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迁并不意外自己在“17”的地盘受到了礼遇, 毕竟对方需要他提供珍贵的实验数据以保证“寒鸦”的研究和开发,甚至他还是主动选择自投罗网的,这种并不对等的合作关系给了他平等的权利才让他感到意外。
而让他更加意外的是,他坐着百里述准备好的车来到“17”的临时据点, 第一个来见他的人却不是百里。
他被黑布蒙住双眼坐在轮椅上, 双手被铐在轮椅的扶手上, 限制了活动范围。
有人推着他走过一段崎岖的碎石路, 随后进入了一个生着火盆的温暖房间。
解下眼罩,他被允许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坐在沙发上披着皮草大衣,模样富态的年长女性。
对方用妆容极力掩饰着皱纹, 却很难摆脱“苍老”这个形容,外表看上去和所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身体散发出香水也掩盖不住的老人味。
在裴迁的意识里,这是死亡的味道。
他见过这个人——珙真。
她是他父亲裴泯的前妻, 也是他哥哥裴逢的生母。
这些年来他一直听说过珙真想见他的传言,但他从来不曾入局,现在是避无可避了。
“我很好奇, 如今‘坤瓦’和‘17’都快成了见面就要开打的敌对关系, 您为什么会出现在‘17’的地盘上。”
这一声尊称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他兄长的生母, 并不代表他对“坤瓦”的人有任何好感。
珙真没有回答, 她凝视着裴迁的脸,像在寻找什么。
好一会儿,眼眶发红的她终于开口, 对裴迁身后的马仔说:“你们先出去吧。”
大概是不觉得裴迁这样的病人能惹出什么麻烦, 两人点头离开了房间,候在门外。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珙真目光深切地望着裴迁的脸, 那游走的目光像在深挖什么。
被人盯着的感觉不大好,裴迁总想避开她的视线。
“你指什么?”
裴迁没有继续用敬语,从现在开始,他对对方的态度就从“兄长的生母”转变为了“‘坤瓦’的高管”。
珙真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依然平静地说:“所有。”
裴迁觉得这话可笑,一个不曾了解他的人竟然也会说什么“没变”这种荒唐的话,真是太可笑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缓慢地握紧,“就连我都知道自己变了很多,你这话是根据什么来的?”
“3392。”
这话莫名其妙。
裴迁不明所以。
珙真又重复了一遍:“3392,这是前苏联秘密进行的某项实验的编号,也是——你的编号。”
裴迁更觉得不解,不过这编号确实熟悉,他记得王业在出事当天驾驶的车牌号就是这四位数。
裴迁不再言语,他不想打断对方,只想听她继续说下去,说的越多越好。
珙真如他所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美苏冷战时期,世界大国都在秘密进行各种实验,尤以武器为主要研究方向,都是为了站稳在国际的脚跟,跟你有关的这项实验早在五十年前就开始进行了,其中陆陆续续失败过很多次,但因为理念的新奇和可能带来的最佳影响,这项实验直到1984年被特工破坏才中止。”
1984年。
裴迁犹疑了一下,那是他出生的年份。
珙真站起身,绕着裴迁缓慢地踱着步子。
“——这项实验的内容是,改变人类胚胎的基因,让他们成为不知疲倦与痛苦的战争机器,遵循杀戮的本能战斗到最后一刻,为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献出一切。这在今天看来并不新颖,很多电影都会以疯狂实验和恐怖病毒造就了满城的丧尸为题材,早就见怪不怪了,连三岁小孩看了都不会再害怕,但在那个年代,这种可怕的事情却是真实发生过的。”
“你想说什么?”
裴迁无动于衷,他似乎猜到了珙真能说出多离谱的话,至少现在的他还不会把自己和这个离奇的故事结合在一起。
他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也有一段完整的童年和人生经历,珙真所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遥远、太虚幻了。
“你是这个实验的第三批实验品,如今已经不能考证作为胚胎被迫参与实验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了,你基因上的父母究竟是谁,你又来自哪里,这些都成了谜团,但这并不影响什么。事实是,你是几十年实验中最成功的那个实验品,成功地混进人海藏匿了很多年,也成功地变成了一个——人。”
这话让裴迁心底升起一团无名火,他想继续听下去,又被珙真这故弄玄虚的态度搞得相当恼火。
他不得不压着自己的火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现在的他病情越来越严重,不能放任他的情绪继续波动下去。
珙真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继续她的话题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是最成功的那个,可能是运气,也可能是天意吧。1984年,那时是冷战后期,苏联内部已经出现了各种不妙的苗头,参与实验的科学家中有不少人放弃了继续实验,实验的情报也在混乱中流露出去,传到北约特工的耳里,他们安排了一次破坏行动,于是实验室在烈火中被焚烧殆尽,一名克格勃特工带着几个还在培养皿里的胚胎逃跑,一路躲躲藏逃到了中国境内,自此之后这些胚胎下落不明。”
裴迁冷笑:“你该不会想说什么那几个胚胎中有一个就是我这种没趣的笑话吧。”
可惜珙真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说:“那名特工拼了命地逃到鸦寂山,被不好客的村民拒之门外,只好拼着一口气跑到了十安县,热心市民把他送到医院又报了警,而当年处理这个案子的警察,名叫江寻。”
裴迁顿时冷汗直冒,一些散落在脑海中的碎片也渐渐拼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江寻是个缉毒警,当年在前线任务失败得罪了人才被流放到这个小县城,被发派去做了一段日子刑警,当时跟他一起处理这案子的是个有经验的刑警,叫杨征途。两人赶到医院时,那特工只剩下一口气,交代了最后的遗言就咽气了。”
江寻和杨征途……难道珙真要说的事和当年的鸦寂山无名女尸案有关?
一时间裴迁心里闪过了很多种离谱猜测。
“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名特工到底有什么理由豁出命去救下那批注定没希望存活的胚胎,或许那些胚胎中就有哪个是他的孩子吧。但这不重要。”
珙真回到沙发上坐下,上下打量着裴迁的身体状态,目光就像是有刻度的尺子,将每一处细节都存了档,让裴迁很不舒服。
“重要的是这些胚胎并没有被特工带到中国,特工留下的也只是只言片语的线索,事实上那几个幸存的胚胎被送到了距离这里不远的某个村子,几位在追杀中苟且保全性命的科学家在那里完成了胚胎的孵化,并成功让他们以人类的形态诞生在世上,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北约特工和前苏联某些势力的追杀,科学家们四散逃亡,最终全军覆没,其中一名亚裔科学家将实验室里发育最好的婴儿救了下来,带到中国境内,之后他就被赶来的特工枪杀。幸运的是,这个孩子被热心市民送给了警方,当年曾接收过特工遗言的江警官很快猜到了前因后果,并向上报告,请求组织妥善安置这个孩子。”
裴迁双拳紧握,在珙真讲到科学家被特工枪杀时,他就和当年亲身经历过这些事的江寻一样,猜到了事情的全貌。
“后来,这个孩子被一名曾经卧底前线的警察秘密收养,这个人的真名早就不可考证了,不过被你所熟悉的真名是裴泯。”
珙真颔首,每一字都像敲在裴迁的心口:“他是你的养父,是你在过去几十年里认定的‘生父’。”
“……不可能。”
裴迁也知道自己的挣扎可笑又无意义,早在对方提起这件事时,他就隐约感知到了结果,不愿相信的抵触情绪并不足以改变事实和真相。
“有件事一直以来是‘坤瓦’的机密,如今组织都将覆没,我也无所谓把这机密告诉你。”
珙真双手交叉在身前,端出了作为高管的姿态。
那是个很男性化的动作,不像她这样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的年长女性会做出来的,就好像她在通过这个不习惯的动作来缅怀什么人一样。
“祁未,你眼里的罪人,我血亲的兄长,当年为了躲避‘坤瓦’的追杀曾到过那个进行过基因实验的村子,找到了一部分被科学家藏起来,没有被完全销毁的数据记录,并从中得到了灵感,尝试将他创造的‘寒鸦’进行了改造,使他的心血与他的爱人基因融合,帮助他的爱人度过了生死的难关。可惜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美好的结局,最终与‘寒鸦’实现融合,可以靠血液提取‘寒鸦’纯品的花知北还是死了。”
裴迁冷笑:“这种毫无人性的实验,失败了也是咎由自取。”
“如果花知北能活下来,不管‘寒鸦’还是战争机器,被制造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那真是庆幸老天早早就毁了人类的疯狂实验,摧毁了登天的巴别塔。”
“他没能幸存,不是因为‘寒鸦’的药效不足,而是前苏联的基因实验具有致命的弱点。”
“差不多得了,我没兴趣听你这些荒唐的疯话。”
裴迁坐不住了,他开始活动双腕,想从手铐的桎梏中逃出来。
但他很清楚,珙真也很清楚,他并不是在为这番离谱的话而焦躁,而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件事跟他自己的关系。
听到手铐哗啦作响的声音,门外的马仔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向内张望。
珙真抬手示意他们不用担心,待门关上后继续用那平静得像是在进行凌迟的语气说:“在进行研究的初期,前苏联只想制造可以迅速投入战争使用的人型兵器,只需要他们发挥出极限能力,并不奢求,或者该说并不希望他们长寿,这种兵器可能会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思维,为了不让他们反客为主影响大局,设计理念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正常来说,通过实验而生的基因改造者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
裴迁抱着些许侥幸心理:“我早就超过了这个年龄,岂不是恰恰说明我不是你口中的实验产物?”
“就祁未的研究来看,这个二十岁是多方面因素加以干预造成的结果,因为需要尽快投入使用,所以胚胎会被注射催化药物,在短短几年内就迅速进化到成人的状态,经过催熟的实验品在最好的年纪发挥出了最强大的力量,这也符合实验的初衷。而你,自小是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长大的,没有经过药物的催化,也没受过任何外力的影响,所以你现在才能坐在我面前。”
裴迁沉默不语,他多希望自己能从对方身上找到那么一丝漏洞,掀翻全盘谎言。
但是很可惜,他看不到任何可以攻破的细节,似乎并不存在那种可能。
珙真起身,走到裴迁面前,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脸颊。
她的手法很轻柔,那哀伤又无奈的目光并不像在看一个被她所害的可怜家伙,她只是在可怜他注定要死去的命运。
“我只是……”裴迁徒劳地挣扎着,“中毒太深。我可能等不到救我的转机出现,等不到‘寒鸦’的研究有进展的那一天,但我跟你所说的这些……没有任何关系。”
珙真屈膝蹲在他身前,握住了他冰凉的双手,温和地对他说:“裴迁,你对‘寒鸦’的药效是免疫的,正常人根本熬不过染上纯品的一个月,可现在是你染毒的第几个年头了?”
裴迁不解:“我被游隼灌下‘寒鸦’是半……”
“不,不是半年前。早在你还在培养皿里,早在你诞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天,你就已经实现了跟‘寒鸦’的融合。”珙真笃定道:“你比花知北更适合做它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