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始从周悬手中接过裴迁后第一时间把他送回了房间, 把人扶到沙发坐下,小心地解着他衬衫的扣子。
“有哪里不舒服吗?”
裴迁皱着眉,用动作配合他脱去自己身上沾了些许灰尘的脏衣,“左臂很疼, 可能是骨裂。”
“嗯, 先别乱动, 让我看看。别的呢, 还有哪里不舒服?”
裴迁用还能动的右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把眼镜摘了,躺下休息一……”
萧始说着就要伸手去帮他摘眼镜,裴迁警觉地往后一躲, 两人顿时觉得无比尴尬。
“……还是算了。”裴迁苦笑,“等下我肯定要被审问,不交代清楚昨晚的情况,他是不会让我合眼的。”
“嗯?你说周哥?”
萧始在裴迁那肿得像萝卜似的胳膊上敷了药膏, 绑上夹板,用绷带勒紧固定。
“他那人很好说话也很讲理的,不过你得保证说的是实话, 周哥脑子很灵光, 年纪轻轻就能进总队不是没有道理的, 江二说过, 如果你在他信任你时用谎言敷衍他,他对你所有的信任都会崩盘,而且很难修复。我们是为了共同的目的才聚在这里, 我想, 你应该也没有隐瞒的理由吧?”
裴迁没有回应这话的主要原因是,他从旁人口中认识了一个与他自己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的周悬。
“好了, 手上的伤处理好了,接下来要注意静养,千万别乱动,骨折就麻烦了。要我扶你上床休息吗?还是说你打算就在这里等着周哥来问话?”
裴迁浅浅叹了口气,“麻烦帮我把睡衣拿来吧,我总不能就这样光着身子等他。”
碰巧这时周悬推门进来,只听到了这话的最后几个字,本就发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清楚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焦灼场面的裴迁无视了这一刻的尴尬,他还有更需要担心的事。
看着两人都默不作声,最坐不住的人竟成了萧始。
他瞄瞄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周悬看着裴迁捆得像粽子的手,对萧始道:“交给我吧。”
萧始止言又欲:“……没问题吗?”
“我处理骨伤的经验也很丰富。”
“我不是指这个……算了,我先回避一下,你们……”萧始斟酌着措辞:“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吵架,有事就喊我,我去走廊给你们望风。”
两人这会儿的心思全在对方身上,无暇去想他的不当用词。
等萧始走了,站在裴迁对面的周悬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尤其是自己比对方高出的半个身位,就像在审问一样。
为了不让对方多想,他点开吊灯,想借柔和的灯光照亮自己的脸,让对方看清他并无恶意,真的是来帮对方解决问题的。
他拉近距离,坐在裴迁身前的茶几上,特意做出了相对悠闲的姿态,双手靠后撑着身子微微后仰,尽量表现得跟平时没有差别。
可在裴迁看来,头顶的灯光是为了给他压迫感,那亲密无间的距离是为了将他所有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反而更像审讯。
可是后仰的姿态和那不清不楚的眼神算什么……
勾引?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自视很有自制力的裴迁在想到这一点时,竟然不受控制地笑出声了。
周悬为了从他嘴里套话还真是牺牲不小啊……
另一边,为了不引起裴迁的应激反应,周悬顾虑着他身心两方面的压力,连句重话都没敢说,对方竟然用这样的态度回报他,换谁都忍不住炸毛。
他咬着牙,用膝盖一顶裴迁:“态度端正点!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啊!”
裴迁轻咳一声,收敛了戏谑的态度,轻声道:“嗯,知道,那周警官打算怎么处理我这第一嫌疑人?”
周悬看着裴迁那副量自己也不能拿他怎么办的表情,心里的火烧了起来,可就像对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自己确实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狠狠一脚踩在裴迁两腿之间,还好后者躲得快,才没让这一脚踩在自己身上。
他踏着沙发边缘,按捺着怒火,咬牙道:“裴迁,不管你跟外面那些人说的话是真是假,现在、我给你一个说实话的机会。”
裴迁垂下眼帘,年轻人那炽热的目光太灼烈,让他难以直视。
“刚刚说的就是实话,抱歉,我给不出新的说法。”
他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东西,而那些细节对命案没有太大的影响,至少在他自己的斟酌里,这是现阶段他能给出的所有信息了。
“那就重新整理你的证词,提供更多有价值的情报给我。裴迁,我是你的队友,我在帮你!”
如果说裴迁听他前面的话还能无动于衷,这最后一句就像是触动了他心底某根绷紧的弦。
他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犹豫,可惜周悬没有看到被他掩藏在镜片反光后的情绪。
“周悬。”裴迁叹着气,似乎有些认命的意思,“那种情况下,你相信我没有杀她吗?”
周悬恍然明白,原来此刻横在他们之间的深壑并不是源于自己对裴迁的质疑,而是裴迁对他的不信任。
他一时竟不知该埋怨对方的思想大有问题,还是愧疚自己在对方眼里不是个能信赖的好队友,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裴迁不愿对他开口。
事已至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了。
他绷着脸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对守在门外的萧始说:“把狗放进来。”
正在逗狗的萧始一闪身,就让三只阿拉斯加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周悬关上门,回身盯着沙发上的裴迁。
后者让他盯得心里直发毛,碍于那点心虚和理亏又不好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周悬走到裴迁身边,趁对方手上有伤不好反应,一把将人拦腰抱起,放到了那张大得过分的床上。
裴迁没想到他会有这举动,不等他反应,腕上就是一凉。
周悬故技重施,飞快地从靴筒里掏出早就备在身上的手铐,将裴迁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拷在床头上。
后者见状便知自己是肯定跑不掉了,嘴上还刺激罪魁祸首:“你的职业病是真不轻,想留人就不能找点更温和的办法吗?”
“比如打断你的腿?”周悬的脸色依然阴沉得吓人,“我劝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你现在是杀害廖容的唯一嫌疑人,想要你命的人多的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是你唯一的选择。”
这倒是没说错,发生在城堡里的三起命案很像是连环杀人案,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保不准外面那些人为了自保会做出什么事。
就算周悬不说,裴迁也会找个安全的地方暂避,可对方强硬地排除了他所有的选项,让他别无选择。
周悬轻车熟路地从裴迁脱下的外套里摸出微型耳机,塞进后者的耳朵里。
“先说好,在我原谅你之前不要主动跟我说话,没有需要就老实睡觉,有需要再喊人。”
临走了他还不忘拽过被子给裴迁盖上,顺手抓了抱枕往那人身上狠狠一扔,算是泄了火。
看着这小子怒气冲冲出门的背影,不知为何,一向不喜欢这种小孩子脾气的裴迁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小子比他想的更有趣,似乎跟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很相像。
……是谁来着?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直到周悬走后许久,裴迁仍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思绪万千。
周悬好像触碰到了他封锁已久的禁区,那是很多年来连他自己也不敢触碰的软肋。
裴迁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指腹触碰着自己滚烫的双眼。
这个人给他的感觉真的很熟悉,就像一位曾经与他郑重告别,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生命里的——
故人……
等在房间外的萧始见周悬推门出来,先是往门缝里瞥了一眼,见那人迅速关上门,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多看的意思,小心地问道:“你们没吵架吧?”
周悬锁上房间的门,两手揣在卫衣口袋里,往楼上廖容的房间走去。
“架倒是没吵,可他也不打算跟我说更多,那副德行真是气死人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当然是去证明他的清白啊。”
周悬在廖容门前驻足,微微抬头,像是在宣告誓言:“就算他什么都不说,我也会相信他,就算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必须相信他。总之,我知道他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也没有杀害廖容的动机,但我很难用这样的主观看法替他辩护,只有找到真凶才能证明他的清白。”
他刷卡解锁房间的门,重新回到现场。
萧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说周哥,别嫌我冒犯,这话我是一定要问的,你……咳咳,你有多了解裴哥这个人?”
周悬走到现场的吊灯下方,被他这话问得脚步一顿,“……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裴哥就是个合作过几次的普通同事,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做不到给他这种程度的信任。当然,我不是在挑拨你们的关系,也没有干扰你判断的意思,我知道你愿意信任他一定有你的理由,但……有句话,江二在来之前就托我转告你了,他说:不要相信任何人。”
周悬怔了怔,开始思索自己对裴迁的信任来源。
如果不是萧始提起,他都快忘记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天的人对他来说还是白纸一张,他完全不了解这个名字以及那副好看的皮相之下藏着什么秘密,对那人的过去一无所知,他所有的信任都来自高局的交代。
但如果高局也不了解真正的裴迁呢?又或者高局是被对方高超的演技给骗了呢?
显然他跟裴迁之间缺少一次足够了解彼此的亲密交谈,可以说他此刻所有的信任都是盲目的。
可现在,除了硬着头皮相信那人,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周悬。”
被他忽略的耳机里传出了裴迁的声音,拨动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听到对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叹了口气,说:“等你回来之后,我们好好谈谈吧。”
“谈什么?”
“关于我的事。我现在觉得让你一无所知地为我冲锋陷阵很不公平,如果你觉得现在补救还来得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原本打算保密的内容。”
周悬依然冷着脸,但他必须承认,这一刻他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狂喜,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腔热忱的付出没有白费,又或许是因为裴迁主动向他迈出了第一步。
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却将这份激动表现在了行动上,再次仔仔细细把现场搜了个遍,也找到了一些此前没有发现的细节。
“萧始,你房间的地毯是铺在哪里的?”
萧始不明所以,“在床边两侧,那地毯看起来很贵的样子,我都怕不小心弄脏了赔不起。”
“我和裴哥的房间还有昨天看到的陈岳房间也是一样,一般酒店同样规格的房间布置都大差不差,可你看,这个房间的地毯是铺在了壁炉前面。”
周悬半跪在地毯上,向壁炉内探出头,用手指一蹭内壁的石砖,
“是干净的,壁炉还没有使用过,里面有排烟结构,这不是装饰。”
“那就奇怪了,壁炉烧起来的时候难免会迸出火星,就算不怕烧坏了贵重的地毯也会有安全隐患,酒店应该不会这么布置吧?我的房间里也有壁炉,前面只摆着单人沙发和一张小桌,没有地毯,这个会不会是廖容自己挪过来的?”
身为行动派的周悬在萧始琢磨时,已经动手掀开了地毯。
事实证明,这块床边毯会出现在壁炉前方不无道理,因为地毯下方的地板上藏着一个秘密的入口。
这条通道的暗门甚至没有关严,留了一条明显的接缝。
周悬和萧始对视一眼,心下都明白了怪异感的来源,一眼便会意,默契地在房间里进行搜查。
客房里设有密道的事被曝光后,周悬记得当时人们的反应,大多惊讶又慌张,都害怕自己房间里也有一条隐秘的通道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当时廖容因为装神弄鬼跟其他人闹翻,独自一人回了房间,刚好避开了房间检查这一环节。
两人在房间里找了一圈,没发现其他通道或隔层空间,萧始拍着手上的灰道:“一个房间应该布置一条密道就够了吧,找不到才是正常的。”
周悬回到地毯边上,隔着手套摸索地板缝隙,猛一用力,将地板压了下去。
那条显眼的接缝消失了,地板严丝合缝。
周悬敲着地板,中空的部分能听到发闷的回响,跟其他地方相比有着明显的差异。
“要下去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