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肚昂头在宫里溜达的第五日, 两辆马车从官道转上了水路,在一片夏日明媚中,渐渐往渝北去。
“陛......”颜昭拿了披风过来, 正要下意识地唤元苏, 话语一顿,急急换了称呼,“妻,妻主。”
他还是头一回这样称呼元苏, 也不知怎地,这两字一出口, 心底莫名起了念头。
妻与夫,就像这世间的天与地, 是天生的一对。
她们, 是天生的一对。
颜昭只想想,都觉得整个人羞怯不少。
“甲板上风大。”他伸手替她系好披风,还未垂下手臂。
元苏倒是自然, 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一同躲在披风下,“我是女子, 吹点风不碍事。倒是你,身子将将才好一点,怎么也到甲板上来吹风?”
“我担心妻主。”裹在她怀里的男郎微扬起眼,认认真真瞧着她。
出了宫,陛下似乎跟过去不太一样。尤其看他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总是有温柔的笑意。
颜昭每每看着都会失神, 视线紧紧黏着。
“我们这次出门,有许应书、程娇、魏盛妤跟着, 有她们在,我无事的。”
“那不一样。”颜昭摇摇头,“我是妻主的夫郎,肯定要照顾好妻主,这是我的分内事。”
“有什么不一样。”元苏瞧了眼他微红的耳尖,低声打趣道,“她们也会给我送披风,送暖茶。”
唔?
颜昭一时怔住,虽不知该怎么反驳她,但他做得就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他声音低了下来,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含笑的元苏。左右这会其他人都在各自的房里,他四下扫了眼,被那温柔的笑一蛊惑,脚尖一点,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偷偷地不经意地落下一个吻。
正打趣的元苏愣住。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满是得意,薄唇翘起,轻声反问道,“妻主,是不是不一样?”
“......”
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元苏眉目微蹙,却是摇头,“没感觉。”
“妻主?”颜昭讶异,就听元苏附耳,低声道,“要不江远再试一试?”
她的话音似火,烧得男郎本就微红的耳尖愈发滚烫,手指抵在她的前襟,脸儿一偏,只用余光瞧着她,“妻主不羞!”
元苏被他这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故意松开些手,就被颜昭不动神色地重新按回自己腰间,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那我再来一次,妻主可要好好感觉才是。”
“嗯。”元苏亦随着他严肃起来。
两个人分明是依偎在一处的,可那眉眼神情里,一个清冷端方,一个肃然无波。
正经八百地对视一眼,还不等颜昭再动作,楼梯处来了脚步。
男郎撅起的薄唇登时一缩,才要退开。
眼前复来一片人影 ,是夜也是他的天,朦朦胧胧与他无限惊喜心动。
元苏俯身来得极快,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吻过。她倒像个没事人一般,只有窝在她怀里的男郎面色酡红,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那惑人的声音又柔又轻,“果然是不一样的。”
“师姐。”从楼梯上下来的最先到甲板上的事阮程娇,他身后跟着明显还有困意的书钰。
“嗯。”元苏淡淡应了一声,“你怎得不多睡一会?”
“我睡不着。”几乎看见元苏的瞬间,阮程娇就发现了躲在她怀里,脸红如落日晚霞的颜昭。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书钰,“所以就想着先来替换师姐。”
他显然有话要与元苏说。
颜昭看得出来,只转头看向还懵着的书钰,“甲板上风大,还是多穿点再出来透风的好。”
“表哥,我不——”
冷字还未出口,书钰就被颜昭拉着,重新回到了二楼的卧房里。
“师姐,我不明白。”
阮程娇走近几步,低道,“此次出行,为何非要我与书钰扮成妻夫?”
同行的还有魏盛妤。许应书。就算魏盛妤不堪大用,但许应书亦是元苏的得力之将。
怎么也不该是他才对。
偏偏许应书做管家,魏盛妤与崔成扮成了一对。
楼梯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在转弯处,元苏收回视线,看向皱眉的阮程娇,“你当真不明白?”
“此次出行,本不该有书钰。”她负手,看向一望无际的天边。
青山两岸,碧波如梭。
饶是站在甲板,那种于天地间的渺小之感也难消退。越是开阔的江面,越让人生出敬意。
元苏眉目间满是感叹,与阮程娇低道,“是他亲自求到我这,才有了这次同行。”
“他......怎么知晓?”阮程娇一愣,下意识道,“是——”
按照她们如今的身份安排,阮程娇是要称颜昭一声「主夫」的。但他心生抵触,只顿了顿,避开这个称呼继续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也怪不得书钰会知晓。”
“不是江远。”
元苏笃定,阮程娇不免惊讶,“师姐如何这般肯定?”
“他是我的夫郎,他是什么心,是什么性子,我如何会不清楚。”元苏侧脸,与他笑了笑,“江远虽是男郎,却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是书钰自己猜出来的。又或许——”元苏语调一顿,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是这宫中有人与他走漏了消息。”
“师姐可有怀疑之人?”阮程娇眉头一紧,忧道,“知晓此次出行的人并不多,若当真是有人走漏风声,那此次渝北之行怕是要无功而返。”
元苏颔首,“椿予在宫里负责暗查与此事相关的內侍。是以我会让你与他扮成一对妻夫,如此一来,你也好时时盯着他。若他背后当真有见不得人的目的,江面风大浪急,不小心跌下去,也是常事。”
“师姐——”阮程娇虽看不惯颜书钰,但以他的了解,颜书钰并非是个心机深重之人。至多就是想要些荣华富贵罢了。可看元苏的意思,竟是已经动了杀意。
“他毕竟是主夫的娘家人。”
“所以此事我才交由你来办。务必要查得清楚。”元苏看向阮程娇,低道,“我最信你。”
“是。”
阮程娇少时从军,对于元苏的话有一种骨子里的服从。可如今并不是军中,也不是京都。阮程娇暗暗忖了几分,觉出些不对来。
“师姐。”他声音发涩,犹豫了半晌,才下定决心开口问道,“若是书钰只是想飞上枝头呢?”
元苏挑眉,显然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阮程娇攥紧手指,“早前主夫大病,颜府送了书钰进来,目的不言而喻。”
“所以,若是正如我所猜测,师姐觉得书钰如何?”
“你可是被这江上的风吹糊涂了不成?”元苏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神情无奈,“我在你心中,可是那种毫无要求之人?”
阮程娇摇头。
正是因为他知晓元苏的性子,所以才始终无法相信,这样清如明月的人物,会因为一个男郎跌入红尘,生出贪嗔痴念。
“所以——”
他张了张唇,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那句憋了许久的话。他不敢,生怕元苏一个点头,承认了凤君就是恰恰好符合她对夫郎的所有要求。
“所以什么?”元苏不明所以。
“我是说,就算书钰模样与主夫有几分相似,师姐也不会错认他们?”
“你这说得又是什么胡话。”元苏蓦地一笑,“自然不会。他们二人并无相似。”
不论是谈吐还是姿容,颜昭就是颜昭,自有旁人学不出的风流。
“你今日似乎对我喜欢什么样的男郎极为感兴趣。”元苏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怎么,是怕我分不出他们,在船行江海的路途上闹出笑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程娇急急解释,勉强地露出个笑意,岔开了话,“师姐放心,这一路我自会好好看着书钰。”
阮程娇沉默地折回二楼,直到甲板看不见的地方,方露出些失魂落魄。
元苏尚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他却已然从那些回答里,探查到了她的真心。
他脚步疲乏,才在二楼一排卧房后寻了个无人的开阔角落。身后,许应书的声音凉凉响起,“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我的事与你何干!”
阮程娇不敢高声,眉目一冷,狠狠白了眼倚墙站着的许应书。
“你别误会,我对你的事并无多少在意。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且你也并非全然的无药可救。”
旁的不说,单是他帮她瞒下的那桩旧事,也值得她今日多嘴一劝。
“飞蛾扑火纵然勇敢,却不是事事都能行得通。”
“我不需要你在这废话。”阮程娇极为高傲地一拂袖,“人与人际遇不同,我想许大人不会不知甲之蜜糖,乙之□□的道理。”
更何况,陛下是大晋之主,广纳后宫是迟早的事。
如今她多半还未厌了凤君,才会看不到其他人。只要他再让书钰那蠢货多试探几次,陛下定会明白,凤君于她也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没有任何不同。
他这样想着,心中却一点都没轻松。连带着往自己房中去的时候,也差点儿走过。
他隔壁是颜昭和元苏的房间,此刻碧纱窗正半开着。
男郎们小声聊着天,阮程娇却觉得无比厌烦。
船只在江中随波逐流,阳光正好,甲板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魏盛妤头回在御前走动,正是紧张的时刻,一举一动都尽量板正规矩,生怕丢了魏太傅的脸。
她如今是元苏名义上的二妹,除了与颜书钰有一面之缘,跟其他人也不甚熟悉。好在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崔成与她要扮做一对妻夫。
魏盛妤忙不迭地跟在崔成身后,小心地打问着陛下的喜恶,嘴里还振振有词,“你莫要误会,我只是怕要真有人打听起来,咱们说露馅了可很是不好。正所谓做戏做全套,不过是大姊,便是崔公子的喜恶,我也是要一一记下来的。”
“魏姑娘话说的不错,可记在随身的小册子上,只怕会暴露的更明显。”崔成好心提议道,“魏姑娘不如放轻松些,总归到渝北还有三天的路程,我慢慢捡些重要的跟你说上几遍就是。”
“还是崔公子想得周到。”魏盛妤也是越急越乱,被崔成一点拨登时醍醐灌顶,少不得要说上了好话叫崔成心里舒坦。
夸赞的话还未完全落下,她也不知想起来哪一年的往事,随口道,“说起渝北,一般人都会想到渝北崔氏,高门荣华本令人羡慕,后来因贪污一事,被先帝下令处以全族流放,充为官奴。听说那一家族中亦出了不少美人,也不知此次前去渝北,能不能在戏院勾栏遇见几个崔氏的旁支后人。”
她这话说的轻佻,显然是太过放松。
崔成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只怕要扫姑娘的兴了,渝北崔氏乃百年世家,家凤严谨。便是被流放,充为官奴,也绝不会做那些倚栏赔笑的活计。”
“崔公子这话说得武断,是人总要活下去。走投无路时,赔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吃饱肚子。崔公子在宫里多年,定是不知挨饿的滋味。”
崔成没有接话,只静静瞧着还在侃侃而谈的魏盛妤,“......所以我倒是觉得,那些男郎定不会为了什么风骨,姓氏就生生断了自己的性命,崔公子,你觉得——”
等等,崔成?
崔?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魏盛妤蓦地停住话,讪讪地露出个笑,天杀的,她怎么就没想来崔成也姓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