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悬没有多问那位接替一哥守在前线的弟弟是什么情况, 相信高局也不能透露给他太多的信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对藏身暗夜中的人来说就越安全。
不过高局看在他忧心于此的份儿上,还是告诉了他两个令他心安的消息:“不用担心黎恪, 他就在温守一的弟弟那里, 被照顾得很好。还有, 他本人现在也很安全, 没有因为放走你们而受到责难。这些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情报了,他隶属于国安,想知道更多的内容,你就只能去找沈晋肃聊聊了。”
周悬是很关心他们的近况, 但以他现在的尴尬身份,连见到沈三公子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询问了。
他暂时安分下来,不去多问那些不该他现在知道的事, 不让任何人为难,对于外界灌输给他的信息也照单全收,做着自己份内的事。
出院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烈士陵园给故去的战友们扫了墓, 他提着捧白茶花去看望江住时, 刚好碰见了蹲坐在哥哥坟前抽烟的江倦。
他像个拿孩子没辙的长辈一样, 抢了那人手里的烟摁灭, “他不喜欢看你搞不良嗜好,抽烟也不知道背着他点,真是的。”
他注意到江倦的眼睛微微有些红肿, 不久前应该才哭过。
他关切道:“谁欺负你了?跟哥说, 哥帮你揍他去!”
江倦被他逗笑了,那勾起嘴角的神态里溢满了苦涩:“周哥,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哪有人敢欺负警察?”
周悬又何尝不知,江倦这个宁可憋死也不会说心里话的人受了委屈就只会跑到江住这儿来,早就成了习惯,不管过去多少年,哥哥都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哪怕已经物是人非。
他单膝跪地,搂着江倦,重重拍拍那人的肩膀,“江倦,这话我一直都有跟你说,不管江住在不在,就算你耳朵起茧子我也要再重复一次,我也是你哥。”
“嗯,周哥,我明白。”
但周哥和哥,永远是不一样的。
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也都不愿再说更多。
周悬自然看得出来江倦最近的日子不顺,却不知从何问起。
看出他的为难,江倦淡淡道:“人总是在为一些不该有的情感备受煎熬,想开了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感觉你在说我。”
江倦很快就平复了心情,问周悬:“你怎么样了?对你的隔离命令今天才撤销,我还没来得及去看看你。”
“我一切都好,壮得像牛一样,恢复得也快,不用担心我,倒是我一直在担心之前找你帮忙会给你惹来麻烦,你没有受过责难吧?”
那人摇头,“毕竟在为你撑腰的是高局,我帮助你的行为也得到了默许,总而言之,你们的一切行动都在规划里,有人为你开了绿灯,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他注意到周悬那有话想说的表情,也知道对方想问什么:“有关裴逢的事,上面一直瞒着你,我也不敢说太多。”
“他……还好吗?”
周悬也觉得这问题很蠢,被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又找不到救治他的有效办法,裴逢怎么可能好的起来?
“原本作为局外人,我是不该知道这些事的,不过任务那天我也和你们一起行动了,算是半个知情人,后来高局跟我谈心的时候有提过这个,严格来说,裴逢的状态其实要比裴迁好,对段镜词来说,还是裴迁的情况更棘手一些,裴逢的麻烦主要在于他自己并不配合治疗。”
“他……”
周悬对裴逢的了解都是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不理解他的这个举动也是正常。
江倦站起身,在附近缓慢地踱着步子,“我也能理解,他被药物折磨了这么久,为了活下去连自尊和人性都抛弃了,没有生存欲也是正常的,他母亲越是想让他活下去,他就越想解脱。”
“他的情况真的很不乐观吗?”
“听段镜词说,他主动放弃了治疗,不想让旁人全力救治他,暂时也没有自我了断的想法,算是相对平静的状态,现在就在隔离病房里保守治疗,打算顺其自然,慢慢等待器官衰竭,最后合眼。作为曾经叱咤风云的‘渡鸦’,他肯定不甘心就这样在病床上默默咽气,但在知道裴迁的现状后,他又释然了不甘,觉得自己也没什么遗憾了。”
周悬长叹一声,想到这两兄弟的遭遇,他的心就揪得紧,裴迁和裴逢经历过生离死别,却在伤疤即将愈合时再次被名为“希望”的利刃撕裂,比起第一次失去更加痛不欲生。
他不敢想如果把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他觉得不管两人怎样选择都是合理的,他都能理解。
“裴迁在休眠前曾提出过想见裴逢,可能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最后还是想再见见唯一的亲人吧,但是裴逢拒绝了他。”
江倦表面说得平静,却在背后攥紧了拳头。
周悬明白,在这一点上他不能理解裴逢的决定。
江倦也有至亲的兄弟,在血缘关系中也处于弟弟的位置,如果换做是他,他一定希望能再见到江住一次,所以被裴逢拒绝的裴迁,在他看来也是置换立场后被哥哥拒绝的自己。
“真正的离别在很久以前就发生了,裴逢不希望在意的人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撕裂吧,这一定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我尊重,但不能理解,甚至有些火大。”江倦叹了口气,“我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我没有资格多说什么,但我就是莫名觉得如果换做是哥哥,他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决定,所以我很稍稍有些……生气。”
“我是独生子,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但我觉得如果有一天你也做了哥哥,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选了。”
江倦目光沉重地望着江住的墓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回到裴逢吧,段镜词觉得他的时间不多了,可能就在这几天,保守治疗的情况下各个器官都有了衰竭的迹象,全靠药物撑着,随时可能咽气。”
周悬焦急道:“你能联系上段镜词吗?我……想见见裴逢,这个请求会不会太过分了?”
他话音未落,突然有人从灌木丛里探出了个脑袋:“我就知道你会想见他。”
就是段镜词本人!
周悬被吓了一跳,拍着颤动不已的心脏:“别吓人啊,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有一种特殊的草喜欢生长在阴气重的地方,我是跟着他来采药的。”
段镜词顶着一身的草叶,在江倦身边探头探脑,被后者面无表情地推开了。
“你想见裴逢吗?”
“……嗯,不过还是要看他本人的意愿,我其实有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看他,这件事可能在情分和道理上都不太能说得过去。”
“他是愿意见你的,还说过如果你主动要求见他,拜托我一定不要拒绝你。他虽然没有主动要求过见你,心里可是想得不行啊。”
周悬心里疑惑,他也不知为什么裴逢会想见自己,一切疑惑都在他见到那人时得到了答案。
周悬被批准去见裴逢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裴逢的极力要求下,坐在轮椅上的他被允许在医院的檐廊下进行这场短暂的交谈。
其实裴逢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对他来说在精密仪器监护下的隔离病房里虚弱地合眼和在相对危险的环境下痛苦地咽气并无太大差别,那他情愿选择保留最后的尊严,看到最后一道有色彩的风景,不留遗憾地合眼。
他现在的状态跟周悬在疗养院地下室看到他时没有太大变化,浑身皮肤腐朽,即使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也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能从狰狞肆虐的伤口创面清晰地看到应在肌理之下的骨骼与血管,无法自行活动。
他面目全非,牙齿早已掉光,浑浊发黄的眼中遍布血丝,溃烂的脸颊暴露出了藏在口腔内的臼齿,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像一具勉强保持呼吸的骷髅,丝毫看不出从前的模样。
也难怪他不肯见裴迁,变成了这副样子,他根本没法面对他所在意的人。
为了进行接下来的交谈,他特意让段镜词给他用了最猛的药,麻痹痛楚以保证他可以说出话来。
见到周悬的第一眼,裴逢扯动紧绷而无力的身体,艰难地向他低下了头,那是表示谢意的动作。
周悬忙上前扶住他,却发现裴逢的病号服上有深褐色的液体蔓延开来,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希望你不要害怕。”
裴逢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不仔细听的话甚至很难辨认字音。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周悬小心地问,这话既针对眼下,又含蓄地延伸到未来。
裴逢面颊颤抖,费力地吐字:“我听说了你和我弟弟的事,谢谢你能在他最孤独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做他的支柱……我不知该怎样报答你,也不敢再提出任何过分的请求……”
“为他做的事都是我自愿的,我从来没想过索取什么,也请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周悬没有透露他和裴迁的关系,在说这话时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裴逢微微一笑,“我很了解我这个弟弟,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过什么人走进过他的人生,你是第一个,我明白你之于他的重要性,也愿意相信他的选择是对的。”
他微微低下头以表歉意,“很抱歉,早该死去的我本不该提出无理的要求,也不该插手你们的生活,但我……实在放不下这个弟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到了最后,我还是放不下心”
周悬没想到他已经猜到了自己和裴迁的关系,神情有些尴尬,还没做好跟对方谈论此事的心理准备。
裴逢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作为曾经在险恶之地挣扎求生的渡鸦,他是能看透人心的,也清楚周悬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我可以放心把他交给你吗?”裴逢问道。
他很平静地坚信他们的选择是对的,没有对两人提出任何质疑。之所以是问句,是因为他要过问周悬本人的意愿,不能将自己的心愿强加于对方。
周悬领会了他这话的用意,单膝跪地使自己的身位与坐在轮椅上的裴逢保持平齐,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郑重点了点头。
“我会照顾好他,陪他走完这条很长,很长的路,不管未来有什么考验在等着我们,都不会放开他的手,请放心吧。”
裴逢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顶着通红的眼眶,发自内心地道谢:“谢谢你……未来的路很崎岖,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也要谢谢你,愿意相信我这样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感受到了裴逢抓紧他的力度,周悬才对裴迁感同深受,想到面前的人是裴迁最后的亲人,生命即将消陨,他心里就酸涩得不行。
见他也紧紧回握住自己的手,裴逢笑说:“不是陌生人,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老天在很久以前就让你们的人生产生了交集,只是没想到这奇妙的缘分把你们捆绑在了一起,惊讶的同时也感慨命运的安排。”
“我?”
周悬隐隐猜到裴逢作为渡鸦,过去可能早就注意到了自己这个曾埋伏在一线的卧底,说不定还曾救过他的命。
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妙不可言。
“阿迁他孤独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再是孑然一身了,你们未来的路还长,相信即使没有我的注视,你们也能竭尽全力活出精彩的人生。”
“我们会的,请放心。”
周悬对这一点不抱任何怀疑。
“也请……不要让渡鸦展翅。”
周悬微微愕然地望着裴逢,试着读懂他那溢满疲惫的眼中的异样情绪。
“世界需要渡鸦,但不再需要一只会飞的渡鸦,迷途之时,请将他错误的人生拨回正轨,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