没什么脑子,大概是两年前吧……阿椋问我有没有把药送到有钱人那儿去的路子,你说我成天混在三街里这种地方,怎么可能跟有钱人有什么交集呢?但仔细一想,还真有,方澜画画的本事不错,那会儿也出名了,常跟有钱人做生意,阿椋这么问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他为什么想把药送给有钱人?”
“因为这药太贵啦,穷人可吃不起,他那会儿在逃命,急需一大笔钱远走高飞。”
说到逃命,结合之前的推测来看,周悬觉得很可能跟李椋逃出“坤瓦”这件事有关。
他继续追问:“李椋为什么会被追杀,他在躲谁?”
阿棋低头看了眼手机的时间,不安分地抖着腿,“鬼知道,我只听说他偷了个不得了的东西,得罪了很牛逼的人。好了,说这么多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我还得赶路,先走一……”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
一声闷响从他背后炸开,随即阿棋圆瞪着双眼,顶着额头上的血窟窿,一脸惊恐地倒了下去——
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的人将还发//烫的手枪和消音器藏进了大衣口袋,顾自坐在了他方才的位置。
“他先走一步了,接下来的话就让我来说吧。”
周悬一手护在裴迁身前想把人往后拉,那不速之客翘起二郎腿,把两手藏在了身后。
“放心,我没想害你们,不然刚刚这颗子弹可以打进你们之中任意一个人的脑袋,不是吗。”
这熟悉的声音,这令人生厌的态度。
是詹临!
这个正在被警方搜捕的在逃嫌疑人怎么有胆子大摇大摆出现在他们面前啊!
詹临把面前碍事的酒杯挥落在地,借着闪烁的灯光打量两人。
“李椋曾是‘坤瓦’的马仔,当年主要负责接送偷渡的电诈人员,后来协助运毒,这人没什么脑子,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竟敢偷了组织的存货逃跑,中途还得到了高人帮助,顺利逃到中国境内,我会跟来也是为了除掉他这个祸害。”
周悬警惕道:“你也是清洁工?”
“嗯,不过这个说法不是很准确,应该说我是组织里最高级别的清洁工,至于维迦,他只是不值一提的喽啰。”
裴迁打断了两人的交谈,讥诮道:“能让李椋随随便便拿到存货,看来你们的安保措施也不怎么样。”
詹临没有被激怒,平静地给他们灌输了一个信息量巨大的情报:“李椋拿到的不算‘寒鸦’,至少不是完全体,只是当年在生成‘寒鸦’时产出的一些副产品,具有‘寒鸦’的部分特性,实际药效差了很多,我们称这种药为残品。”
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舒展开双腿,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
“组织对残品的管理相对松懈,也就给了李椋可乘之机,他拿到残品后逃到中国,急着把残品变现,刚好当时‘寒鸦’在黑市获得了不错的反响,他就拿着残品滥竽充数,为了不让组织抓住他的尾巴,他找到了阿棋来帮他销赃,方澜不过是他们牟利的垫脚石和牺牲品罢了。”
裴迁说出了他的分析:“李椋指使方澜在颜料中加入残品,靠挥发出的有毒气体让买主对药物产生依赖性就可以借此大赚一笔,等把残品全部出手,他也就能远走高飞了。”
“林海生前染上了残品,老家伙身体不行,没多久就嗝屁了,李椋又盯上了他的儿子林景,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跟林景关系亲密,同样会画画的明媛,通过生父陈岳向明媛发出委托,想故技重施通过明媛让林景染上药瘾,会假扮成尤琼参加拍卖会也是为了监督计划的实施,想一次性把手里的残品全都转手卖给林景,但他没想到明媛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在找陈岳讨要说法时,陈岳为了保护李椋,一不做二不休灭了明媛的口。”
陈岳肯定没想到他牺牲自己,宁愿背上杀人罪名也想保护的儿子会如此残忍地了结他的性命。
最后林景药物中毒,李椋还杀了威胁勒索他的廖容,随着他的被捕,逃跑计划也告吹。
这么一来,周悬也理解了为什么他和裴迁会窃听到林景在赵溪之被打伤前在茶室里自言自语了,当时肯定还有一个人跟他在一起,就是陈岳。
因为明媛发现了自己房间里的装饰画和陈岳给她的颜料存在问题,私下联系后者想要个解释。
陈岳为了试探林景是否知情,将人约到茶室隔间里谈论这件事,但他知道赵溪之同样在茶室里,所以没有出声引人注意,可能是用纸笔写字,也可能是在手机上输入了文字,总之他与林景的交流没有出声,也成功从对方口中试探出明媛暂时还没有将她的发现告知其他人的细节,为他晚间的行凶做了铺垫。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林景是一个人离开茶室的,在他们发现赵溪之被打伤之间的时间里,陈岳也有足够的时间进入温泉,装作跟兰翌明泡了一会儿的样子。
而监视着陈岳动向的李椋先是在温泉泡澡,打算借着宽衣解带的机会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性别和胎记以证实身份,却没想到陈岳是和兰翌明一起来的。
不想在其他人面前暴露秘密的李椋只得先行离开,藏在地下一层伺机而动,之后陈岳得了机会进入茶室跟林景密谈,为免赵溪之坏他们的好事,李椋干脆打晕了去泡茶赵溪之。
再后来为了逃离地下一层,他还故技重施打伤了酒吧里的裴迁,至于他是怎么在黑暗中精准找到裴迁这一点,周悬猜测是裴迁的眼镜暴露了他的位置,无论是镜片还是金属镜框,都可以反射走廊的光线,而李椋先他们一步藏在酒吧里占据了优势,双眼提前适应了现场的环境,也就能在一片黑暗中定位他们。
周悬追问:“维迦是被你派去除掉李椋这个叛徒的吧,你为什么要在我们面前演那出兄弟情深的猴戏,不让他杀了李椋呢?”
詹临轻笑道:“如果当时李椋死了,他就没有机会把你们引到这里,自然也就没有我们私下见上的这一面了。”
“目的呢?”裴迁微微扬起下巴,盯着面前的危险人物,“见这一面不会只是为了给我们透露点情报吧。”
“哈!当然,我得索要一点报酬。”詹临的眼中透出寒光,“在山上请你们帮忙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