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他能问什么?
颜昭抬眼, 面容平静地看向阮程娇。
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那双眸子里的淡漠,却让阮程娇冷不丁地生出些惧意。
他像极了元苏。
阮程娇抿唇, 不再询问, 转身大步朝外。
天朗气清,宽阔的河面波浪推着波浪,万马奔腾地流向不知究竟的远处。
他找了个趁手的木枝用腰间的短剑削尖,将衣裙的摆角掖好, 朝着岸边缓步走去。
河流湍急,待一波一波拍打到岸边时, 反倒渐渐平静。
几尾小鱼摇头晃脑地在浅水中游来游去。许是这里许久不曾有人烟,鱼儿并不十分警觉, 十分悠然自得地浮起潜下, 吹着泡泡。
阮程娇气力还没怎么恢复,好在他常年习武,眼疾手快的功夫还在。没多久, 他身后就多了几尾奄奄一息的小鱼。
过往在军中,这些捕鱼收拾鱼腹的活计都是元苏在做。有她在,就是再恶劣的情况, 阮程娇都能被照顾的很好。
如今他亲自做起这些,还有些生疏。磕磕绊绊地将那些不能吃的鱼鳞刮干净,又把鱼腹里好好清洗了一番,阮程娇用洗净的木枝将几条小鱼分别串好,又留了两尾提在手中,往茅草屋走去。
屋里的火正旺, 他先是把串好的鱼架起来烤在火上,又把那两尾鱼放在颜昭洗净的破瓦罐里煮着鱼汤。
他手下不停, 颜昭也没闲着。去早前寻到小米的那个茅草屋里又翻腾了一遍,还真给他发现了一小罐盐。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谁会把这么大的一罐盐留在这?颜昭稍稍用指尖蘸了些放在嘴里,又确定了一遍,的确是盐。
但很快他的眉心就微微皱起。
跟早前那些放坏了的小米不同,这罐子藏得更为隐蔽,也不知是不是靠近河岸的关系,罐子里的盐还有些结块,显然是受了潮。可即便如此,盐有多贵重,几乎无需再言。
寻常百姓也不会留下这么大一罐盐不带走。
他抱起罐子回到原先的茅草屋里,递给阮程娇,“你瞧这个。”
“这是……盐?”
阮程娇一愣,颜昭点头,“我在想会不会和之前的——”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脱口而出道,“官盐!”
虽说渝北的李太守已经上了折子言明官盐船只沉没,但官盐打捞却还未有消息。按理来说,那么多的官盐装在麻袋里,就算落水也不会很快溶解。水运司若是及时打捞,是可以将损失减到最小。
但昨夜水运司莫名大火,暗卫也不曾传来京都的消息。
颜昭沉默了片刻,低道,“她们莫不是要私吞这批官盐?”
“有可能。”阮程娇细细将前后线索捋了一遍,与他分析道,“我猜李尘定是利用这次沉船,把打捞出来的官盐挪为私用买卖来大量敛财。不然她也不用火烧水运司这么大的手笔,火势越大,那些记录才会干干净净,毫无残留。”
“那她岂不是早有预谋。”颜昭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道,“我听妻主提及,这三年渝北的税收几乎占大晋钱库的五分之一。我猜李尘定是以朝廷的名义先高额征税,不顾民生。导致渝北百姓对朝廷生出怨言,而早前那个书生娘子的死更是一个导火索,激化了民怨。百姓无力反抗,就只能寻着时机动手。”
“不错。”阮程娇点头接道,“就像我们早前分析那样,能引起朝廷重视的,便只有大案。所以官盐运输才会出了问题,这样也能解释为何那些暗中动手的百姓能做的人不知鬼不觉,极为隐蔽地避开水运司的监管。”
“是李尘,她布局三年,等的便是这一刻。”
颜昭眉心紧皱,“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等三年才动手。看王雨和吴阿四的反应,对于朝廷的怨念已是深重。早动手岂不是更好?”
“江峪山、怡亲王。”阮程娇略一思量道,“你不觉得今岁这些事来得过于紧密了吗?”
“你的意思是……”颜昭攥紧手指,神情肃穆起来。
江峪山一役后,陛下分出了部分兵力重点驻扎边陲。而怡亲王之死,让她又遣了几名亲信前往怡亲王封地整编部署。
朝局看似平静下来,但其实陛下能用的武将已然不多。永嘉侯又要陪在长公子身侧,若是此时再有动乱,以陛下的性子,定是要亲自征战以儆效尤。
面对面硬钢,她们没几分胜算。但若是以渝北官盐之事作饵,则有几分胜算。
是以之前奉旨前来清查官盐一事的官员,就算不是高太师是旁人,也必须身死。唯有这样,朝中那些大臣才会心生惧意,逼迫陛下亲自出手。
“嗯。”阮程娇看了眼忧心忡忡的颜昭,肯定了他的想法,“师姐必然是猜到了这层,才会以身作饵,反诱她们入局。”
“那妻主会不会有危险?”
她们具体的部署,颜昭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陛下身侧有暗卫。
但李尘若有这样谋逆的打算,又私吞了这么多的盐,足见她养的兵士不少。
暗卫武艺再精湛,人数也是有限的。若对方真的有千万人,以多压少,就是武艺再高强,也难支撑。
“你放心吧。”阮程娇也没把握,但以他过往跟在元苏身边的观察,她从不会做无把握之事。
“师姐做事最是心细,她能让我带你们走,必然已经有了对策。”
阮程娇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不知许应书和表公子怎么样了。”
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必然有些挂念。
阮程娇主动开口提及旁人,颜昭藏了许久的忧虑方不再避讳地显现出来。
书钰是他的亲人,颜昭几乎是醒来的第一时间便生出了担心。但昨夜里的情形,阮程娇已经尽力,他若是再提及,怕是会让阮程娇觉得自己有苛责之意。
更何况阮程娇也是个男郎。
那样湍急的水流里,他能救起自己,只怕已是极限。
“我听妻主提及,许管家会泅水。”颜昭尽量让自己往好处想,宽慰着明显自责低落的阮程娇,“或许她能救下书钰。过去在家中,我爹曾请过看相的相师替书钰瞧过,相师说他命中有吉,是贵相。”
“你不必安慰我。此事是我失职,待日后我自会跟师姐认领责罚。”阮程娇瞥了眼对侧安静下来的颜昭,唇角微微一撇。
罢了,他也是好意。自己又何必说话这般生硬。
阮程娇忖了忖,轻咳了咳,转了话题问道,“你爹为什么要给表公子看相?”
颜昭没料到他还会开口,愣了愣如实道,“那会我们刚刚搬来京都,听说京都里有位相师极为灵验,我爹便特地请了她来。书钰自幼就养在我家,所以也就一并给他也看了相。”
“那……”阮程娇甚少听这些事,一时生出好奇,“那相师有没有言中你会嫁给师姐?”
他问得仔细,颜昭略略回想了一番,摇摇头,“她只说要我那年的中元节一定要出去逛逛。”
等等。
颜昭蓦地打了个激灵,其实这事他早就忘了,若不是今日无意提及,他还真的不曾前后细想一番。
陛下曾说过,是在中元节初遇,方生出了情思。
颜昭刚刚还忧虑的眸子有了几分笃定的神采,“不,这相师其实是提过的。”
既然他的婚事都能被这相师言中,她自是有几分灵通的。说不定书钰命中带吉一事,也是真的。
书钰定能逢凶化吉!
“……这么灵?”阮程娇并不十分相信,颜昭点头,“听说此人还给长公子也瞧过姻缘。”
阮程娇默了默,这些事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但似乎男郎们都喜欢信这些玄之又玄的模棱两可之言。
他也不好直接驳了颜昭,师姐说过,人活在世上得有念想,有念想才能坚持,才能生出勇气。
如今他们所在之地也不知是何处,不过得了这罐莫名的盐,他们大抵还是在渝北境内的。
外面的消息暂时封闭,就只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去。
或许他们也可以再等等,看看会不会有人来取这罐盐。
他思绪纷纷,将烤好的小鱼上洒了些盐末递给颜昭,“多吃点,一会怕是还要走一段路。”
鱼皮微焦,其下的肉却是鲜嫩。
颜昭也明白,若想再见到陛下,此刻补足体力是关键。他并未推辞,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吃着手里的烤鱼,又分食了鱼汤。
茅草屋外,有艘渔船正顺着河流而下,渐渐靠岸。
阮程娇一直都注意着窗外的动静,这会当即警觉起来,踩灭了火堆里的残火。
他们身份已经暴露,这几个茅草屋又极为显眼。
他不确定此刻撑着船停靠过来的究竟是寻常百姓,还是李尘手下乔装打扮过的死士。
阮程娇示意颜昭站在自己身后,低声道,“一会若是打斗起来,我缠住她们,你抽空就跑。”
“那你怎么办?”
颜昭若是不知他是男郎,倒也还能安心照做。如今阮程娇刚刚退了烧,脸色还惨白着,真动起手来,怕是不成。
阮程娇瞥他一眼,“生死有命。”
若说刚刚他还有几分侥幸,认为颜昭或许惊吓过度,并没有看破他的身份。
那此刻,他几乎可以断定凤君知晓了真相。
不然,以颜昭的性子,就算再慌乱的情形也定会避嫌,而不是与他对视。
“我答应过师姐,要护你周全。”阮程娇顿了顿,看向那几人腰间藏着的短剑,示意颜昭从后窗离开,“只有你安全,我才算不辱使命。”
“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他用身子挡住后窗,侧脸微微露出个笑,平静道,“……不要告诉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