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后窗的颜昭身形微顿, 阮程娇这话,已经算是在交代后事了。
他不愿陛下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身份,这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替元苏着想的意思, 颜昭几乎瞬间就明白。
男郎头也没回地往远处走去。
身后, 刀剑相撞的声音蓦地响起。
往远处的路就在脚下,拼尽全力去跑,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阮程娇必死无疑。
但若是回去,颜昭又没把握能帮他什么。
两难境地之中, 颜昭面前闪过元苏说起阮程娇的自豪。她是真的将阮程娇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疼。
既是一家人,他就没有撇下阮程娇单独出逃的借口。
更何况, 以阮程娇的体力,估计也抗不了多久。这岸边泥泞, 那些人结局了阮程娇必会顺着他留下来的脚印一路追踪, 自己又不会武艺,到时候只怕仍是逃不开这死局。
与其让阮程娇孤零零地面对,倒不如他们一同搏一搏。
颜昭想到这, 犹豫的眸色慢慢坚定起来。
他快步走向早前寻到盐罐的茅草屋,从里面又拾了两三个破瓦罐装了沙子。这才猫着腰,轻手轻脚的折回, 从后窗探出双眼仔细观察着。
阮程娇虽然体力不支,到底有多年的实战经验。
来人若不是占了人数优势,阮程娇未必会落下风。
如今他被最后的两人夹击,剑风依旧凌厉,但那拿剑的手却微微发颤。颜昭知晓,他必是脱力了。
眼瞧对方下了死招, 直逼阮程娇心口。颜昭蓦地冷喝一声,趁着那两人分神看来之时, 从后窗向里狠狠接连砸过几个破瓦罐。
他扔的并不高,甚至于破罐在进窗的瞬间,便带起了飞扬的砂砾。
对方习惯性的一闭眼。
就是这一个瞬间,同样闭眼的阮程娇手中剑锋一转,又急又快的划过。
转瞬间鲜血喷洒,在砂砾落尽的同时,温温热热地滴落。
阮程娇屏住气息,睁眼看向后窗的神情却极为古怪。不等颜昭上前扶他,阮程娇摇头,“等等。”
他一一检查了倒地几人的气息和脉搏,全都确认无误,方松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阮程娇面上沾了不少的血迹,这会蹲在岸边,掬了一捧清水慢慢洗着。
颜昭去而复返,是他不曾想过的情形。他心生好奇,也就直白地问了出来。
“我担心你。”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阮程娇清理了衣裙上的血迹,瞥了眼蹲在自己身侧洗手的颜昭,强调道,“但你不会武功。”
“所以我带了砂砾!”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因为我记得妻主说过,你最是擅长蒙眼与人对战。过往你可是用这一招,赢了不少钱银,还请妻主吃了不少烤肉串。”
“……师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阮程娇一顿。
就听颜昭点头道,“嗯,妻主给我讲了你们过去的好多事。”
只要一提及元苏,颜昭便会由内而外地欢快起来。他仰起脸看向天空,略略放松地笑道,“而且妻主也说你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家人。我不想妻主难过,所以才回来帮你。”
说着,他侧脸与阮程娇露出个极为狡黠的笑容,“更何况如今的状况,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没有你,我走不了多远。”
他这般实诚,阮程娇哪里还有什么猜疑。他怔怔地看着起身去岸边停靠小船探查的男郎,一时感慨颇多。
颜昭既聪慧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不似他,自小就是个闷葫芦,便是有想法,也多是憋在心里。
若是他早点顿悟了这一点,或许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但这世间又怎么会有后悔就能重来的法子。他心口一窒,叹息了几声,也朝小船走去。
“你想划船回渝北?”
阮程娇看了看这篷小船,倒是与他在码头上见得没什么区别。想来那些死士要来寻人,也不会太过大张旗鼓。毕竟在李尘尚未彻底露出谋逆的嘴脸时,这渝北还是大晋的管辖,受的也是大晋的法度。
“我想这是回去最快的法子。”颜昭点头,“如今许管家和书钰生死未知,妻主、盛妤和崔成也还在城里。我们若是尽早回去,也好打探打探消息。”
“回去落脚在何处?”阮程娇皱眉,“若是李尘能派人出来,城中多半还是在她的把控之下,我们得先寻个安全之地。”
颜昭顺着他的话略一细想,道,“不如我们去吴阿四家?他家就在船上,那一片的百姓又极为团结。说不定我们去哪,能躲过李尘的追捕。更何况,我觉得李尘目前在城中的局势似是也不太乐观。”
阮程娇知他观察甚微,又心思敏捷。遂追问道,“如何见得?”
“你看,李尘知晓了妻主的身份,就派出了几队人马去小院围堵绞杀我们。说明她根本不想妻主的身份被更多人知晓,所以才会快刀斩乱麻。可我们几乎是顺流而下,按照时间来看,她们理应在半夜就能捉住你我,而不是现在姗姗来迟。”
“更重要的是,这艘小船上能容纳六人,可来得却只有三人。而这三人的衣角都有火烧的痕迹,所以这些人现在才寻到我们,只怕是有事耽搁。至于是什么事,我猜应该是让李尘手忙脚乱,应对不暇的大事吧。”
颜昭一边回忆着细节,一边又道,“当然,或许她们觉得我们这几人中多是男郎,许应书又是个文官,能打的就只有你,才会这样轻敌。”
“不,我觉得你分析的有道理。”阮程娇四处看了看,神情却愈发的古怪起来。
颜昭正要叫他上船,忽然听见一阵猛烈的腹鸣。还不等他去瞧阮程娇,就见刚刚还一脸肃杀的人已经捂着肚子去了茅草屋后。
“这怎么了?”颜昭疑惑,再看茅草屋忽得想起,早先阮程娇喝了半罐发霉的小米熬成的米汤。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还好当时阮程娇拦住了他,要不然这会怕是他们两人要一起蹲在茅草屋后面面相觑。
阮程娇回来的时候,颜昭已经在船上比划着船桨。他没怎么坐过船,便是坐船,也无需他来划桨。
这河上风大,只是在空中比划,都甚为吃力,更消说还要逆流而上。
“还是我来吧,你气力太小。”阮程娇拿起船桨,抵在岸边大石用力一推,吸了口气道,“早前我跟师姐追击叛军之时,亦曾做过此事。”
“但你不是腹部不适么?”颜昭并未直接坐下,而是拿起手里的船桨,学着阮程娇的样子,似模似样地划水,“我学东西很快,你教教我,也能节省不少气力。”
二优于一,这道理阮程娇明白。他看了眼正努力划桨的颜昭,指点了几句,话锋一转,神使鬼差地换成了心底最大的好奇,“中元节有什么特别?”
“什么?”颜昭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问得认真,登时想起早起聊过的事。耳尖一红,却是沉默了下来。
若是不知他对陛下的心意,颜昭自会将她们中元节的事讲给他听。
一见钟情,这样美好的事情,值得分享。
可要是一五一十地说给阮程娇听,他定会难过的吧。颜昭也是男郎,更能明白这样的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让妻主记住了我的名字。你也知道她那会很忙,朝臣又一直催她成婚,恰好我也在名单之上。所以妻主……”
他隐去了陛下说过的那些一见钟情的桥段,道,“妻主只是觉得我的名字顺耳,这才选了我。”
阮程娇点点头,这倒是像师姐的作风。她呀,最是怕麻烦。
想到这,阮程娇心中稍稍平衡了些。可水流漫漫,连带着思绪也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他握着船桨的手一紧。
不,师姐像来都不是在意男郎姓名之人,于风月一事,她有多迟钝,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即便凤君的名讳与长公子小字有音似,师姐也不会因为只是记住了凤君的名讳,就选他成婚。
明明那本适龄少年的札记是按照官位家世所排列,以颜府初入京都的地位,颜昭的名字多半是在中后,甚至是极为靠后的。
內侍一直在念那些少年的家世和名讳,年纪。
师姐若真是不耐,也不会忍到一本札记快要念完。
他隐约似是知晓了什么,愣愣地看向颜昭。
或许……
「名字顺耳」这一句解释,不过是师姐不辩真心,以为自己选择颜昭是因为这个缘由罢了。
她虽不懂风月,却也本能地选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她是真的……真的从一开始,就由心而发地选择了颜昭。
阮程娇神色晦暗了下来,过往他与凤君没有交集,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不过是靠着些小手段惑了没什么感情经验的元苏。
但如今他们共生死了一场,也让他发觉颜昭性子中可圈可点的地方。
聪慧温和却也不伪善。
这样的人,若是早些年认识,他必会跟颜昭成为朋友、知己。
但如今,他们之间隔着元苏。
阮程娇背过身去,本不想点透选秀中的细节。余光里,颜昭正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手帕递来,“你用这个垫着手,我刚刚瞧你的手上有些划伤,河面上风大,吹得伤口会疼的。”
“……”
阮程娇沉默地接过,半晌才低低道,“其实,以我对师姐的了解,她能选你成婚,必然不止是因为名讳。”
“她或许是因为没怎么与男郎相处过,所以才没有发觉。”
发觉什么,阮程娇没有再说。
而另一侧,河风吹起了颜昭的发尾,也吹得那张俊容渐渐泛红。
颜昭低垂下眼,有些意外阮程娇的敏锐。
不过,事实远比他猜得更加甜蜜。
男郎悄悄弯了唇。
她们呀,其实是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