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悬, 不要相信任何人。”
背对着裴迁的孙濯在周悬耳边轻声说道。
打斗的动作间,他的嘴唇擦过了周悬的耳垂,那人滚烫的体温似乎有着让尸体回温的神效,让他释然了在过去许多年里曾无数次把他逼到绝路的执念。
“抱歉啊, 刚刚用枪指着你, 我没想对你开枪的, 只是想再给自己争取几句话的时间, 别怪我。”
刺耳的倒计时飞快响着,孙濯看向周悬的最后一眼无比柔和缱绻。
周悬与这双眼眸对视着,一瞬间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回到了多年前他们也是这样望着彼此的某个时刻。
只不过那时, 打倒并压制住对方,占据着主导权的人是他。
“推开我,站起来!”
熟悉而稚嫩的童音仍回荡在耳边。
“孙濯!站起来!以后要像推开我一样推开所有欺负你的人!”
“可是我……不想推开你。”
模糊的视线一晃,当年那张沾着灰土显得狼狈的小脸与面前棱角分明, 遍满血污与泪痕的脸重合了。
当年那个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小鬼,也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颓废大叔。
孙濯苦笑着问他:“阿悬,你是个念旧重情的人, 总是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 现在认识了真正的我, 是不是在未来就能放下跟我有关的过去了?”
周悬听到裴迁朝他们的方向开了枪, 子弹打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没有人受伤, 这一枪只是为了震慑。
“从他身上起来。”
从裴迁的角度看不到孙濯身上的炸//弹, 只是凭着直觉认为孙濯可能会对周悬造成伤害,他要阻止那种事情发生。
“不!裴哥, 别开枪!”周悬制止道。
他想将孙濯身上的炸//弹解开,可扯掉那人的外套,他就被对方身上混乱缠绕的彩线震住了。
那些线密密麻麻,什么颜色都有,并不存在电影里需要抉择剪红线还是蓝线的桥段,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正确的线。
周悬陡然意识到,他跟孙濯在这种情况下的重逢并不是对方自愿而为的,那人是被逼无奈,在这背后还有真凶存在!
他尽力安抚着孙濯:“你别怕,我会想办法救你,先保持冷静,你知道要怎么解除这个炸弹吗?有没有什么办法……”
周悬知道这话是徒劳的,孙濯如果知道解法,又怎么会拖延到现在?
可令他意外的是,对方的回答竟是:“知道……但没必要。毫不夸张地说,阿悬,我这前半生都是在为你而活,每一天都盼望着你能活下去,所以在自己和你之间做个选择的时候,我甚至不需要犹豫。”
孙濯扯着嘴角,勉强对他笑笑:“阿悬,这一次轮到你推开我了。”
说罢他猛地站起身,怒目看向身后用枪指着他,时刻防备他有可疑举动的裴迁,也向对方举起了枪。
后者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的炸弹,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
周悬的阻止是面向双方的,他既不希望孙濯伤害裴迁,又希望裴迁对孙濯手下留情。
孙濯踟躇了一瞬,便放下了枪。
他看向裴迁的眼神充满不甘与无奈,但他也清楚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早就没有做出选择的余地了,而沦为罪犯的他在很多年前就注定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任何人都救不了他。
既然如此,他应该再做些最后还能自由选择的事。
他闭上眼,丢下了手里的枪。
捆绑在他身上的炸弹被远程解除了定时,已经不再叫嚣了,但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应该给这些事画上一个相对完满的句点。
黑暗终将被光明驱逐——这是他爱的人最喜欢的情节。
孙濯在裴迁试探着一步上前,想用手铐制住他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奔向了废弃的家属楼。
他很想再回一次头,再看看让他留恋不舍的人,但……还是算了。
其实不管怎样,他都会铭记那人每一个阶段的容颜,将他的模样与羁绊烙印在记忆深处,都到最后了,就给彼此留下最后一点好的印象吧……
他大步迈上台阶,很快就爬到了楼顶。
时隔多年,即使早已物是人非,他依然记得清家属院的布局。
这栋楼,小时候他和裴迁来过,他们站在楼梯口猜拳,谁赢了就能向上走一阶,周悬赢的次数多,总是领先他一层,然后隔着栏杆向他喊:“孙濯,你快一点跟上来啊,再这样我就看不到你了。”
其实孙濯是故意的,他知道周悬猜拳的习惯是喜欢出布,第二次会下意识出剪刀,他太了解那人了,自然知道该怎么让他赢,他也想看他赢。
未来的很多年里,他都用尽全力让自己跟上那人的步伐,尽他所能在双方的生命里留下彼此的痕迹,让岁月来铭记一切。
只有现在,只有即将步入终局的此刻,他平生头一次这么想远离那人,他希望自己留在对方记忆里的形象能是完整的,至少不要支离破碎……
他终于爬上了最后一阶,从残破的窗子里,他能看到裴迁将受伤的周悬拉了起来。
是时候了……
孙濯长出一口气,拔出藏在腰间的刀,对重新叫嚣起来的炸弹刺了下去!
机械的外壳碎裂,装在里面的液体涌了出来,随即爆起一团妖艳的紫色火花,巨大的火舌将他裹挟其中,吞噬殆尽。
随着一声巨响,家属楼的顶部几层被炸飞,到处都是弥散的烟尘和碎石。
眼看着一块夹杂着钢筋的石板落了下来,裴迁猛地将周悬扑倒在安全的角落。
巨响让他们耳鸣了许久,呛进气管的尘土也让他们激咳不已。
压迫到了背后的伤,周悬压抑着疼痛的低喘。
情况很混乱,但他清楚地知道刚刚那性命攸关的一刻,是裴迁救了他。
这对裴迁来说是件稀罕事,在过去的人生里,他一直是个自私的利己主义者,从未想过为别人做什么,更不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周悬是唯一一个让他在紧急关头做出了牺牲举动的人。
想到这是他在情急之下做出的本能反应,裴迁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发生了改变,是从前的他完全不敢想的改变。
“疼吗?”他问。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周悬有些不适应,强悍如他,竟然虚虚说了声:“疼……”
疼是真的,但并不是□□承受的疼痛,皮外伤他受的多了,怎么都能忍,真正痛彻心扉,让他备受煎熬的是刺在他心上的那一刀。
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头的负面情绪终于到了极点,他爆发了,看着裴迁近在咫尺的肩头,他忍不住靠了上去。
那令人心安的踏实感一瞬间就让他眼眶发烫了。
他哽咽道:“孙濯是我兄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把他当兄弟。”
或许裴迁对其他感情不能感同身受,但听到这一声“兄弟”却被戳到了心坎。
他摸着周悬的头,柔声安抚着那人,“我明白。”
“我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发现呢……”
“你没能发现,不是因为你对他的关心不足,而是因为他的刻意隐瞒。我不该对你们的关系妄加评论,但我觉得你可能需要一点局外人的分析才能走出这画地为牢的阴影,你愿意听吗?”
如果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愿意就此收口。
周悬缓了许久才下定听他一言的决心,埋首在他颈间,点了点头。
“孙濯这个人是有些矛盾的,他既想在你心中保持曾经的好形象,又希望你能放下他带给你的负面影响,所以他在最后交代了自己做过的所有恶事,破坏了他在你心目中原有的印象,又选择在最后离开你,不把他最不堪入目的一面留给你。”
裴迁咽下了他还没有出口的那句话:孙濯他是爱你的。
至少从他的视角来看,孙濯的爱早就超出了兄弟情谊,周悬自己也一定是清楚这一点的——即使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他觉得问出这个问题的自己很蠢。
裴迁没有回答,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回答。
周悬的情绪稍稳定了些,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我得去看看……”
裴迁扶着他,两人的状态都不好,在这废墟中搀扶着彼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他们走上家属楼,看到溅在残墙上的血迹,周悬就走不动了,跌坐在楼梯上,恍惚地望着早已变了模样的家属院。
这一次,孙濯是真的走了。
那个陪着他走过无数春秋的玩伴永远停在了回忆里,那不舍而缠绵的眼神是他给周悬留下的最后印象。
好像有人用尖刀生生剜去了承载着儿时回忆的心瓣,他疼得浑身乱颤……
“……他是被杀的。”
不知过了多久,冷静下来的周悬才说出了这句话。
裴迁抿着嘴唇,望着他紧绷的侧颜。
“他被绑上炸弹跟我们见面,其间炸弹响了两次警报,说明炸弹是被遥控的,有人利用他跟我们见面,想达成某种目的。”
“恐怕是的,凶手中途暂停过炸弹的定时,是很明显的威胁,他一定就在附近监视着我们。”
“……孙濯有机会逃到这里,证明凶手要他做的事还没完全做完,如果凶手要引爆炸弹,完全可以把我们一起炸死,没必要等他远离我们……他是自己引爆炸弹的。”
周悬抹着脸上的擦伤,神色越发凝重。
“孙濯就是RED,这件事洗不清,但RED为什么会参与进这些事?这里面一定还有隐情,我得查清楚这些。”
他扶着被炸断的栏杆起身,一把拥住裴迁,将人抵在墙上,完全倚在了那人身上。
“抱抱我……”
他声音很轻地做出了祈求。
裴迁回抱住他,像搂住了一只淋了雨的小狗。
RED死了,裴迁又收获了一枚硬币,距离成为渡鸦更近了一步,也失去了一个想杀死他的竞争对手,处境相对乐观了一点。
这件事对周悬造成的冲击太大,他一言不发地捡起孙濯丢在院子里的三枚硬币,交给裴迁,然后坐进车里给江倦打了个电话,语气毫无波动地向对方说明了这里发生的情况,请对方来处理现场,安置好孙濯。
“……嗯,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没有可以通知的亲属,我爸妈年纪大了,别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怕他们受不了。我会尽快解决眼下的问题,早点洗清嫌疑恢复身份,然后……带他回家。”
孙濯可能的确做过很多恶事,与周悬的信仰背道而驰,罪不容诛,周悬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但他们共处过的时光是真实存在的,每一点每一滴他都无法忘怀,很难在短时间内走出来。
裴迁把失魂落魄的他带回了黎恪那儿,他什么都没有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进了浴室,浸在冷水里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把自己洗了个干净。
裴迁很担心他的状况,每隔一会儿就要来敲敲门,确认他还在里面。
有一次他息声实在太久,裴迁不放心推门进来,就看到他躺在浴缸里睁眼吐着气泡。
裴迁把他捞了出来,他恍惚地望着那人,眼圈一红,忽然就哭出了声。
裴迁轻声安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为什么啊,到底是为什么啊……”
可能连老天爷都没有想到,这一场有目的性的相遇最终会以这么极端的方式收场吧……
“他……留了一点东西给你。”裴迁哑声道,“等你情绪稳定一些再看吧,希望能让你放下一些压力。”
裴迁收到了RED的暗网账号留言,对方把他的手机藏在了周悬的衣服口袋里,将密码偷偷发给了裴迁。
他想,孙濯已经猜到了自己和周悬的关系,最后拿枪指着他的那次或许是下过杀心的。
可能是想成全周悬,也可能是想少一桩杀业,最终孙濯没有扣下扳机,选择独自面对死亡。
在生命的最后,他是怎么看待裴迁这个他追杀已久却与自己的挚爱产生了羁绊的目标呢?
他又是否考虑过周悬的未来呢?
这一切的答案,都藏在他留下的那部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