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悬觉得自己很难看透詹临这个人,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跟维迦演了一场假戏的对方不是什么被收养的孤儿,自然也把对方请求他调查生母一事当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詹临却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反常的执着。
裴迁面对詹临的提问依然平静,“毕竟隔了三十年, 很多资料都缺失了, 需要一点时间。”
“多久?”
“一个月吧。”
“太久了, 我没时间等你们绣花。”
“两……”
“一周, 我只给你们一周时间。”詹临不容反驳,皱着眉头不耐烦道。
周悬提出了异议:“我说老哥,你都能黑进公安内网篡改信息了,想要什么资料查不到啊, 用不着非得为难我们两个休假的伤员吧?”
詹临意味深长地望向裴迁,后者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对方的老底:“时间隔得太久了,这案子当年还是县城办的,很多资料没有录入内网, 只能到县公安局去调阅,他之前偷到的案件卷宗只是一部分,远远不够还原真相, 他需要更多时间和人力的投入, 我们就是最合适的帮手。”
周悬凉凉道:“敢情是把我们当帕鲁啊, 我最讨厌被迫上班了……”
詹临似笑非笑, 起身道:“七天后我会联系你们的,希望你们别让我失望。”
周悬习惯性怼了一句:“失望了能怎样?”
“那就可惜了,我本来还打算给你们三克的‘寒鸦’纯品作为报酬, 苏野没能给你们的, 我可以给,我甚至还能提供一份雁息市内的拆家名单。但如果你们没能给我想要的东西……”
詹临拿出手机, 调出了一张色调阴暗的照片,“这个人的安全可就不能保证了。”
周悬仔细一看,心跳差点骤停。
画面里那个被绑住手脚打晕丢在车后备箱里的人竟是孙濯!!
来之前这小子还跟他说连续加班几天太累,想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上一觉,怎么睡到别人车里去了!!
“要不要让我失望,就看这个人对你们重不重要了。”
周悬伸手去抓詹临,与此同时,酒吧里的氛围灯齐刷刷灭了,他扑了个空,想循着脚步声追上去,又被脚下的尸体和东倒西歪躺了一地的醉鬼瘾君子绊住,寸步难行。
片刻后,灯光才恢复,裴迁敲了敲桌面,提醒道:“人肯定跑没影了,就算追上,对方手里有人质也不好处理,放弃吧。”
“可是孙濯……”周悬心急如焚。
他要是把詹临逼得太紧,对方走投无路狗急跳墙对孙濯干点什么可就坏了。
现在该怎么办?
裴迁按住周悬,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向对面详细描述了这里的情况,并告诉他:“等下会有人来收拾的,先跟我来。”
“你干了什么?”
“做了次热心市民,举报三街里有人贩毒吸毒还杀了人。”
“为什么不直接通报局里?孙濯该怎么办?”
裴迁淡淡吐出四个字:“不太方便。”
周悬的火大了起来,他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坚持想把这个通报电话打出去。
孙濯的命危在旦夕,他不能就这样被动地让人牵着鼻子走!
裴迁再一次拉住了他。
以往裴迁对周悬的态度基本都是抓着衣服或拖或拽,从来不会有任何主动的肌肤接触,可这次那人却是实打实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能感受到那人指尖微凉的温度,还有那硬硬的……
这个是……
“我知道你担心孙濯,没有傻头傻脑地追上去证明你也能看清当前的局势,我不需要说太多没用的话来安慰你。我们得想个周全的救援计划,不能贸然行动,不然他反而会有危险。詹临现在还需要用他来威胁我们,暂时不会对他做什么的,你先冷静下来,别太着急。”
周悬长出一口气,逼着自己稳住情绪。
裴迁拍了拍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朋友遇到危险,你着急上火也是正常的,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冷静,千万不能莽撞。我不确定你需不需要我,但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
“……我知道,先回局里吧,得想办法把孙濯救出来。”
裴迁在前拉着周悬往外走,忽然顿住脚步,扭过头来面无表情道:“能不要蹭我的手指和手心吗?”
“我有点不安……”
看着他那像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表情,裴迁不舍得对他说重话,由着他拉紧自己,微微用力回握住他,想借此给他点底气。
“老裴,你不是技术吗?你的手里怎么会有枪茧?”
裴迁迅速缩回手,径直把周悬塞进车里,开出了三街里那昏暗又混乱的巷子。
周悬还愣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迁透过后视镜看着他那全神贯注的表情,“你该不会不打算洗这只手了吧?”
周悬还是觉得不对劲,“手感不太对啊,你再让我摸摸。”
裴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虎狼之词的意思,握着方向盘的手就被拉走了,猝不及防的他差点没控制住方向,及时踩下刹车才没冲出去撞在路边的树上。
周悬像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似的,还在一寸一寸摸着裴迁的右手,“你这手怎么像女人似的,骨骼这么细。”
“……你摸够了吗?”
“够了够了,你开车吧。”
周悬一副色鬼的德行可不是为了揩油,他其实是在反握住裴迁的时候摸到了那人手上的伤。
准确的说是藏得很深的骨伤,碰巧摸到那人的掌骨时,他发现那人的骨骼上有些细小的,凹凸不平的纹路。
那是骨折愈合后留下的骨痂,这个人的手受过伤。
周悬真的很好奇,像裴迁这样的人,看上去柔柔弱弱,似乎也没什么机会受伤,可他偏偏像个残破的娃娃似的,连心理都破碎不堪。
“上报孙濯被绑架的事吧。”裴迁侧目看了周悬一眼,迅速收回目光,“这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但至少能让你安心。”
周悬等的就是这话!
他把电话打给高局,报告了市局刑侦支队一名刑警被在逃的犯罪嫌疑人绑架的情况。
局里立刻安排刑警和技侦调取市局附近的监控录像,快速定位了孙濯被绑架的地点和劫持他的车辆特征与车牌号。
二人赶回市局的时候,技侦正在全城追踪那辆黑车。
裴迁没有主动加入到繁忙的调查中,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悬叫住了他:“老裴,你不打算帮帮忙吗?”
裴迁的本事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如果那人能加入调查,一定事半功倍,毕竟身陷危险的是他的发小,出于私心,他希望裴迁能帮帮他。
“追踪那辆车的意义不大,詹临作为‘坤瓦’的清洁工,提前安排好至少三条撤退路线是最基本的操作,等你找到那辆车的时候,他肯定已经带着人质远走高飞了,还可能给我们留下好几个误导性的线索。”
这话也有道理,周悬继续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休假期间,就算消失个一周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裴迁悄悄拔掉笔记本的电源线,将电脑揣进背包,路过周悬身前时,用手指点了点那人的胸口,轻声道:“你也是。”
周悬追着裴迁出门上楼,对方却径直走进了局长办公室,毫不留情地反手关上门,把他拍在了门外。
周悬不死心地敲门,里面也没人回应。
片刻后,裴迁推门走了出来,随意地伸手一摸他的头,“走了,跟我跑一趟十安县。”
那人手里还拿着个牛皮纸袋,神神秘秘地揣进了背包。
周悬看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一瞬的纠结后,他选择迈向后者。
可就在他握住门把,将要推开那扇隔在他跟真相之间的大门时,裴迁却反手拉住了他。
两人在走廊里沉默地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神情和眼色中读出了很多不得了的情绪。
“老裴。”明知接下来这话很土,周悬还是不得不说:“你这是在玩火自焚。”
“只要烧在我身上这把火不是你就行。”裴迁淡淡道,“我们是同伴,留给你我的选择不多。”
“所以你就替我做出了选择?”
裴迁的神情有些许的错愕,他松开了抓着周悬的手。
漫长的沉默与迟疑后,那人怀着像是希冀被打破的失落,哑声道:“抱歉,我把选择权还给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了黑暗的楼梯。
他有种莫名的自信,觉得这个举动对结果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有些忐忑。
归结到底,是对周悬的不信任。
不,不止是对周悬。他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到头来他能倚靠的人还是只有自己。
他苦笑着将包背在肩上,走向车库。
另一边,大获自由的周悬却没有想象中的畅快,能随心决定自己的选择自然很好,但他却好像被抽走了更重要的东西。
他距离能给他真相的高局只有一门之隔,只要推门进去,或许一切疑惑都会得到解答。
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一旦那么做了,他很可能会失去更多东西。
短暂的一瞬,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理智告诉他不该放任裴迁胡作非为,但最终,他的身体还是追上了那人。
裴迁拉开车门的瞬间,他的手背就被一双温热、攥着汗水的手拉住了。
“你这算是认可了我帮你做的选择吗?”裴迁头也不回地问道。
“不知道。”一路跑来的周悬喘着粗气,“我看不到未来会怎样,只是觉得我现在还有机会拉你一把,就不能看着你往坑里跳。”
裴迁闻言怔了怔,轻轻一笑,喃喃自语道:“我现在算是明白高局在任务开始前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了……”
“什么话?”
“没什么。”
“又当谜语人?”
“单纯觉得你没有我一开始以为的那么讨厌,上车吧。”
两人先回裴迁的公寓简单收拾了些行李,委托了家政上门照料三只暂住在家里的阿拉斯加后就开车去了十安县。
上次他们来时就怕大雪封山,急着赶路也没空注意路上的风景,这回倒是可以认真看看这座四面环山的县城了。
深冬的城镇被积雪覆盖,银装素裹,雾凇沆砀。
路上,周悬反复回想着晚上詹临跟他们的对话,关于鸦寂山上发生的事,他心里还有一个疑惑,就是兰翌明为什么会被杀。
这个商人看似只对圣母像感兴趣,与李椋的阴谋毫无干系,却被一个有力的矮个子凶手钉死在了客房的墙上,周悬猜测此人是假扮了护林员,被维迦杀害后至今身份不明的组织成员,后来也得到了维迦的默认,但直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兰翌明为什么被害,在被杀害前,凶手拷打他又是为了得到什么情报。
还有兰翌明临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周悬确信自己不会听错,他说的就是“裴迁”。
他瞄着那人专注于开车的侧脸,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赤裸裸的视线,那人投来了轻描淡写的一瞥,“又在怀疑什么?”
“你跟兰翌明是什么关系?”
“办案人与被害人的关系。”
“这是他在临死前喊出你名字的原因吗?”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裴迁轻笑一声,“有没有可能,他说的不是裴迁,而是赔钱?”
“想用谐音梗哄我?”
裴迁无奈地摇摇头,那一向焊在脸上的礼貌笑容仿佛凝固了,“他叫我的名字,是因为我能帮他讨回公道,我知道是谁杀了他。”
“那他大可以直接喊出凶手的名字,为什么是你?”周悬咬住了这点,不打算轻易放过裴迁。
“你还是怀疑我。”
裴迁降低了车速,似乎打算停在应急车道上,周悬及时按住了他打方向盘的手。
“不遵守纪律,至少要遵守交规吧。”
其实周悬是放开胆子赌了一把——赌裴迁惜命,不会想跟他同归于尽,就不得不全神贯注地疾驰在高速公路上,即使分心接受他的质问,也没有太多精力编造逻辑合理的谎言。
果然裴迁被他逼得没法,为了自证,不得不抛出最有力的证据:“别忘了我左臂受了骨伤,根本不可能把他钉在墙上,况且现场满是血迹,杀他的人一定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可你找到我的时候,我还穿着之前的衣服,也没有染上血迹不是吗?受了伤行动不便的我做不到自行换衣,更不会像李椋一样光着身子去杀人,这还不够证明我的清白吗?”
周悬算是被他说服了,但他还不打算放过对方:“那你怎么解释兰翌明在死前偏偏喊了你的名字?”
“因为他……”裴迁叹了口气,“需要我帮他最后一个忙。”
至此,他紧咬牙关,周悬再问不出更多。
接下来一路无话,抵达十安县时刚好是中午,他们便去了传说中的加油站,将裴迁那价值不菲的豪车打理好后,入住了当地唯一一家招待所。
平时来往县城的人不多,前些日子又在客房的地板下发现了尤琼的尸体,这会儿招待所的住客少的可怜,老板用铝制饭盒吃着半温不热的蛋炒饭,见有客人上门,笑意挂上了眉梢。
“哎哟!两位客人打哪儿来啊,打算开几间房?我们这儿有单人间和双人间,今天空房很多,想住几楼都可以选。”
被冻得鼻尖发红的裴迁进门朝冻僵的双手呵着气,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周悬代他说道:“我们想看看前两天出过事的房间,方便吗?”
老板诧异道:“真是怪啊,别人都嫌出了事的地方晦气,咋偏偏有几个不信邪的……”
“听你这意思,好像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什么人在事发后去过那个房间?”
“可不嘛,今儿个早上刚退的房。”
老板把饭盒盖一扣,擦着嘴道:“上周突然来了几个警察,说屋里可能有尸体,谁想到还真抬出来个女的,哎哟吓死人了,警察要调查命案,那个房间封了好几天咧,前天晚上才解封就有人要住,那也是个怪人,进屋一天都没出来,还好他今早走了,不然我都害怕里面出什么事……”
“那间房现在能定吗?”
老板面露难色,“这个……他早上才走,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裴迁把两张纸钞放在桌上,老板眉开眼笑,“好咧好咧!二楼右手边第二间房就是。”
周悬和裴迁取了钥匙上楼,房间里一切如常,门窗紧闭,床铺整洁,桌面上没有多余的东西,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裴迁这会儿缓过来点了,进门后在房间里缓慢地走了几步,听着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判断出了可能藏尸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