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深, 四周愈发寂静。
檐廊下立着的身影踟蹰许久,终于停顿住脚步,伸出手将将搭在门边。风吹过的瞬间, 树枝拍打着窗扇沙沙作响。
身着盔甲, 腰间佩刀的御林军远远巡逻过来,檐廊下除了枝叶摇摆落下的残影,只剩渐渐聚起的雾气,朦朦胧胧弥散开来。
啪嗒——
内殿里的蜡烛燃得正旺, 又是一声烛泪落下。
椿予小心地换上新茶,瞧了瞧凤君担忧的神情, 轻声道,“刚刚阮将军传了信来, 陛下还在御池。”
刚刚还低眉沉默许久的男郎蓦地抬眼, 又生怕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攥着小剪子的手蓦然收紧,眼尾低垂, 平静道,“你可问过御池候着的內侍了?”
“是。”椿予点头,“奴得了消息便去细细问过, 陛下的确在御池。只是不知为何,陛下将候在御池内外的人全都遣了下去。便是崔掌事,也没有跟在御前。”
她仍是孤身一人。
颜昭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有些不安。他也不知夜里的情形如何,又不敢贸然出去成了她的拖累,只能静静等在这。
但这会, 阮程娇传了信来。
只是不是说明,那些危险已经解除?
颜昭无法确定, 只记得陛下提及,阮程娇与她有生死之交。
陛下信得过阮程娇,那他亦会相信她。
“椿予,我要去御池瞧瞧陛下。”
阮程娇不会无缘无故传了这样的消息进来。都说刀剑无眼,陛下要以身做饵,必然十分危险。
颜昭起身披上大氅,迈步往外的瞬间,身形微顿,又侧脸低低问道,“我早前让你准备的小药箱呢?”
陛下,或许正等着他。
从椿予手中接过小药箱藏在大氅之中,颜昭抿唇,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御林军,放心地往御池而去。
长长的檐廊里,脚步声渐渐有序靠近。
元苏侧耳听了一会,唇角微斜,露出个嘲讽的笑。又是个想献身却没胆的,不过是有其他人靠近,便骇得一溜烟逃跑。
这样的胆量,注定无法成为后宫,享泼天富贵。
她稍稍放松了几分,手脚动了动,仍是无力。元苏眉心微蹙,试着张口唤人,竟连声也发不出来。
她已经有些坐不住,身子一点点往下滑着。
“陛下?”愈来愈近的水雾中,颜昭的声音在门扇后清晰传来。
男郎遣了随身的御林军在几步外候着,自己附耳听了听御池里的动静。奇怪,阮程娇分明说陛下在御池的,怎得里面这么安静。
他眉心悄悄皱起,才要推开门进去。椿予忙搀扶住他的衣袖,“凤君。奴听说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
颜昭迈开的步子微顿,手指握在腰间的玉佩,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任何人。”
他看了眼正忧心的椿予,目色渐渐坚定,“我是陛下的夫郎,是大晋的凤君。”
他只是进去看看,确定他是不是无恙。
吱呀——,沉重的门扇被人轻轻从外推开。
颜昭与椿予点了点头,披着大氅往里而去。绕过一扇屏风,湿润的气息迎面打来。紫檀木做成的衣架上,还搭着陛下换下的里衣。
看针脚,是他的手笔。
还不等他放松心神,就被那衣摆上淡淡的血迹惊住了魂。
“陛下?!”
她应该就在御池,怎得还是一声不出?
颜昭心头闪过无数猜测,哪里还能镇定半分,解开大氅扔在一旁,快步往御池走去时,还不小心踢倒了一个小香炉。
他全然没有发觉,视线心神全都汇聚在御池之中,直到看见依靠在御池壁的背影,才松了口气,“陛下,你——”
颜昭跪坐在一旁,正要与她说说话。
身侧,元苏正慢慢下坠。她手臂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伤痕,被热气腾腾的水漫过,越发鲜红狰狞。
“陛下!”
颜昭登时心焦,她很不对劲。来不及去想到底又是谁的手笔,他扑通一声跳进御池,紧紧抱住没了气力的元苏,费劲力气才将人搀扶到了暗室的软榻上。
能在御池动手脚的人,绝对是受到一定信任之人。
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
颜昭不敢再唤人进来,他伸手替元苏盖上薄被。见她眼神还算清醒,眼眶一酸,后怕的想落泪,却又生生忍住,只鼻音浓重地问道,“陛下,要请御医的话,你就眨眨眼。”
他不清楚她的部署,亦不敢在今夜这个关头给她惹出什么乱子来。
元苏没动。
颜昭会意,又低低问道,“陛下,可要我找阮将军前来?”
元苏依旧没动。
颜昭心中一紧,可别是他来的太迟,陛下已经伤到了头部。男郎当即谨慎起来,小心地瞧着她的眸子,又低低问道,“陛下,那我,我能在这陪你吗?”
她这副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
他握着元苏的手下意识收紧,正担忧她没反应,元苏却轻轻眨了眨眼。
几乎瞬间,那双漂亮的眸子登时红了一圈,噙着泪珠,勉勉强强露出个笑,“陛下,你别怕。我在这,你瞧,我还准备了小药箱。”
含在眼里的泪珠越滚越大,颜昭生怕被元苏瞧见,忙慌里慌张地转过头,才要顺手在身侧拿小药箱。
落空的瞬间,方想起小药箱早就被落在了御池边上。
颜昭起身,重新折回御池时,渐渐发觉了不对之处。
云台山的行宫是仿照福宁殿而建,甚至是里面的摆设,几乎也都是一模一样。
但这个翻倒在地的小香炉——
颜昭低眉,看着这个略显多余的物件,神情渐渐严肃。
他心事重重的提着小药箱返回暗室,躺在软榻上的女郎,神色比起刚刚,不知好了多少。
眼眸流转,看向他。
“陛下,那个香炉——”他的话还未说完,元苏眨了眨眼,算是应了他的猜测。
也怪她大意,进来之时只注意了人,却没有注意那股不甚熟悉的淡香。
“陛下。我会再查此次前来的內侍。”
今日进出御池的內侍并不多,颜昭有信心,能抓出那个下手之人。
元苏却与他轻轻摇了摇头。
香炉被打灭,她身上的气力也渐渐恢复了一些,缓了口气哑着声道,“崔成检查过之后,孤本来是要直接进来的。但那个时候——”
恰好御林军处置了全部暗棋,前来汇报。她才晚了半刻过来。
这一段时间,御池四周并无御林军也不曾有內侍经过。她原本是想再引暗棋前来,却不想竟着了这样低俗的道。
她自嘲地露出个笑,摇摇头,“此事不宜打草惊蛇。这香——”
元苏看了眼还在偷偷抹眼泪的颜昭,他还在为自己担心,若是她说了这香的用处,他多半会生气吧?
她不确定,毕竟过往也不是没有投怀送抱的男郎,但凤君每每都不在意,甚至还亲自询问她,可要给与位份。
“这香可是极为伤身?”颜昭听她话说了半截,神色立马慌张起来。
“倒也不是。”元苏偏开眼,才抿了抿微微发干的唇。颜昭立马倒了水喂在她嘴边,“要不我还是秘密召御医来帮陛下瞧瞧吧。”
刚刚陛下一动不动,可不像是没有事。
“孤真没事。”
元苏怔了怔,与他安慰地笑笑。
其实,这香就是御医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只不过她如今身上有伤,绵延不断的疼痛才压制住了体内那股燥热之意。
“凤君若担心孤,就帮孤处理伤口吧。”刚刚在水中泡得太久,伤口附近的皮肤一圈都有些发白,元苏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凤君自小就养在府里,哪里见过这样的伤口。
她担心他生出恐惧,夜里又做噩梦。手臂挪了挪,正要改口。
刚刚还偷偷抹眼泪的男郎立马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手臂,细细观察了一番,这才打开装了七八种伤药的小药箱,认真挑着合适的药瓶。
“陛下,我这次还特地问御医要了一些祛疤的药膏。”颜昭努力控制着自己难过的情绪,咬着下唇半晌,才低道,“这样伤口复原的时候,就不会特别痒。疤痕也会浅一些。”
元苏每回受伤,都只是简单的上了药便完事,从未有人这样细致地替她涂着伤药,还难过的直掉眼泪。
他越是克制无声地藏着那些情绪,元苏心尖就愈发的生痒,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得狠狠抓一抓才能缓解。
“凤君。”
元苏抬手,忍着疼轻轻抹去他挂在眼角的泪珠,“不是说身子刚刚才恢复么,再这样哭,素月先生又要怪孤不懂得心疼夫郎。”
“......素月先生还与陛下提过这些?”正难过的男郎果真被勾起了好奇,脸儿一红,手下的动作不停,心里却慌如雷鼓。
糟了,他......他还悄悄问过素月先生一些旁的事。也不知素月先生有没有替他保密。
暗室里,正在升温。
花园一角的假山后,书钰戒备地看着负手站着的阮程娇,“阮将军究竟何意?”
“何意?”阮程娇满是不屑地笑笑,“表公子当真是不知深浅,刚刚若非我叫住你,此刻你早就触犯了圣怒,被押进了大牢。”
“不可能,我——”
“就凭那个香炉里的玩意?”阮程娇不耐地打断他,“表公子容貌与凤君相似,可这心性手段当真是差了千万。这样下作的手段,你当真以为陛下能就此认栽?”
“若不是今日有必不得已的状况,别说是去御池,单是你白日偷溜出去的那一刻就会被御林军抓个现行。我原先还当表公子是有几分胆气的,没想到却是个呆傻愚笨之人。”
书钰被她说得惧怕,强撑着精神嘴硬道,“阮将军若是有证据,只管抓了我就是,何必这般废话。”
“证据,你是说给你送药的那个宋婆子?”阮程娇漫不经心地看向天空的月,也不管身侧的男郎浑身抖成什么样,旋即一笑。
皎如日月,气质高洁。
她分明是这样明艳的人物,可书钰瞧着却只剩惧怕与无助,他甚至有了跟表哥认罪的想法。
“表公子莫怕。”阮程娇声音平静,侧目看他,“我既救了表公子,此事权当没有发生。便是陛下问起来,我也有千百种法子可替表公子遮掩。我只一个要求。”
“什么?”书钰一怔,事到如今,他已然再无退路。
“我知晓表公子的心思,只是你那些手段着实上不了台面。”阮程娇眸色泛冷,低道,“我可利用职务之便,让陛下与表公子有机会独处。但表公子所学的那些勾栏模样,以后不可再有。”
“......”
书钰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多言。
阮程娇满意他的乖顺,又道,“你只需学着凤君的模样。”
“学表哥?”书钰愣住,忍不住问道,“阮将军究竟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