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冲上来的众人神情激愤, 颜昭不由得握紧了藏在袖里的匕首,上前靠近元苏。
书钰哪里经过这阵仗,怕得浑身发抖又不敢独身离去, 只能硬着头皮紧跟在颜昭身后。
他万万也没想到, 刚刚才到渝北,就出现了这样混乱的场面。早知道如此,他又何必上赶着跟来,安心回府反而更好。
书钰心中又悔又恼, 再瞧不顾一切护在元苏背后的颜昭,不由得生出些感慨。原本他还当表哥只是因为凤君的身份才对陛下死心塌地, 哪怕是失了忆,也有一份责任, 一份为颜府的思谋。
如今看来, 若非真动了感情,谁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保护一个人,哪怕明知是以卵击石, 飞蛾扑火的结局。
他不懂,除了滔天的富贵与权势,表哥究竟喜欢陛下什么。
但现在也不是他需要知晓这一切的时机。更何况, 他瞧着陛下与阮程娇面上并无慌张,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
书钰暗暗松了松心神,一口气却还提着,四处瞅着空隙。万一到时候真打起来,他也好寻个机会溜出。
“且慢!”许应书的声音扬起,蓦地喝止道, “诸位难道没看见这位男郎卡住了喉咙?诸位此刻上前,若是耽误了救治时机, 到时候报了官,诸位可都是帮凶!”
她这一嗓子铿锵有力,众人上前的脚步有所犹豫。尤其元苏,眉目冷肃。瞧着就不像个普通女郎,看过来时,莫名地让人生出些惧怕之意。
有人退缩,就有人从众。
“要我说,咱们就且等等。”刚刚议论的街坊停住了脚步,“我看她们这举止也不像是要轻薄欺辱吴阿四的样子。”
“老刘,要不还是叫吴阿四的妻主过来?”
她们一言一语地商讨着,元苏手下再一用劲。
“呕——”刚刚还涨红了脸,气息困难的吴阿四忽得往外吐了什么。
围在四周的百姓都是渔民,眼力极好,登时就发现了那块黏化了的麦芽糖。
元苏松开手,朝吴阿四拱手,“刚刚事出突然,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吴阿四这辈子何时被人叫过公子,再加之他刚刚才被面前这两个女郎相救,登时敛了过往的张扬,不甚熟练地学着戏台上看来的礼数作了揖,“谢谢两位姑娘。”
他这一还礼,围在一处的百姓登时哄笑起来,“瞧瞧,吴阿四居然也成了讲礼数的人。”
阮程娇面上却不太好,他刚才险险避开吴阿四迎面吐过来的麦芽糖,正是嫌恶的时候。一转身,就瞧见原本站在元苏背后的颜昭,被她轻轻一牵,熟稔地护在自己怀里。
“妻主。”
明明耳畔都是哄笑声,偏偏阮程娇却只听到了颜昭低唤元苏的声音。还有她那素来不近风月的师姐,温温回道,“别怕,有我在呢。”
阮程娇心中一怔。
这句话,他也曾听她说过。在那些无数次的厮杀中,她总是会第一时间地护在他周围。
而如今——
藏在骨血中的酸涩变为痛意,漫无目的地蔓延开来。他愣愣地瞧着她们的背影,连许应书什么时候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没发觉。
“刚刚之事诚如大伙所见,只是一场误会。”
在江边生活的渔民多讲究因果报应。吴阿四如今因口舌之争差点丢了性命,却也因为此得了转机。他得了人情,心中感激万分,先是与周围的街坊解释了一番,等众人散去,忙热情地招呼着元苏一行人,“看各位面生,应该是刚到我们渝北不久吧?”
“正是。”元苏略一颔首,“我和家人原是途径此地,预备买些鲜鱼烹煮后权当午饭。却不想冲撞了公子。”
吴阿四平生与人嚷嚷惯了,突然被人这样一口一个公子叫着,原本爽朗的大嗓门登时收敛,“这都怪我,是我走路没瞧着人。”
他本性并不坏,见元苏一直都护着身侧的男郎,愈发相信元苏的话。
毕竟带着家室前来的,总不会是那些当官的。他自小就生在渝北,见多了不少来渝北尝鲜的官员,吃着嘴里的鲜鱼,抱着怀里的小郎。简直与那些书本斯文大相径庭。
尤其面前这两人下意识的动作不似作假,吴阿四慢慢放下戒备,真切地邀请道,“既是这样,几位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家吃顿便饭。我那妻主,捕鱼是一把好手。我做菜也不是自夸,绝对比这街上的酒楼要地道。”
元苏略一沉吟,眉心微蹙,“若我们冒然前往,可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吴阿四没听明白。
颜昭见状,忙又补充道,“公子莫要误会。妻主的意思是,我们一行人若是不提前与你家妻主打招呼就径直前去,会不会给公子造成些不必要的误会与负担?”
“嗐,我当是什么。”吴阿四朗声笑笑。“各位想必是头一回来我们渝北吧。咱们这的街坊最是好客,家中若是有贵客至,便预示这一年都会顺风顺水。”
“是以我们无事,也会去各家转转。今日遇见各位,也是缘分。更何况这位娘子,刚刚还救了我一命,若是我家妻主知晓,定会拿出上好的鲜鱼好好招待。各位千万不要推辞,尽管与我一同前去。”
“既是这样。”元苏拱手,“那就麻烦公子了。”
在渝北,住在江边的渔民多数都是以船做家。如今正是午间,街坊们见吴阿四领着几人过来,手里刮鱼鳞的活计不停,都是先打量了几人一番,方笑着打了招呼。
在这里,能被渔民领到家中的,必是信得过之人,是贵客。
江面涟漪不断,饶是此处是天然的避风之所,船只停靠仍会微微晃动。阮程娇细细瞧了眼那些勾住船只手臂粗的铁链,这才迈步登上渔船。
他身后跟着同样戴着帷帽的书钰。
江船摇晃,水波泛光,周围都是鱼腥气。
书钰只低头看了一眼,便止不住地生出恶心。他磨磨蹭蹭不敢上船,站定的阮程娇微叹了口气,到底生出些同情心,伸手往后扶住他的手臂,没什么表情,“莫要让大姊等着。”
这一幕,倒是让最后上船的许应书略有诧异。她微微挑眉,却也不曾开口。
入了船舱,迎面便走来个拿着杀鱼刀的女郎,常年风吹日晒,这里的人几乎都是黝黑健壮的肤色。
见吴阿四领了一行人进来,王雨先是一愣,待吴阿四简单用方言说了几句,方咧开嘴憨憨一笑,“原是贵客,稍坐。我这就去选些鲜嫩的大鱼,给各位尝尝鲜。”
她转身就往船头走去,吴阿四笑着招呼了几人坐在并不宽敞的船舱,“这就是我妻主王雨,几位赶路也口渴了吧,这是清水。”
他拿了几个碗来,小心地斟了一一递过。
书钰便是家中母父亡故,落魄之时也不曾用过这样破破烂烂的碗,他嫌弃不肯喝。
元苏和阮程娇早年在军中,过的日子比这艰苦多了。如今权势富贵,也不曾忘了过去。
她们倒没怎么挑剔,许应书就更不会露出为难的神色。
书钰一撇嘴,偷偷看向摘了帷帽的颜昭。表哥与他是一样的,必然也不会用这样的器具喝水。
元苏亦有些担忧。
她侧脸看了眼颜昭,见他双手捧起碗认真地喝了几口。当即明白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他生在富贵,却并不娇气。
吴阿四家中一目了然,几乎把能拿的出的碗都摆在了几个箱子叠起的桌面上。
若是旁人,此时多半会有些局促。
但吴阿四并没有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只觉得能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招待贵客,不寒酸。
元苏最是欣赏这样坦然的人,眉目间软和了几分。主动与吴阿四提到,“过往我也曾在家中帮过厨,杀鱼也不在话下,今日我们叨扰,只怕会在炊火上费事,不如我去帮王娘子打些下手。”
“大姊,我也去吧。”
船舱狭窄,他一边是书钰,一边坐着许应书,实在有些膈应。阮程娇道,“人多准备起来也快些。”
“也好。”吴阿四倒也没阻拦,笑道,“你们女郎去杀鱼,我们男郎就在里面剥蒜洗姜,准备佐料和生火。”
就是许应书也临时受命,去刚刚那条街上再买些熟食回来,几人分头行动。
可葱姜蒜,别说准备。书钰压根就没见过。
偏生一旁的颜昭没有异议,他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好在吴阿四手下利落,也并未真的让他们做多少,几人在里面聊着。
“夫郎们真是好相貌。”吴阿四发自肺腑地赞赏着面前的两位男郎,“也怪不得苏娘子那般维护。”
元苏外出,用了过去的名字苏元。
虽说她们一行人穿得也是寻常的布衣,可眉目间瞧着便有所不同。吴阿四心中好奇,便直接问了。
“实不相瞒,我家妻主原是预备科举一路的。但家中长辈去得突然,留下了门面。原本妻主是要分给家中两个姊妹,谁料盘点清账的时候才发现,账面早就空了不说,还留下一堆的债务。”
颜昭按照她们提前编好的身世,微微叹了口气,做出个无奈的神情,“妻主是家中长女,自是不能让两个姊妹承担还债之事。将家中的几亩田地和房产变卖,才平了债。如今在周边游历,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谈成几笔生意,好翻个本。”
他说得真切,这样曲折的故事,吴阿四只在戏台上听过。当即更加同情面前这两个由奢入俭的男郎,“怪不得我瞧苏娘子不似普通人,原是预备当官的文曲星。不过苏夫郎也莫要伤感,我瞧着苏娘子眉间有贵气,翻本是迟早的事。”
吴阿四看了眼一直静静坐着的书钰,有些拿不准他的身份。
听闻大户人家都是有正夫和小侍的。
这一路,倒是没见苏娘子与他有什么互动。难不成就跟戏文里唱的那样,有正夫在时,小侍总是要避其锋芒?
他是个直言快语之人,当即问着颜昭,“苏夫郎与苏娘子这样恩爱,也会替她另纳小侍?”
吴阿四说着话,眸子往书钰看去。
也不知为何,过往书钰从不觉得嫁入富贵人家做小侍是什么低人一等之事。
宁做富人侍,不做穷鬼夫。这本就是人的本性,天经地义。
可被穷得叮当响的吴阿四这样看过来,那直白的眼神就差直接在他脑门上刻上「下等」二字。
书钰头一回,生出了迟疑。
吴阿四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眼神,也敢用这样的眼神,就因为他是王雨的明媒正娶的夫郎。
而自己,在吴阿四眼中不过是用钱银就能买来伺候人的小侍。
鬼使神差之下,书钰不自觉地正了神色,替自己正声道,“王夫郎误会了。我并非苏娘子的小侍,我是苏三娘子的夫郎。”
他顿了顿,将自己被安排的身份说得极为有底气,又强调了一遍,“是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