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视频告一段落, 周悬却在后劲里久久缓不过来。
原来那时裴迁已经有了悸动,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
可那时的他却对那人的异常没有任何察觉,如果他能更早地意识到裴迁心境的变化, 或许在裴迁走向深渊前就会有更多的羁绊牵制住他。
周悬坐立不安, 以至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探望裴迁的时候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静静凝视着休眠舱里的人,反复纠结当时的自己有没有更好的做法。
段镜词帮他们换血的时候还在旁转来转去,睁着玻璃珠似的眼睛问:“你们,吵架了?”
“怎么可能。”
周悬很难品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只觉五味都融在舌尖,呛得他总觉得眼眶发烫。
好在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在段镜词担心他的情绪可能会影响他身体的恢复和血液的健康之前,他就收到了新的视频。
这一次, 裴迁是在车里录下的影像,镜头对得不是很准,他的位置有些偏, 但专注于开车赶时间的他没有精力去顾及这些了。
急速转过一个大弯后, 目视前方的裴迁扯出了一个不算好看的勉强笑容, 带着几分不敢与未来的周悬对视的怯意问道:“周悬, 现在的我们算怎样的关系呢?同事?战友?还是炮友?”
总归不是恋人。
“对现在的你来说,我可能只是个卑鄙的背叛者,是只捂不热的白眼狼, 付出再多的努力都打不动的铁石心肠, 放在以前,这些刻薄的评价我可以照单全收, 甚至可能出于对自己的明确认知,很乐意得到这样低级的评价,但现在的我却做不到不去在意你的看法,一想到你可能对我存在误解,我就难受极了,想亲自为自己辩解,就算明知很多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也想力挽狂澜。”
分心说话让他错过了急转弯的最好时机,裴迁不得不紧急踩下刹车,惯力作用下的车子向山侧漂移,撞飞了山崖边上的石头。
车子险些坠下悬崖,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紧握方向盘的裴迁刹住了闸。
他惊魂未定地深呼吸着,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几乎是一副要死去的样子。
从颠簸的录像中可以看出他手背上的青筋鼓起,颜色发深,俨然一副毒入骨髓的病态模样。
“……再次丢下你单独行动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有这么在乎你,曾无数次设想过终局之战时的场景,自认为可以坦然赴死的我,突然有了牵绊,开始贪生怕死,举步维艰,周悬,这是为什么啊……”
不管是录像里即将面对死神的裴迁,还是镜头外心如刀割的周悬都清楚地知道,是因为爱。
曾经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拂袖而去的裴迁,如今被那蛛丝般的感情牢牢缠住,在那张周悬为他编织出的安全网中心,不愿离去。
“裴哥……”他轻声唤道。
“我不敢奢求自己还有机会和时间,也清楚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走不了太远,我不得不把这段录像当作最后一次与你的对话,也不得不想如果真的是最后一次,我该对你说些什么。”
他用指尖拭去嘴角的血,仰在座椅靠背上,长出一口气,话虽是发自真心对未来的周悬说的,但他的眼睛却不敢看向可能穿越时间与他对视的人。
“表白太缠绵,我是个说不出肉麻话的人,事到如今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但我还是想说……周悬,放下吧,只有放下我,你才能走得更远,所以,到此为止吧。”
为了不让汹涌的情绪被存入录像,裴迁相当狼狈地按下了停止键。
看到这段录像的周悬久久不能平静,他只庆幸自己是在一切大定后才看到了这个,要不是有裴迁那些缠绵的铺垫在先,冷不丁听到这些话一定会让他抓狂。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裴迁突如其来的单向分手给他带来的影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有些精神恍惚。
高局觉得他一定是游手好闲太久才会胡思乱想,得给他找点事做,就让他先去了辖区派出所给休产假的民警代了几天班。
这几天他也没闲着,又是抓扒手,又是寻找失物,忙碌的工作填满了他的日常工作,他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
就在周围的人都觉得高局此举明智的时候,意外来了。
派出所接到了一起报案,一名年轻女子站在桥头寻死,暂时被围观群众稳住了手脚,但情绪依然很不稳定。
周悬带队火速赶往现场,看到女子已经跨到桥栏外,哭喊着要让负心汉付出代价,周悬也是一脸苦相:“姑娘,我能理解你,那死男人辜负了你,你连命都不愿要了,一定是天大的委屈,不如跟我说说,说不定咱们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女子哭得稀里哗啦,朝着他吼道:“你能理解什么!你怎么可能理解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哎,我家那位也是天天不着家,动不动就把我甩了,还要说什么这是为了我好的漂亮话,我也得上赶着追他才能让他跑的不那么远,真是大草!一边说他是对我好,一边又不愿意听我的意愿,尊重我的选择,这种男人真够自私的……所以啊,你要说碰上负心汉,那我这活寡妇可是有共鸣的。”
女子一听这话收敛了哭声,紧着朝他这边走了几步,“你也是吗……?”
“也?姑娘,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周悬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望了望他们之间的距离。
女子摆手让周悬靠近,一进入社交距离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我家那个可真的太不是人了,他平时有些不良嗜好我都不愿管他,整天好吃懒做缩在出租房里,也不肯出门打工,全靠我赚钱养着,早些时候倒也不是不行,我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只要他不离开我,花点钱养着又怎么了,但他开销越来越来大,最近我才发现他……”
“嗯,他怎么了?”
“他竟然把外面的野女人带回我们家里,还被那个女人教了一身的坏毛病,花钱那么多是因为……呜呜呜……”
“因为什么?你悄悄跟我说,那些吃瓜的离得远,听不见的,放心。”
“……是因为那个女人教他吸毒,他背着我偷偷把他的积蓄花光了,还偷了我卡上的钱,现在更是要把我的房子拿去抵押,我……我……”
女子说着情绪越发激动,抱着桥栏大声痛哭。
周悬在身后悄悄给同事打着手势,语重心长地劝道:“唉,这种垃圾男人还要他干什么,他哪里配得上你这么努力的人啊,再说你要是因为这事寻了短见,不是刚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你的钱和你的房都进了他们的腰包,你真的甘心吗?”
女子诧异地望着周悬,胡乱抹了把脸上的眼泪,眨了眨眼。
“想明白了就先过来吧,桥外危险,来,拉住我的手。”
周悬向轻生女子伸出手,对方犹豫着握住了他,试着翻越桥栏时脚下一滑,不慎摔下了桥!
还好周悬已经拉住了她,虽被扯得坠向栏杆,却不至于被她牵扯下去。
轻生女子被吓坏了,失重感让她心慌不已,低头望向脚下,看到那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高度,她当场吓晕了过去。
附近待命的民警见状一齐上前搭手,将女子救了下来,周悬有条不紊地指示着:“小刘,先打120,把当事人送到医院做个全身检查,记得做尿检,小张,你去调查一下她的身份,找到她那个吸毒的男友和他的出轨对象,尽快控制起来,晚些我去审他们。”
“周哥,你受伤了,也去处理一下吧。”
同行的民警见他手臂擦伤流血,忙拿了张纸巾帮他清理流到手背的鲜血。
“我没事,你们先去吧,等下我自己处理。”
这点小伤对习惯了枪林弹雨的周悬来说不算什么,他驻足思忖了片刻,想到他现在要为裴迁换血,每一滴血都相当珍贵,还是惜命地回了疗养院,请护士帮他清理了伤口。
他自然也顺路绕去了裴迁的病房,照例谈起了今天的事,苦笑着说:“说你是负心汉不算冤枉你吧,你总是连句话也不留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后面追你……但如果能选,我还是情愿你到处乱跑,而不是躺在这里扮睡美人,不能帮你救你的无力感会让我觉得自己这个情人做得很没用。”
裴迁依然是从前的样子,静静躺在休眠舱里,做不出任何回应。
辖区的涉毒案件通常并不复杂,抓了个瘾君子,顺藤摸瓜审出上家,运气好就能把一条线上的拆家都端了。
这个案子让周悬忙碌了几天,暂时恢复到了从前的忙碌中,把那些困扰他的糟心事抛到了脑后,还顺便捣毁了一个制毒贩毒的团伙,帮所里完成了这个月的KPI。
就在高局担心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分心,暂时麻痹他情感的时候,又一段定时的录像被发送到了他的手机上。
他甚至没敢第一时间去看,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点开视频。
跟之前的两段录像不同,这一次的地点是在俄罗斯无人山区的据点里,裴迁虚弱地伏在地上,背上还压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周悬把手机屏幕的亮度调到最大,才发现那是个人,而且是他自己!
他完全没有此情此景的记忆,回忆起来,这很可能是在他打算逃出据点中途昏迷的时候发生的事。
裴迁似乎是刚刚背着他爬上了一段楼梯,这会儿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上,因为被他这么个重物压着,呼吸还有些不顺畅,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喘鸣和轻咳。
“周悬,没想到这种情况下,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害怕被什么东西发现似的。
“我既庆幸上一次不是诀别,又担心这次见面可能会拖累你,还好这附近现在没什么人关注我们,很感谢给我们创造了这次机会的人。”
视频里能隐约听到背景中有周悬自己的微弱哼声,像是睡熟时的嘤咛,又像忍耐痛苦的呻//吟。
“游隼猜测今晚就是我的大限,看着我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也懒得派人来看守我,他觉得我这病入膏肓的样子一定跑不了,事实也的确如此,一个小时前,我就看到了走马灯……”
说这话时,裴迁那落寞中含带不安的表情刺痛了周悬,他忍不住隔着屏幕触碰那人的面颊。
“我以为我这辈子最念念不忘的人都聚集在我的前半生,没想到,在弥留之际闪现在我眼前的面庞都是你,我想再见你一次……想见你的欲望太强烈,所以在有人闯进我的病房,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的时候,我想不顾一切地去找你……也很庆幸,我的确这样做了。”
裴迁无力地垂下头,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搭在他肩头的脑袋。
镜头下移,周悬看到了那是毫无意识的他自己。
“这件事真的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得硬着头皮说,我现在恢复的精神和体力不是因为回光返照,在找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找到了一个支撑我活下去的办法——那个突破口就是你,周悬。”
周悬疑惑地看向休眠舱里的裴迁,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而视频里的裴迁面上却掠过了一丝不自然的绯红,他说:“濒死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自己跟你的缘分早在很久以前就结下了,当年我跟随逢哥在云南边境活动的时候,曾在检查战场时遇到过一个快被渴死的青年,当时看他实在可怜,附近又没有水源,我就划破手腕,给他喝了我的血。老天待我不薄,在我不知不觉时,他让当年那个青年来到我身边,在我最无助,最彷徨,最想活下去的时候,延续了我的生命。”
即使身在黑暗中,裴迁的眼中依然能看到像星火般燃起的光点:“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一场相逢与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