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匠表示,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早在几年前见到詹临的时候就告诉他了,本来打算藏在心里一辈子,但他见詹临的年纪是三十左右,又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上门来询问真相, 还很在意的人, 他觉得对方很可能就是当年被他送走的孩子, 由着心里的亏欠和对女人救命之恩的感激, 索性对詹临和盘托出了。
老石匠自知年纪大了,能活多久还不知道,一旦他走了,被丢下的阿虎就是孤苦伶仃一人, 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过,要是能靠着这段渊源找到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好的。
詹临在他家住了一段日子,借口采风整天在山里游荡,不知在干些什么, 跟阿虎处的也不是很好,两人相互看不顺眼,凑在一起就要打架, 老石匠才觉得他怕是指望不上詹临来照应阿虎了。
詹临走后的几个月, 又有一个年轻人进了村。
这人模样清秀, 性子温和, 待人友善,村里一些年长的人认出他就是小时候来村子住过一阵子的那谁家的小谁,盛情招待了他。
老石匠对年轻人也有些印象, 但不多, 他没想到年轻人是专程来找他的,目的也是为了询问当年的旧事。
老石匠原封不动把这段故事又讲了一遍, 年轻人就和詹临一样,也把山里逛了个遍,不同的是他和阿虎相处的不错,经常带着他玩,还会给他做些好吃的,搞得阿虎天天粘在他身后,像条大尾巴。
老石匠试探过年轻人的心思,想过把阿虎托付给对方照顾,又怕这请求太冒昧。
对方听了他的苦衷,便用橘子去逗阿虎,问他以后愿不愿意跟着他进城,让国家负担他的后半生。
阿虎连连摇头说不,他不敢离开村子。
老石匠也犹豫,毕竟那人还年轻,还没娶妻生子,被没亲没故的阿虎拖累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后来年轻人也离开了,临走前他向老石匠承诺一定会想办法解决阿虎养老的问题,老石匠惦记着年轻人的好,还梦过他几次。
阿虎对年轻人也是念念不忘,起了石材雕了那人的像,不知为何却是哭相。
老石匠好奇问过儿子为什么要这么雕,后者就哭丧着脸模仿:“父亲,阿倦……”
在问话的时候,阿虎还现场表演了一下,将忧愁与苦痛都拧在眉宇间,举手投足间还真有些年轻人的味道。
周悬望着阿虎,眼神从来没这么柔和过,就像在看故人残留在世上的倒影。
陷入回忆的周悬顶着寒风,坐在江住的雕像前看了很久很久。
天上飘着雪花,他便把落在那人身上的冰凌一一拂落,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孔。
他呵着白雾,喃喃自语:“阿住,你为什么要查这些,又查到了什么呢……”
他紧握着江住留给他的渡鸦硬币,心里清楚不会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仍在心底期待那个回答。
当晚他和裴迁又住在了彩钢房里,这回没了入住房间的限制,但他们都习惯了跟对方住在一起,也就没有纠结这细节。
他们这次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备用的床品,裴迁这个洁癖干脆不打算换衣服了,临睡前就穿着他那套衬衫和修身的休闲西裤在床边坐着,用笔记本摆弄着什么。
周悬洗漱回来,看着那人不声不响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窝火。
他望着那人,欲言又止。
“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儿。”
“你真的不打算再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又来了。”那人朝他投来无奈的一瞥,“一定要在今晚纠结吗?”
周悬那股火烧的越发旺盛,他上前一把将面无表情的裴迁按在床上,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迫着对方。
印象里,除了逮捕嫌疑人,他还没对谁这么强势过。
“虽然是我自己选择了你,但你也应该表现出一点合作的诚意吧,我们现在都在一根绳上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裴迁,我尽我所能把我的信任都给了你,你至少也该给我点回应吧。”
他不抱希望,却又打从心底期待着。
裴迁默默望着这个用攻击性试图让自己就范的年轻人,一种厌恶感袭上心头,但并不是针对周悬这个人,而是这种让他没什么好感的体验。
周悬的举动勾起了裴迁心底的一些不甚美好的回忆,无意间他也将这种恨意表现在了脸上,还让对方会错了意。
周悬摁住他的力道似有松动,又似是幻觉。
“跟我说实话有这么难吗?裴迁,我给你的信任和尊重还不够吗?”
无可厚非。
裴迁一直觉得让被蒙在鼓里的周悬毫无知觉地为他赴汤蹈火是件很不公平的事,换做是他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觉得以自己这个多疑还不讨喜的性格,要是周悬再为他多做些事,他甚至会怀疑对方目的不纯。
但周悬这个人……虽然总是让他感到头疼,有时候也会有种掌控不住对方的无力感,他并不是很喜欢跟对方接触的感觉,但不能否认,周悬是个……呃,好人。
可能这年头说别人是“好人”会让人觉得带几分贬义,但裴迁是真心实意觉得对方很好……硬要概括的话,就是自己配不上的好。
他或许不能做到完全信任高局,但对周悬却是可以的。
裴迁也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就算不想承认,他还是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那就是高局没有骗他,在任务开始前给他的承诺也实现了。
——现在的他的确不讨厌周悬。
可就算是为了那些高局曾许诺过的“寒鸦”,他也不能承认,更不能允许自己对可能破坏他计划的人心软。
他反握住周悬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腕,对方的力道不大,显然是考虑到了自己身上的伤。
在细心和体贴的方面,他从来都不会质疑对方。
“周悬,这样对你不太公平。”
“是不公平!”周悬的火越来越大,“裴迁,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审讯学分数可不低,而且不是只会理论的书呆子,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套出你的话,就算你有个精明的脑子跟我纠缠也会在不经意间说漏什么,但我不想把用来审犯人的手段用在你身上,你能明白吗?”
裴迁没有意识到,他心底存在着一丝理智没有察觉到的侥幸:“……你想问什么?”
周悬可能是会错了意,他以为对方会反问这问题是态度有所松动的意思,扼制对方的力度也稍稍放轻了些。
他舔了舔嘴唇,“我知道你对我信任不足,也不强求你现在就把那些可能影响到你的事统统告诉我,但……”
“你不需要有太多优柔寡断的铺垫,只需要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裴迁悄悄将手伸向床边,做好了只要对方问起有关他过去的事,就抄起床边的重物打晕那人的准备。
他斟酌好了下手的位置,不至于打伤周悬,又能一击限制他的行动能力。
被讽刺“优柔寡断”的那位心里憋着火,抿着嘴纠结该从哪个问题问起。
“你……”
裴迁的手指感受到了异样的触感,有了一瞬间的愕然。
他瞳孔微缩的细致反应被周悬会错了意,误以为他是在紧张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原本到了嘴边的强硬逼问也变得柔软了。
“你……还好吗?”
裴迁有些诧异,为这个问题,也为周悬。
“背着那么多秘密,就不累吗?”
裴迁嗫嚅着,嘶哑的喉咙没能发出声音。
周悬舔了舔嘴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相信老高把我派到你身边一定有他的用意,我绝对相信他对国家和组织的忠诚,也相信他不会害我,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信任?怎么做你才肯跟我共享你的秘密?”
裴迁眼底有隐秘的情绪闪动,说不心动是假的。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如此诚恳的态度邀请他敞开心扉了。
这么多年来,会跨在他腰上,用居高临下的强硬态度说着最温和柔软的话的人,周悬还是第一个。
差一点他就要动心了……也好在差了那么一点。
他仰起头来,微微眯着双眼,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本来,就算我利用你,让你糊里糊涂地为我做事,甚至为我去死都不会有任何愧疚感,在我的计划里,利用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人生的污点,更不会为你愧疚,只要你挡了我的路,我就可以随时除掉你,但是现在,我得收回那把抵在你脖子上的无形剑,也得……请你停下来。”
周悬难以理解,“你在说什么啊……”
“周悬,就停在这儿吧,往后的路,我得一个人走。”
裴迁话音未落,迅速出了手!
周悬想到他可能要反击,也做好了硬扛他一下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对方手里拿的不是炕边用来铲灰的铁锹,而是一把□□!
被刺激的电流贯穿身体的瞬间,他失去意识,瘫倒在裴迁身上。
裴迁反手抱住他,本意是不想让他压在自己身上,那人无力垂下的头从他脸颊边擦了过去,两人的唇短暂地相碰,滚烫的触感蔓延开来。
裴迁咬着牙,面部线条绷紧,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也就在这时,他手里的□□被抽了出去,悄然站到炕边的詹临拍了拍身上的灰,把借用给对方的危险武器藏了起来。
“别恋恋不舍地抱着了,怪恶心的。”
“再恶心也比不上你藏在沙发下面听床根的恶趣味。”
“这么大攻击性?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如果只想说屁话就滚出去。”
“怎么,帮你解围以后倒是嫌我烦了?要不要这么无情。还是说,你想再跟他温存一会儿?”詹临那调笑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裴迁把周悬从自己身上翻了下去,终于喘匀一口气,起身从那人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窃听器,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踩碎了。
詹临“啧”了一声,惋惜道:“哎,费挺大劲儿弄的呢,我可不像你,有手艺随随便便就能鼓捣出个能派上用场的玩意儿。”
“有什么影响?反正你也已经听到想要的内容了。”
“那倒也是。”
裴迁面无表情地套上靴子,“孙濯呢?”
“死了。”
见他动作一顿,詹临出言嘲讽:“怎么,你该不会为杀警察感到内疚吧,这都哪跟哪,拜托,别忘了你自己是谁啊——渡鸦老板。”
裴迁无言地瞥他一眼,将随身物品一一收进背包,出门走向自己的车子。
詹临嬉皮笑脸地跟上来,问他:“怎么不把那个条子也宰了?”
“他碍着你什么了?”
詹临打开车门,两手撑在车窗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他如果坚持查下去,必然会发现在公安系统里帮我篡改个人信息的人是你,保险起见,我觉得这人还是不留为好。”
裴迁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对方,“很冷,把门关上。”
詹临撇着嘴,耸了耸肩坐进车里,在裴迁启动引擎时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为什么不杀他?”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他?”
“他可能成为绊脚石。”
“少拿你们清洁工的那套守则来约束我,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我是能认清,所以我没强求。”詹临收敛了戏谑的态度,也稍稍低了头,“我只是觉得,有些风险是可以早些控制的。”
“嗯,那就把你的安全带系上,别让高速监控把你拍下来,给我们的逃跑计划徒增风险。”
詹临摸了把下巴上的胡茬,冷笑着系上了安全带,抬眼一瞥两人之间的后视镜。
“这车一直是你开,为什么偏偏在刚才调了角度?你之前喜欢暗中观察副驾驶位上的人,而现在却懒得多看我一眼吗?”
“不,我只是——”
裴迁速度极快地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小型手//枪,顶在了满眼震惊的詹临的太阳穴。
“——对死人的脸提不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