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对双方来说都是陌生而美好的, 令人幸福的悸动可以让他们暂时忘记当下遭遇的困境,性别,年龄,甚至是战局。
黎恪并不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只是经过时碰巧听到了。
作为周悬的亲友, 他不能不考虑那人的心情和处境。
如果换做是他, 在这硝烟纷飞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余生日子寥寥的人, 他可能早就陷入无法自拔的绝望了。
在这一点上,周悬的表现实在超出他的预料。
他晃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爱情是有条件的,对方刚好相反。
以他对周悬的了解, 那人的心态也不难分析,因为周悬也曾深陷虎穴,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他很讲究活在当下, 直白点说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所以即使明知这段感情可能无望,可能会以其中一方过早的离世而告终,他也愿意付出真情, 陪伴对方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这样的爱情太无私了, 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想像的。
周悬翻开江倦帮他取来的相簿, 见裴迁想坐起来便扶起了他, 还在他背后垫了个软枕。
“RED的手形我感觉很眼熟,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我有种预感, 虽然很不愿意这么去想, 但恐怕RED真的是曾经在我身边出现过的人。”
这几本相簿记录了周悬迄今为止的人生,他飞快地翻过了自己童年时期的部分, 觉得目标肯定不会是那个时候见过的人。
“我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是后来才开发出来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所以小学之前的都可以忽略了。且不说RED能不能活这么久,如果当时他还是个跟我一样的小屁孩,手形还没发育完全可能也看不出什么。”
裴迁倒是对那几张他小时候的照片很感兴趣,拿起他婴儿时期的大头照,看了好一会儿都不舍得移开目光,在他和照片之间反复端详,找着他两个不同时期的相同特征。
“你小时候还真可爱,肉嘟嘟的小脸,看着真讨人喜欢。”
周悬脸上挂不住,“你别看了,怪让人不好意思的……你再这样我也要去看你的百天照了。”
裴迁平静地说:“我没有。”
周悬一哽。
“跟我有关的东西都在三十年前那场火灾里被烧尽了,连我对自己从前的样子都没什么印象。”
裴迁就像在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毫无畏惧地揭开了自己的伤疤,这让周悬心里难受的紧。
他拉住那人,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你继续吧。”
周悬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处,便继续往下翻看相簿。
看到自己儿时插科打诨的照片,周悬对那人介绍:“你看,这是我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在上幼儿园,我天生性格就皮,整天闯祸,就是个小霸王,喏,你看这张,当时孙濯搬到我们家属院,刚来第一天就让我给揍了,把他打得哇哇大哭。”
他从相簿里拿出那张照片,上面是两个鼻青脸肿的幼小身影,被双双罚在墙根下做蹲起。
“我家老周因为我欺负人罚我,孙家的叔叔因为孙濯性格太懦弱也罚了他,可以说不打不相识吧,从那之后我们两个就熟络起来,他给我当起了小弟,一直周哥周哥的叫,但其实他比我还大上两岁,只是上学晚了些,我问过他,说是小时候他生过一场大病,耽误了两年的课业,才跟我分到了一届。”
周悬可能是想哄裴迁转移注意,也可能是按捺不住对孙濯的怀念和歉意,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裴迁拿起一张二人掰手腕的照片,这张拍摄角度恰好拍到了孙濯的左手侧面。
“他的手指上没有痣。”
“嗯,我没怀疑过他,毕竟他已经……现在发生的这些事跟他不可能有关系。”
周悬其实没抱太大的希望,答案不可能刚好藏在这些照片里,这只是他唤起自己记忆的一种方式。
“你们的合照还挺多的。”裴迁说。
“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跟我读同一所学校,毕业后才分开去了不同的单位……他要是还在,说不定也能帮我想想到底是谁手上有这颗痣。”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周悬加快速度翻完了剩下的相簿,仰在靠背椅上思考人生。
他私心并不希望RED是曾经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熟人,但现在这个时候,他真的还能心存侥幸吗?
裴迁指了指床边的电脑,他帮忙放到了那人的腿上,看着那人飞快的检索信息,页面上一张张照片飞掠而过,多是关于雁息市本地的执法新闻。
裴迁浏览着那些照片,视线最终定格在了一张模糊的偷拍图上。
这张照片的原路径是发在某个社交平台上,市区的两家商户因纠纷大吵特吵,一言不合动起了手,辖区警察到现场执法的过程中被围观市民偷拍了视频还发到了网上。
事情过去了一年多,这篇只有寥寥几个点赞的博文也没有掀起什么水花,直到今天才被裴迁翻出来。
“这是孙濯吗?”
裴迁在播放的中途按下了暂停键,这段视频画质很差,因为是偷拍,角度也很刁钻,但偏偏就是这么凑巧,拍下了执法警察胸前的警号。
截图有些模糊,裴迁稍微对图片做了下处理,提升了清晰度。
周悬看过后确认:“没错,就是孙濯。”
他们继续往下看,视频还在继续,混乱的画面里夹杂着斗殴双方的骂声和喊叫,孙濯跟同行的辅警好不容易拉开了争斗的两人,劝他们都先冷静下来再解决问题,之后发现有人偷拍的孙濯面向镜头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提醒群众不要拍摄执法现场,视频到此结束。
裴迁再次截取了一张图,可能是因为孙濯抬手的动作和偷拍者的镜头刚好形成了相对静止的关系,这一张定格截图比之前的几张都要清晰。
裴迁再次做了处理,经过修复的图片画质大大提升,随着清晰度的提升,一些原本模糊的细节也显现出来,刚好呈现出了孙濯左手的掌纹。
周悬陡然一惊,其实看到这手形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答案,但他不愿相信这样的事实,还是迟疑了一下。
“不应……我是说……孙濯的手上没有那颗痣。”
他知道自己这番想为朋友脱罪的说法很无力,他连自己都很难说服。
如果绝大部分特征都能对上,一颗痣的细节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调出RED发来的那张照片问裴迁:“你看看这个,有经过后期处理的痕迹吗?”
裴迁把照片导入电脑进行了检测,摇了摇头,“看着也不像画上去的,如果这真是孙濯的手,我想不出他暴露了自己手形的同时又增加了自己不具备的虚假特征是什么动机,他明明有更保险的出镜方式。”
周悬长叹一口气,“真的是他吗……不可能吧,他明明已经……”
孙濯被詹临绑架后不久,那辆后者曾使用过的车子就连同一具烧焦的尸体一起被发现了,经过检测,死者的DNA与孙濯体检时留下的血样一致,虽然这件事还存在一些疑点,但对周悬来说,不愿怀疑朋友的他宁可相信孙濯真的在绑架事件中丧了命。
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应该更理智一些,在当前的处境下,即使是同样身在公安系统内部的人也不能完全相信,他必须放下私心才能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
裴迁也是一样。
他们不得不一起面对一个尖锐的问题。
周悬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的态度尽可能地柔和,“裴哥,你愿意跟我说说詹临的事吗?”
在此之前,裴迁提到过他杀了詹临,不管是一时气话还是真的有这么回事,周悬都没有深问,是因为他知道那人在不相信自己时可能不会说实话,他在等对方冷静下来,在愿意相信自己的前提下主动说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裴迁是不想说话的,他休息不足,精神不振,光是倚在这里听周悬说话都要用上八分的精力。
换作往常,他可能就这样闭口不谈,只顾自己舒适,但现在他却想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那人——趁着他还说得出话。
“詹临是‘坤瓦’的清洁工。”他声音发虚,还伴着轻咳,“组织里有高层知道我在钓鱼,出于‘保护’的目的命令詹临把我带回去。”
“还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么多年来,渡鸦分走了他们太多权利,现在‘坤瓦’日渐没落,高层的内斗掏空了原有的根基,他们都想打压异己趁机上位,也就需要渡鸦的助力,恰好赶上这一身份换代,他们都想扶持自己的亲信上位,就算不成也得让这个身份彻底消失,总之不能再便宜了别人。但手持硬币的竞争者一定不会蠢到跑出来自报家门,所以他们想从我下手,只要我被控制起来,其他竞争者就迟早得找上门。”
“除了这个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我听说……夫人想见我。”
裴迁的神情有些难以形容,像是爱恨交织又无可奈何。
周悬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夫人,她是“坤瓦”上代首脑扎贡的爱女珙真,从小受到父兄的宠爱,年轻时刁蛮任性,由着特殊的出身一直被认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据说扎贡觉得生养了一群不中用的儿子是他人生的一大败笔,所以他对这唯一的女儿疼爱有加,将他所有的宠爱和纵容都给了她,才养成了她蛮横无理的性格。
珙真十八岁时,一个年轻的亚裔男子加入“坤瓦”,在地下角斗场上与她一见钟情,之后两人进入了热恋期。
当时“坤瓦”的实权已尽数移交到软禁了父亲扎贡的次子亚示手中,起初他并不同意妹妹跟这个底层马仔恋爱,更希望她能嫁入其他帮派联姻,珙真宁死不从,而这个年轻人也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经商才能,得到了亚示的重视和重用,之后两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并育有一子。
几年后,年轻人卧底的身份曝光,在即将被处决的前夜,他带着年幼的儿子逃离“坤瓦”,回到了国境线内,怒不可遏的亚示下了追杀令,承诺取得此人人头的人能领到大笔赏金,但被中国警方保护起来的年轻人混进人海,多年来一直不曾被找到。
这段失败的婚姻让珙真对男人彻底失望,她认为前夫带走儿子的行为只是为了掌握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为了与儿子相见,她一步步夺权,成为了“坤瓦”的高层之一。
在得知裴迁的过往后,不难想到珙真的前夫就是裴迁的父亲,她的儿子也就是裴迁的哥哥裴逢。
如今她一心想见的裴逢已经不在人世,她对裴迁的感情无非两个极端,周悬不得不设想最糟糕的情况。
一旦裴迁落到“坤瓦”手里,这些人会怎么处置他?
裴迁自然也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他面对想带他回组织的詹临,会有这种自保的举动简直再正常不过。
“所以,早在‘鸦杀’任务之前,詹临就已经盯上你了,所以他才会参与到鸦寂山的这次任务当中?”
裴迁迟疑着摇摇头,“不……我觉得事情可能更复杂,詹临第一次去鸦寂山是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他就在调查无名女尸案了,这几件事之间恐怕是有联系的,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最大的可能就是詹临是当初无名女尸送到境外的婴儿,他对自己的身世有所察觉,于是重回故地进行调查,但显然老石匠给他透露的信息不足以让他查清全貌,不然他也不会再回来调查一次。”
话虽如此,周悬却能感觉到事情远比他这个推测要复杂得多,而且基于某些他还没有发现的线索,裴迁已经有了更完善一些的推测。
但他还不想告诉自己,至少现在还不想。
裴迁沉思着,忽然抬眼,望向周悬,“如果置换主体,你愿意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吗?”
“嗯?有多大胆。”
“如果被詹临撕票的人质不是孙濯,你愿意假设RED就是孙濯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