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素月先生, 虽说眼下他的记忆还未恢复,但是行敦伦之礼,却是......却是并无影响。
只是这些话着实太过羞人, 颜昭到底还是个男郎, 只稍稍想一想就止不住的心慌意乱。
哪里能直白地告诉元苏,只将要说的话含蓄地藏进了通红的耳尖。
眼尾微微上挑,那目色灼灼风流,灿若晨星, 虽没有看向元苏,余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凤君身子康建就好。”
元苏坐在他身侧, 神情却木然。语气平平地,仿佛在说着其他人的事。
“陛下?”绞在一处的手指不知何时生出了汗, 颜昭微微愣住, 侧脸看向眉心紧蹙的元苏,才发现她的脸色很苍白。
“椿予。”他心中一紧,起身就要吩咐內侍去请御医。手臂却在此时被人紧紧拉住, 隔着宽大的衣袖,她滚烫的温度似火,清晰地烙下。
“孤没事。”元苏与他摇头, “凤君不必担忧,孤只是......只是有些疲累。”
“孤歇歇便好。”
她的气息弱了下来,双目阖紧,侧身要倚在软枕上。靠过去时,就被人小心地接住,揽紧。
元苏掀起眼帘, 入目便是那双清亮饱含忧虑的眸子。
“陛下也可以依靠我的。”颜昭与她抿唇笑笑,见元苏并未拒绝, 又伸手拿了软枕垫在自己腿上,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虽不知陛下缘何这般低落,但好在她身上并未有血气。颜昭稍稍放宽了心,至少陛下并未受伤。
她不说,颜昭就只静静陪着。
直到元苏的气息渐渐绵长深缓,僵坐了半日的颜昭才小幅度地动了动自己的肩颈,低眉打量起熟睡的她。
“陛下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他低声嘀咕着,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修长的手指隔空虚虚描绘着她的容颜,指尖停在她的唇上,莫名地停顿下来。
唔,陛下的唇看起来润润的,一瞧就像是味道甜滋滋的小红果。
颜昭弯弯眉眼,才露出些笑意,又猛地摇头。
不对不对!
现在可不是乱想的时候。
他用力地皱起眉,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陛下心性坚韧,能让她烦忧至此的,多半是极为重要之事。她那么忙,他却只想着那一点私密的事,什么都帮不到她。
正想着,眉心间被人轻轻用手抚过。颜昭低眸,正对上元苏看过来的视线。
“陛下,是不是我太吵?”他蓦地紧张起来,左思右想之下,一时无措,竟伸手捂住了元苏的耳朵,“我会小声吐息,也会帮陛下捂住双耳,陛下再歇一会,”
元苏一怔,要收回的指尖微顿,覆在他手背,“凤君......腿不酸吗?”
颜昭摇摇头。
起初是有些腿酸,但这会早就麻了一片。所以他算不得骗了陛下,他只是,只是不想与陛下离得太远,这样亲昵的距离,他很喜欢。
她每日都要去早朝,若是不休息好,定会没有精神。颜昭声音又低了些,“陛下,时辰还早。”
元苏强撑起精神,疲累地与他笑笑,“凤君也困了吧?”
这段日子,她几乎都宿在了福宁殿。对于他困乏的时辰也是心中有数,若是平常,他早就摆好了小木剑和小木马,再装作不经意地,钻进她怀里,舒舒服服进入梦乡。
今日,却因为她的情绪,不得不强撑着精神,陪在此处。
元苏唇畔露出些自嘲地笑,她似乎总是这样,于不经意间,连累了旁人。
“我不困。”
颜昭急急开口,还未再解释,元苏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几近呢喃,“这样真的不好。”
“陛下?”
颜昭心中一紧。
面前的陛下,神情说不出的难过,眼神里似是蒙了一层薄雾,她在看着他,却又好像只是透过了他,看向了一片虚无。
“陛下,我在这。”颜昭俯身,努力地贴近她,“我没有不好,陛下将我照顾的很好。你瞧——”
他拉着元苏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我最近都有好好用晚膳。素月先生也说了,正是因为食补配合的缘故,我才能这么快的补足气血。”
“陛下,我说不困。也是因为白日里睡足了午觉。”
男郎小声地,一点一点与她宽着心。
他努力又认真的想要开解沉默不语的元苏。
“......凤君。”
有的时候,元苏真的很庆幸当初娶回来的是他。她张了张唇,因着嗓子微干,声音也低沉地闷了下来,“先不用筹备长公子入宫小住的事宜了。”
短短一句话,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颜昭顿住,一时不知该将事情的严重程度往何处去想。
要知道陛下向来极重手足之情,当初她登基之时,就为了替长公子苏沐正名,竟一反「徐徐图之」的谋划,直接握剑上朝,吓得那些言官再也不敢置喙血亲一说。
前段时日得知长公子怀有身孕,更是接连几日耗在军营,亲自选了代替永嘉侯前往江峪山的人选。便是长公子在宫里的住处,也是日日都在添置。
可如今,陛下却说不用再继续筹备。
颜昭心下猜了七八分,薄唇一抿,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愣着不知所措,元苏一侧身,将脸靠在他怀里,却是意外地开了口。
“终究是孤大意了。”
若非她提出削藩收权,这些人也不会兵行险招,竟利用天家祖制,趁着苏沐坐马车独自入宫时,意图假扮成永嘉府中下人,蒙混入宫。
虽说永嘉侯赶来的及时,御林军也拿下了那几人,但苏沐却因为反抗时动了胎气,腹痛不止。那本是苏沐无比期盼的,与永嘉侯的第一个孩子。今日差点儿就弄得一尸两命。
还是在入宫时,在她宫城脚下。
说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苏又怒又惊,却也明白短短三年,她虽扶植了不少新人,但大多数人的利益仍是紧密地捆绑在一处的。
她们今日敢对苏沐下手,便是无声的挑衅。
「徐徐图之」
元苏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在金玉宝座上已然慈眉善目太久了。
“陛下。”颜昭听得惊心,怪不得今夜里陛下来得这般晚。若是他知晓,定不会传什么「有要紧的事」这一类的话给她。
他懊恼不已,却也听出了端倪。
“长公子的马车从永嘉侯府出来时并无异样,却在入宫检查之后,过第二道门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颜昭略一迟疑,压低了声,“足见御林军中尚有隐藏极深的棋子。”
敢在此刻下手者,多数都是死士。所以就算被御林军抓住,也不会吐露半句。更何况,宫中守卫森严,若没有人与之里应外合,根本无法得逞。
今日阮程娇还提过一嘴,说御林军多酉时换值,但每道门上替换时辰常轮换。是以每日的交班的时辰都是清晨才定。
这样一来,需要排查的,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御林军。
思及此,颜昭道,“陛下,只怕此事不仅这样简单。”
旁的不提,阮程娇刚刚走马上任,就出现这样大的纰漏。只怕明日朝臣定会以此为由,奏请陛下罢免她。
元苏知晓他的意思,声音慢慢平缓了下来,道,“她们打得算盘响亮,孤若是不入套,岂不是让她们白费了心机。”
“陛下。”颜昭蓦地握紧她的手,“此事怕是危险。”
“越危险,才越逼真。”元苏心意已定,伸手抚在男郎担忧的脸颊上,莫名地声一软,“只是会辛苦你。”
“我不怕。”颜昭朝她弯弯眉眼,笑得十分好看,“有陛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嫁她前,就做好一切准备。
元苏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收不回目光,冰凉的心间似是有什么汹涌而来。
她抚在他脸颊的手指慢慢下移,轻轻按住他的唇珠。
“再等等。”
“嗳?”颜昭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但此刻情形又实在暧昧,他悄悄地红了脸,正不知该怎么反应。
元苏却突然起了身,站在软榻旁向他伸出了手,“行军打仗,最忌休整不够,孤带你去歇息。”
她仿佛已经脱离了刚刚那样低落的情绪,依旧是一身淡然。
哪怕苍山负雪,也难掩骨子里带来的傲气。
而这样的女郎,正是颜昭出嫁前所仰慕之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眸光流转,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进她掌心,正要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凉酥酥的麻意立时发威,在他双腿穿梭,带来说不出的难受。
“......”
他刚刚才跟元苏说了自己腿不酸,转头就麻的站不起来。
颜昭心中委屈,又觉得自己实在不中用。正想着措辞该怎么解释,身下一空,整个人就被元苏抱起。
“陛下,我真的......”他顿了顿,将脸乖顺地倚在她脖颈处,勉强找补道,“真的腿不酸。”
“孤知道。”元苏低低应他,“只是孤想抱着凤君罢了。”
***
六月六,清晨的天色还是一码的鸭蛋青。从宫里驶出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带着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往云台山去。
此次一同前去的,还有朝中三品及以上大员和其家眷。各府奢华惯了,去云台山不过是小住一夜,却不约而同地都带了自己惯常用过的物件。
一箱箱累在马车上,滚过的车辙都深了不少。
颜府不在此次前去祈福的行列里,颜昭又是凤君,理应与陛下同乘。是以书钰便一人独坐着辆宫里出来的马车,跟在朝臣家眷的马车队伍里。
他如今自持身份不同,看那些特地装扮而来的世家公子也总是多了几分不屑。半路上休整的时候,周围都热热闹闹聊着天,他却不愿下车,只稍稍掀起车帷,竖耳听着些只言片语。
此次前行的朝臣家眷,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公子有三位,剩下的便是高太师家的长女高采蓉,还有魏太傅家中的独女魏盛妤,这两位都是京都中出了名的才女,只等来年春试后再入朝取个一官半职。
书钰并未将那三个小公子放在心上,总归女男分院,他们也没机会遇见陛下。倒是这两位女郎,说话极有意思,三言两语便逗得戴着帷帽的几个小公子轻声浅笑。
就是故作严肃的他,也没忍住。隔着车帷弯起了唇角。
“颜公子。”高采蓉待人如沐春风,在京中有不少蓝颜知己。她一早就瞧见半隐在车帷后的身影,从侍从手中接过盛了水的杯盏,用自家的乌木雕花托盘托着,亲自送到了书钰马车前,“这是新取的山泉水,入口甘甜,极为爽利。你且尝尝,或能一解车马疲乏。”
“多谢高姑娘。”书钰客气地道了谢,并未露出面容,只是让随行的內侍接过,便重新放下车帷,挡住了周遭打探的目光。
高采蓉负手而返,面上依旧温和。倒是一同坐着的那几个小公子有些替她不平,低声道,“还说是什么书香门第,最起码的礼数都不懂。”
其中一人消息灵通些,听了这话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可小声些,我听说啊,这位颜公子甚至都不是颜府正经的主子,只是表亲罢了。”
“表亲?”另一个与高采蓉相熟的男郎冷嗤了一声,“那甚至都算不得什么门第了,我倒是头一回见寄人篱下还这般高傲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
魏盛妤瞥了眼碰钉的高采蓉,稍稍露出个笑,“世间之人品行各不相同,倒也不是谁都会买高姑娘的好。”
她向来与高采蓉就不对付。两人年岁差不多,又都擅长诗画。明面上看着都是一团和气,可这私下里,不知暗暗较劲了多久。
就像前段时日,京都里那唱戏的伶人。
明明是她先包的场,捧的人。不知高采蓉用了什么手段,竟趁她去花船时,将人纳进了府里做小。
听说原本此次选秀,高采蓉的幼弟也在名册之中。没成想,凤君大病。选秀一再搁置,到现在都没有眉目。
眼下只有颜府的这位表公子颜书钰伴在凤君左右,也难怪高采蓉会去套近乎。
只可惜——
魏盛妤微微摇头,心中得意,挑事道,“想来这颜公子是爱惜名声,这才不愿与高姑娘扯上关系。毕竟啊,这一旦与高姑娘多说几句,没有哪个男郎能不动心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在场的几个小公子,半是玩笑半是严肃道,“现在京都都在传,高姑娘院里的小侍,可是集齐了各式郎君。”
四周蓦地静了下来。
三个小公子相互瞧了一眼,谁都没有搭话。
倒是高采蓉脾气好,也没恼魏盛妤口无遮拦。只笑道,“都是流言罢了,我高家向来读得是圣贤书,又怎么会在未娶正夫之前,就如此浪荡行事。”
她的话一出,刚刚还有所迟疑的小公子当即开口相帮道,“依我看,多半是高姑娘为人和善,才叫那些不知羞的男郎会错了意。”
魏盛妤凉凉一笑,起身回到了自己马上。
短短半刻休整,书钰就听了极大的热闹。他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不屑。
出身低微又如何,只要能把握住机会。他就不信,自己不能走进陛下的心。
马蹄得得重新踏在山间小路,等內侍扶着书钰下车,行宫别院里各人的住宿都已安排妥当,下人们低垂着头,挨个往各处院落送着行礼。
他微微扬眉,瞧着刚刚那几个小公子往西边院落走去的身影,唇边露出个笑。刚迈步要往行宫前去,一转身正正对上腰侧别剑的阮程娇。
她目光寂寂,毫无表情地看着僵住的书钰,“表公子,我受陛下所托,前来护送公子回凤君身边。”
也不知为何,每回见到阮程娇,书钰总是后背发凉。虽说她容貌极美,但他就是觉得哪里隐隐不妥。
如今她大步走在前边,那股压迫打探的目光不在。书钰暗暗松了口气,将她从头到脚细细观察了几遍。
还未得出结论,走在前的阮程娇蓦地停下脚步。书钰一时不察,一个惯性直直往前跌了过去。
不等他闪避,阮程娇比他更为利落,直接一个侧身,与他撇的干干净净。只用剑鞘往前一伸,险险挡住书钰跌跤的趋势。
“前面是凤君歇息之所,臣不便入内,表公子请。”她躬身微微点头。
书钰巴不得离她远些,抚平衣角的褶皱,脚步一迈,领着內侍往里走出。这处行宫仿照福宁殿而修建,几乎无需椿予领路,书钰闭着眼都能寻到内殿。
不远的檐廊下,內侍们正支着小炉子煮茶。
晨光正热烈之时,靠着檐廊的碧纱窗半开着,隐约能瞧见坐在桌案前看书的人影。
“表哥。”书钰乖巧地行了礼,见颜昭没什么精神,忙关切地上前问询道,“可是还在忧心长公子的事?”
听说前个御林军抓了些意欲绑架长公子闯进宫廷的刺客。
此事一出,四下哗然。
谁不知道陛下就这么一个亲人,敢堂而皇之地算计长公子,便是对皇权的挑衅与漠视。
陛下震怒暂且不提,单是他瞧着,陛下似是对表哥也有所迁怒。
颜昭点点头,眉头皱着,深深叹了口气,“怎么说,长公子入宫小住一事也是经由我手筹备,如今他出了那样的险事,陛下怪我,也是应该。”
书钰心中微动,死命扣住掌心放压下要翘起的唇角。说句不厚道的,陛下与表哥若是真的关系亲近,他反而不好插进一脚。
但现如今,于他却是个极佳的机会。
陛下越是心烦,身边就越需要个陪伴之人。而表哥,自是不会在此刻前去再触霉头,给颜府招致祸端。
如今离陛下最近的,算来算去,也就只一个他。
书钰低垂下眼,装作无奈地长长叹息道,“但此事怎么说也应是御林军查验不严的问题,可我瞧着阮将军似是没受什么影响,反倒是表哥无辜受了这一遭。”
他暗搓搓拱着火。
颜昭却并未因他的话与陛下生出嫌隙,只道,“在其位谋其职,我既在中宫管着后宫事务,就理应将方方面面安排妥当。长公子出事是在入宫时,御林军都是些女子近不得身。我的确是该多派些內侍前去,此为我的过错。”
“至于阮将军,陛下自有陛下的决断。你我都是男郎,万不可再背后妄议此事。”
“是。”
书钰讪讪低头应了。
廊下,椿予通禀的声音传来,“凤君,祈福吉时将到,凤仪车已备好。”
颜昭看了眼书钰,起身前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今日就好好待在内殿,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表哥放心。”书钰忙不迭上前搀扶着他往外缓步走去,“我呀,一定等着表哥回来。”
他虽不太明白颜昭为何单独又嘱咐自己莫要外出,但话总要拣好的说。
待凤仪车慢慢走远,书钰面上乖巧的笑蓦地消失,随意叱骂了几句随行的內侍,一扭身便气呼呼地往侧廊走去。他的房间本就靠近侧廊,见众人都没留意自己,书钰手脚一轻,猫着腰偷偷从侧廊溜了出去。
今日祈福,除去元苏和颜昭之外,尚有一同前来的诸位三品朝臣。一众人浩浩荡荡朝东方而拜,上香。
待日头更盛些,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占卜。
颜昭还没恢复记忆,对于高台之上那个又唱又跳,满脸画符的女郎极为好奇。好在椿予在侧,小声地解释道,“这位是许应书许大人,前年中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因擅长画符解卦,是以这三年来,都是由她做祭祀问天。”
这话说的矛盾,若是擅长画符解卦,就应该去钦天监才是。
许应书却留在了翰林院,看来,此人的文采亦相当出众。
他悄悄看了眼身侧端坐着的元苏。
那晚陛下与他嘱咐过,等到了祭祀之时,定要装病先行离开。
如今正是时候。
颜昭暗暗吸了口气,眼帘一闭,皱着眉便扶住了额头。
“凤君?”元苏侧脸,眉目间不辩情绪。
她一开口,下首坐着的众人全都凝神看了过来,只有高台之上的许应书离得远,还合着自己的鼓点高声唱着祝祷之词。
“陛下,这里山风太大,我实在有些头痛难忍。”
他今日的脸色异常的苍白。
即便两人早就有过约定,元苏此刻仍有些在意。直到那被她握在掌心的手,轻轻地,仿佛示意一般点了点。
她才松了口气,只面上紧张,眉头蹙起,冷道,“即使如此,凤君便先回去休息。”
虽说坊间早有传闻,言之凤君无宠。但在座的大臣并未真的见过陛下对凤君冷脸。
这会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足见长公子出事,陛下心情是真的不好。众人眼皮几跳,不约而同地偏过脸,将目光全都放在了许应书身上。
铛——
鼓声才歇,一声惊锣骤然响起。
卦成。
在座的都是些历经风浪的肱股之臣,读的书多,主意亦多。这世间与其说鬼神可怕,倒不如说是那些顶着肺腑之言的恶毒之心。
她们自是不会把这区区卦象放在心上,但即使祈福,该做的样子还是要有。
众人目露虔诚,看着双手端着卦象,赤脚从高台走下的许应书。
“陛下,女娲娘娘已然赐卦!”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恳切,“陛下,卦象预警,灾星至,凡犬猫类形的凶物,过午皆不可留!”
灾星?
一时之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晋之中,犬猫多不胜数。过往不也都平平安安的,怎得今岁就成了灾星祸端。
但亦有反应过来,骤然变了脸色之人。
高采蓉左右看看,用手轻轻拽了拽高太师的衣袖,附耳低语了几句。
“这——”高太师有所迟疑,侧脸轻声道,“莫不是你多想了?此处是云台山,若陛下真有此意,在宫中动手岂不更方便?”
“娘,此事绝不简单。”高采蓉也只有七分把握,但此事关乎高家以后得荣辱,她不得不有低声劝道,“只怕长公子一事,已让陛下对御林军不甚信任。况且正式因为在云台山,动手也才更符合天意,不是吗?”
天意!
这二字直叫高太师惊出一身汗来,想当初她们推举元苏继位,用的便是这招。
多年在朝中运筹帷幄,让高太师自负不少。这会细细一想,后怕不已。
她倒是早忘了,如今端坐在上首的元苏,曾经也是挥剑斩敌,一身冷血傲骨的将军。
“娘,此事宜早不宜迟。陛下这是还念着过往那一点情分,若是再装傻充愣应付下去,只怕这京都之中真的要变了面貌。”
“这些不必你说。”高太师原本还有几分犹豫,此刻余光往四周一看,当即便下定了主意。
今日里来的,恰恰好便有几位亲王。
也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她们齐齐回京,还一同来了云台山。
她心中一骇,看来陛下此次削藩收权,势在必行。
高家历经两朝,的确养了些府兵。原本是在京都立威,如今却成了她高家的催命符。
高太师当机立断,一把扯下腰间的豹型令牌,躬身弯腰,双手拖着,几步跪在元苏面前。
“陛下。”她拖长了声音,“臣手中这枚玉牌,愿交由陛下处置。”
这话一出,四处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须臾就都明白了这『灾』到底所谓何物,全都诡异地静默下来。
“太师这是何意?”元苏神色不变,淡淡问道,“孤瞧着,这是太师府中统领府兵的信物。”
“臣惶恐。”
高太师到底是两朝元老,起初的慌张退去,声如洪钟道,“过往大晋内乱,臣未保家人,这才斗胆招募府兵护卫。但如今天下一片祥和,臣家中这些府兵留着已无作用。倒不如让她们编军入伍,去护卫大晋山河,保千万百姓。”
她说得掷地有声,眉目间也是一片浩然正气。若是不知她名下尚有多处田地房产,元苏几乎要以为她是个两袖清风的忠良之臣。
“太师此意倒是不错。”元苏浅浅一笑,“只是太师也知晓,如今国库空缺,将她们编军入伍倒是不难,只是军饷——”
“臣明白。”高太师哪里能听不懂元苏的言下之意,当即又叩首道,“臣家中尚有些祖产,如今臣领着朝廷俸禄,足够一家人吃穿,这些祖产,臣愿上缴国库。”
“太师此举,真可谓是解孤燃眉之急。”元苏颔首,“既然太师一心为着大晋,孤亦不会亏待如此忠心之士。”
高太师连忙谢恩,退回自己的座位之时,后背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有她打样,其余几位朝臣也忙不迭的上交了自己的府兵令牌和部分家产。
唯独怡亲王坐着不动。
当初皇女之争,她因着年纪小躲过了一劫。后来元苏继位,倒也没难为她。但近三年来,在怡亲王府的门客多了,她的心思也越发活泛起来。
此次元苏下令削藩收权,反对声最大的便是怡亲王。
她笃定元苏不敢对她做些什么,更何况母后在世时,就已经将西南分给了她。着实没道理再交还出去。
再者,元苏是不是母后的血脉。到现在她都一直存疑。
能证明元苏身份的,左不过只有素月,还有一支母后的金簪。过去她年纪尚小,不懂这些。但今岁她已经十八,即知其中或许有诈,又怎么会无动于衷,任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抢了她大晋江山。
“陛下。”怡亲王一脸不悦,“今日是在云台山祈福的好日子,朝廷的事还是回京再说。许大人到底是个读书人,由她占卜总是来路不正,算不得数的。”
她重重咬在来路不正四字,高太师本来挨着她坐着,这会却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往外挪了挪身子,免得一会被牵连。
“那怡亲王觉得谁来占卜,才是正路?”元苏不常笑,被怡亲王公然顶撞,不但不恼,反而笑容和煦。
“臣以为,既是问大晋气数,理应由皇家正统血脉祈福求卦。”怡亲王起身,轻蔑地看了眼跪在一侧许久不曾开口的许应书,脚步沉稳地上前,“若是陛下应允,臣愿一试。”
来云台山前,她早就问询过钦天监帝星之征。
如今只要元苏敢让她去高台之上,她自有法子让天意改变。
“也好。”元苏颔首,“既然怡亲王想去试试,孤也很好奇,天意究竟如何。”
怡亲王心中一喜,随意地行了礼,转身就往高台而去。
烈日当空,她站在高台之上,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日后登基的盛况。
“陛下。”
正当众人重新看向高台之际,沉默许久的许应书忽得开口,“午时将至。”
元苏瞧了眼还在高台之上忙碌的怡亲王,手指一挥。嗖嗖的羽箭声从四面齐齐涌向高台。
刹那间,被扎成筛子的怡亲王就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从高台上重重摔落在地。
血浆四溢。
若说刚刚的众人还有所犹豫,现如今,全都伏地叩首,噤若寒蝉。
“看来许大人的卦象还是准的。”元苏神情未变,接过崔成递来,还沾着血的西南虎符,微微露出个笑,“果真是个灾星。”
“只可惜了怡亲王。”
这样的情形,谁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自己一言不对惹怒了陛下,落得个血溅高台的下场。
还是高太师察言观色功夫了得,当即顺着元苏的话扬声道,“陛下,怡亲王能替大晋挡灾,此生也已圆满。”
“是,是,是。大晋必将长安。”回过神来的其他人忙不迭的附和着。
元苏笑容依旧泛冷,并未搭理,只看向许应书,“可有这说法?”
“回禀陛下。如今灾星已除,大晋平安。”
“既是这样。”元苏颔首,吩咐了身侧的御林军,“怡亲王也算死得其所,替她收骨吧。”
众人齐声高呼,“圣恩浩荡。”
惧意,犹如那一支支突然而来的羽箭,狠狠刺进了在场之人一颗颗不安分的心里。
空旷的祭台上,刚刚还四溅的血迹很快就被內侍打扫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来都只是如此。
元苏起身,缓步离去。
过往她一心想做个仁善之帝,新政推行艰难,也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为得便是境内安稳。
但现如今,她才发现,对于读书人而言,凡事讲究,说理可行。但若是遇见些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之徒,武力才是最优解。
“陛下。”阮程娇跟上辇车,压低了声,“事情已经准备妥当。”
“今夜,你亲自守在凤君住所。”元苏侧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孤只信得过你。”
那眸色深冷,阮程娇心中一抖,忙应道,“陛下放心,臣必定护凤君无忧。”
元苏微微颔首,收回目光,阖目养神。
怡亲王死相惨烈,那些藏在御林军中追随她的棋子多半按捺不住。
好在今早西南那边也传了信来,所有人都已重新编伍。
她没有后顾之忧,入夜照例办了宴会。
羽郎起舞,琴声悠扬。
经历了白日的变故,今晚参宴的众人全都小心翼翼,言语间恭敬奉承不说,恨不能剖出一颗心以示忠诚。
几巡酒过,元苏肃冷的眸子微微恍神,醉意上头。
她摆手免了內侍御林军跟着,孤身一人缓缓在园林中散着步,隐约还能听见前院宴席中鼓点正浓,应是一出《出塞曲》。
自打苏沐出事,她已经命永嘉侯暗中去查背后主使,还有那些深藏在御林军中的棋子。
此行一同前来御林军都是根据永嘉侯这份名单「精挑细选」之辈。
如今机会就在她们眼前。
正想着,身后悉悉索索果真有了动静。元苏耳力了得,唇角微扬,只把脚步又压缓了几分。
从身后而来的剑气极强,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元苏刚要避开,迎面又是一黑衣人。前后夹击,元苏却没有丝毫慌张,眼眸明亮,难得兴奋起来。
单手借着巧劲夺了其中一人的长剑,翻身一转,直指另一人命门。
眼看两人压制不住习武多年的元苏,隐藏在暗处的另外几人接连而出,群起而攻之。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元苏左手还有伤在。但夜风里隐隐传出的血腥味,极为上头。她并不打算让躲在一旁的暗卫出手,只酣畅淋漓地舞着长剑,将三年积攒的怨气倾泻而出。
月色清辉。
映照出元苏半身的血迹,广袖翩然,风来似仙,却也成了阻碍。眼看几柄长剑闪着寒光照面而来,她仿佛不知恐惧,愈发英勇地提剑迎了上去。
武将,本就该潇洒挥剑。而非坐在华丽的金玉宝座之上,每日与文字相伴。这样的念头几乎完全占据了元苏的头脑,虎口被剑震裂,她不觉得痛,手臂被剑气划伤,她亦不觉得疼。
仿佛也只有如此,才能填补那深藏在心中于苏沐的愧疚。
直到对方最后一人也倒了下去,元苏才意犹未尽地扔下长剑。
“陛下,臣马上去请御医。”
得了号令而来的暗卫们几乎目睹了全部过程,过往只听说陛下军中出身,却不想武艺竟十分了得。她们各个钦佩万分,却也万分后怕。
“不过是些皮肉伤,请御医作甚。”元苏挑眉,示意她们将此处好好收拾一番,“看人数,还有些退缩之辈。天明之前,不留活口。”
“是。”
元苏下了死令。
暗卫不敢耽搁,在谁也没有发觉的时刻,悄无声息地便了结了这些死士的性命。
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这是帝王之道,亦是元苏此次深切感受到的教训。
明明已经了了半桩心事,元苏却没有实感,只在负手往回走时,才发觉手中黏腻,低眸一瞧,登时嫌弃极了。
半身的血迹,便是在朦胧的月色下都触目惊心,更何况是在烛火通明的室内。
元苏没有折回宴席,也没有回内殿。只让崔成把在御池清了人,待四周安静,方极为放松的泡了进去。
今夜是她特地留出的破绽,为得便是引那些死士前来。是以天明之前,她都不许人跟在身侧。
月上树梢,前院的宴席早就散了场,花园里的血腥气也被清扫的一干二净。重新打开了通往别院行宫的道路。
御林军尽忠地在四处巡逻,负责各处的內侍亦步履匆匆,提着灯笼穿梭。
路上的人被清亮的月色拉长了身影,从天窗透进来的夜却模糊,只有那一窗的星闪烁明亮,一闪一闪。
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元苏并不觉疲累。如今被氤氲的水汽一蒸,酒意与乏困齐齐涌上,才要阖目。
轻而缓的脚步,鬼鬼祟祟从廊下而来。
元苏凝神细听,这人不像个练家子。身形也轻,多半是个男郎。
难不成是颜昭?
想来是他发现了血衣,心中担忧才会前来。
元苏肃冷的目色渐渐温和起来,刚要开口唤他,心中又觉得不对。
凤君守诺。
她分明嘱咐过颜昭,待在行宫不可出门。更何况,为了避免那些死士狗急跳桥,她特地又遣了程娇和一些信得过的御林军守在行宫四周。
若真是他,程娇必会跟在其后。而不会像此刻,只有一人的脚步声。
元苏心中疑惑,想起身披了衣衫去瞧。
也不知怎地,此刻的她,身子就像灌了铅,沉重地犹如压了几座山,怎么也提不起半分气力。
元苏过往也饮醉过,与现在的情形却是天壤之别。
几种念头纷纷涌入脑海。
元苏很快平静下来。维持着倚靠在池壁的坐姿,不动声色地听着那犹犹豫豫在门口徘徊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