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悬在强光的照射下苏醒, 酥麻疼痛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促使他睁开了眼。
阳光很强,映着室外的满地白雪,让他有种想陷在沉梦中再多睡一会儿的疲倦感, 理智的那根弦却一直绷着他的神经, 叫嚣着让他快些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睡得这么难受?
他翻过身来缓了一会儿, 才逐渐拿回身体的掌控权, 抽动着手指,将知觉重新灌注回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卫衣和牛仔裤,难怪这一觉睡得这么累,随即想起昨夜他是在裴迁反击后突然失去意识的。
裴迁?!他人呢??
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亏他还看在那人是坐办公室的领导的份儿上没敢用太大力气,对方打起他来倒是一点都不手软啊!
周悬想找那人理论,摇摇晃晃地起身,没看到那人的影子, 就连他随身带的东西也都不见了,他心下慌了,连外衣也顾不上套就冲出了门。
满地雪色反射着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一见原来停车的地方成了空地, 他赶紧跑向村长家, 进门就问这是什么情况。
村长正跟老石匠一起抽烟, 见了他急匆匆的样子都不明所以,“啊?你说跟你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啊,没看到呀, 没跟你在一起吗?”
周悬的心凉了半截, 裴迁的消失有迹可循,恐怕就是因为他把人逼太紧了, 那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干脆跑路了。
至少这个时候,周悬还觉得问题大多在自己,是他没考虑到那人的心情,说话没轻没重才引起了那人的反感,被讨厌也是正常的。
但裴迁一个人开车跑路就不地道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岭,他要离开可成了难事,看来下山只能从雪橇和腿着里选一个了。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更严重的是,他把裴迁想得太单纯了。
他回到住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发现他随身携带的警察证、身份证、银行卡一类的证件全都不见了,被孤身一人丢在这荒山野岭,只能说寸步难行。
可他的手机却还在身上,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毕竟进山之后就没信号了,手机跟块废铁没什么区别,抵达村子后周悬就没拿出来用过,这会儿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他原本好好的手机变得破破烂烂,像是被人硬拆过后盖一样,电话卡也被卸走了。
他更加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了,检查过手机存储的内容,发现大部分数据都被清空了,只留下了几个电话号码,备注还被删除了,就和裴迁的通讯录一样抽象,都是用符号表情来命名的,根本看不懂意思。
……是裴迁干的?但是,为什么?他实在想不通。
比起想明白那人到底在搞什么,还是离开这里更加要紧。
周悬想找村长求助,问问有没有什么车能送他出山,哪怕是到县城也行。
中途他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不该着急下山,反而应该上山才对。
老石匠多次提到过那座圣母庙,也说过詹临和江住都在听过他讲的旧事后到山里查看,他也想去看看。
趁着天色正亮,他独自一人准备上山。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刻意逃避裴迁的心态,也必须直面他对那人的怀疑。
记忆慢慢回到他的脑子里,他开始记起昨晚的细节了,僵持不下之际,是裴迁突然抽出□□把他击晕,才有了可乘之机。
□□……
他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在酒店的时候,裴迁也是被凶手用□□击中,拖到了廖容陈尸的房间里……
那凶器怎么落到了应该是被害人的他手里?
还有,兰翌明在死前为什么会喊出裴迁的名字?真的像裴迁所说的,是在暗示裴迁知道他被害的真相?有没有可能,裴迁就是那个加害于他的凶手?
不,两件事之间未必有关系,他不能先怀疑自己人。
……可裴迁真的太可疑了,他怎么都不可能无视那人所有的迷惑行为,只能控制自己的大脑暂时不去乱想。
他找村里养狗的白婆婆借了三只体型较大的狗,搭雪橇上了山,在警方和村民的合力配合下,那座断裂的吊桥被重新接了起来,还用钢筋缆绳做了固定,安全性大大提升。
周悬先去了圣母庙,没想到真有意外收获。
昨晚的雪只下了一阵子就停了,气温很低,这就导致积雪表面在落雪稀松柔软的时候很容易留下痕迹,在气温下降时又会把这些痕迹冰封住。
现在,雪地上残留的正是一些杂乱的脚印。
周悬认出其中一行足迹属于裴迁那双夹棉的马丁靴,记得他们第一次坐三只阿拉斯加拉的雪橇上山时,他还问过对方冷不冷。
当时裴迁的回答是否定的,还提起这种鞋底纹路很深的靴子防滑效果不错,他自己还加装了雪地靴那种能卡进冰面的铁片,不容易滑倒。
现在想来,当时的话就像是某种暗示,此时此刻能让周悬一眼辨认出裴迁留下的足迹。
除他之外还有一行同行的脚印。
这证明裴迁昨夜到过这里,而且身边有人相陪。
周悬俯身用手指量着脚印的长度,大概是男款43码的鞋子,此人身高应该接近190。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跟裴迁在一起?他会伤害到裴迁吗?裴迁的失踪跟这个人有关系吗?
周悬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他想过了裴迁可能遇到危险,或是被挟持,或是被胁迫,但他就是没想过裴迁会出卖他。
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冲进庙里寻找裴迁来过这里的线索。
就跟他半个月前来时的情景一样,这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壁画呈现出了违和的鲜艳色彩,色调分明的矿物颜料配上年久失修被风化的墙壁,就像尘封的历史被崭新的事物入侵了,显然有人曾在近期修复过这里的壁画。
周悬拿出手机想调取之前拍摄的照片作为参照,打开空白的相册才想起他手机里的数据被清空了。
他疑惑裴迁为什么清空他手机的数据,总不会是为了把他孤立无援地困在这山上吧?
他只好反过来从这些壁画入手,很快就发现了裴迁和那个神秘的高个子男人来到这庙里的原因。
原本作为有色颜料填充在墙壁上的绿松石配色的部分被损坏,墙上只剩下被锐器挖取过的痕迹,有人拿走了那些疑似“寒鸦”的残存颜料。
这种疑似违禁药品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将这么贵重的药物用在了这人迹罕至的山区?这些跟三十年前那个死在这里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周悬心里有太多疑惑无法解答。
可以肯定的是,修复整座庙的壁画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工作量,近期一定有人在从事这样复杂又细致的工作,应该会在附近留下活动过的痕迹。
周悬出门做好了方向标记,朝着林深处走去,约莫往前探了个二百米,就看到了一座木质结构的林中小屋。
木屋规模不大,应该就是护林员住的地方。
附近还能看到几段冻在冰雪里的隔离胶带,前些日子有警方调查过这里,那么可疑的证物可能都被带走了。
周悬不抱希望地拧了拧门把,果然是上锁的,窗子却是冻住的,稍微用点力气就撬开了。
他跳进木屋内,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四下张望。
一张简易的铁架单人床,一张标准的老式木制书桌,抽屉里只能找到几支铅笔和一些橡皮碎屑,除此之外就只有取暖用的炭火盆和一些日用品,陈设非常简单,甚至看不出住在这里的人是男是女。
果然都被搬空了,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四下翻找时,他觉得抽屉里的铅笔多的过分了,在他看来两到三支就足够护林员的日常工作生活使用,这里却有八支。
而且笔杆上标注的多是8B和14B。
平时生活中用的铅笔大多是HB和2B,编号数字越大,颜色就越重,8B和14B是绘画专用的级别了。
结合娘娘庙的情况,他基本可以肯定那个暗中修复壁画的人就是住在这里。
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最可疑的人——
“……方澜?”
已知对方是个有能力进行壁画修复工作,也有可能接触到“寒鸦”残品的手艺人,据目前已知的情报,方澜似乎是为数不多符合条件的人。
周悬揣着疑惑坐雪橇原路回村,想找村长借用合适的交通工具回到县城,找个有信号的地方恢复跟外界的联系。
村长面露难色,表示村里的牛马还得等着开春犁地,村民都不舍得外借,唯一的拖拉机在去年秋收后也坏了,暂时没需求的大伙儿都等着开春再修,没有车子能送他离开。
不知所措时,余露拖着从村长家买来的几棵葱路过,刚好听到这话,便跟他说:“用我的车吧,我送你到县城去。”
作为村里唯一能自由往返于县城之间的人,余露可帮了周悬大忙。
她让周悬先上了车,从后座上拿了几个被冻得冰凉梆硬的面包递给他,“凑合垫垫肚子吧,等下进了城我请你吃面,镇子上有家陕西面馆,味道挺不错的,等你吃饱喝足,我再回来。”
“谢谢,不过,你可能还是待在村里更安全。”
周悬相信余露丢下城里的生意躲回村子一定有她的考虑,要是为了自己让她再次陷入危险,他心里过意不去。
“本来是因为惜命才回来的,但我想了一整天,苟且偷生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余露驾驶着她的大众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
此时天色已暗,放眼望去,几百米内都看不到车影,周悬的心越来越凉。
裴迁那家伙躲哪儿去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小伙子,你的表情很不好看啊,有什么心事吗?”
“嗯……嗯?有吗?”
余露打趣道:“就像被心爱的姑娘甩了一样。”
“真的假的……”
“当初江警官也有段日子像你一样愁眉苦脸,说他的好兄弟失踪了,女朋友担心自己的处境会对他不利,主动向他提了分手,情场失意的他总是呆呆发愣,你现在的表情就跟他那时候一模一样。”
周悬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凉凉道:“也没说错,我是有种被甩了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只不过对方不是女朋友,而是带队领导。
太失落的他没注意到余露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许久之后,她下了开口的决心:“其实,我是江警官的线人。”
“嗯,我猜到了。”
“猜到了?那你还猜到了什么。”
“他大概很少跟你联系,也很少主动向你索求情报,因为他想保护你,不希望已经脱离了罪案的你再被卷进危险里,跟你保持距离又会关注你的近况,保护你的同时给你提供适当的帮助。”
“你说的没错。”余露长出一口气,“他们两个人都是这样。”
周悬后知后觉,像条机灵的警犬一样敏锐地抬起头,“两个人?”
“江寻在世的时候跟我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没有联系他的方式,连他的死讯都是在他过世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许多年后,他的儿子找到了我,问清了当年发生的一些事,知道他也在做警察之后,我也给他做了一阵子线人,再后来……他也走了。”
余露目视前方,明明没有眼神交集,那种深刻的无奈却让周悬清晰地感受到了。
这种煎熬的情绪也曾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刺痛过周悬,他能感同身受。
“我一直在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和厄运,每一个关心我的人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死在绑架犯手里,会不会就……”
“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问题。”
“你真这么想?”
周悬笃定道:“是。”
“那……我有个不情之请。”余露一脚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转过头来严肃认真地望着周悬,“周警官,能让我,再做一次线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