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河水不似冬月冰凉, 却也寒气逼人。
阮程娇一手拖着奄奄一息的颜昭,一面悄悄往下游寻着上岸的时机。
刚刚变故来得太快,这会河面上除了他们二人, 早就不见许应书和书钰身影。
李尘既是下了死令, 认出了元苏。只怕水运司那边此刻亦是一场混战。
暗卫都是元苏亲自挑选之人,必能护主。
阮程娇想到这略略放下心来,不过他气力也快耗尽,眼看沿途有几间草屋, 当即拼尽全力带着颜昭往岸边游去。
月黑风高夜。
将颜昭好好拖上岸的阮程娇终是失了气力,躺在岸边许久, 方回过神来。
他四处打量了几下,见没有追兵。当即背着颜昭寻到最近的茅草屋。里面黑漆漆的, 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阮程娇松了口气, 背着人缓步走了进去。
她身后的月色朦胧照着屋里的情形。一张桌两条长凳,外加一张木床。简单却也足够他们缓上一阵。
阮程娇简单用地上的茅草扫了扫木床上堆积的灰尘,又铺了些相对干净的茅草上去, 才把颜昭扶到木床。
她自己也没闲着,先是按照过去军中所学在屋里生了火,又去外面折了几根粗些的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木架。
他刚刚也探过颜昭的鼻息, 与平常无疑。多半是惊吓过度,这才晕了过去。
但衣服有水,人易着凉生病。
好在他们都是男郎。阮程娇并未犹豫,伸手将颜昭身上的衣衫全都剥下来,拧了水搭在木架上烤着,等他的中衣差不多干了, 又手忙脚乱地替颜昭穿好。这才脱下自己身上已经半干潮湿的衣裙,挂了上去。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水珠, 像是催人入睡的音符。
阮程娇本就累极,这会倚在木床边上。烤着暖和的火,慢慢闭上了眼。
一夜动荡,便是梦里也不甚安稳。
眼瞧着陛下背影越走越远,就要消失在大雾之中。颜昭心里一急,抬脚就要去追。偏生也不知怎得,他整个人都好似困在了一张网里,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
急得男郎眼泪都快要出来,好不容易拼尽全力挪动了身子,咚——
一声闷响蓦地在耳边响起。
颜昭回头去看,登时就被一阵耀眼的白光晃得睁不开眼。抬手遮眼的刹那,风声、河水拍打在岸边的声响慢慢清晰。
他醒了过来。
入目便是无尽的茅草,颜昭怔了怔,撑着手臂一起身,就瞧见在地上铺了茅草侧躺着的阮程娇。
是了,昨夜是她救了自己。
颜昭心中感激,才要起身去勾放在火堆旁的鞋子。眸子往木架上一看,脸色登时唰白。
他的衣衫!
他已经成婚,便是阮程娇与陛下关系再亲近,也万不可在她面前只着中衣。更何况,如今的情形显然是阮程娇替他脱了衣衫和鞋袜,挂在了木架上晾干。
难言的背叛感齐齐涌上心头。
颜昭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恨不能自己真的淹没在冰凉的河水里。也好过眼下这般情形。
怪不得他会做了那样的梦,怪不得陛下会离他越来越远。
颜昭眼中有了泪意,可他也明白,这怪不得阮程娇。
男郎死死咬住下唇,勾了自己的衣衫和鞋袜过来。沉默地一件件穿好,才要出去看看。
余光里,躺在茅草堆上的阮程娇面色酡红,唇色更是艳丽。
颜昭眉心一皱,轻手轻脚地靠近些,方察觉出不对。阮程娇是武将,以她的身手,定会在自己醒来的那一瞬间睁开眼有所戒备。
而不是像现在,沉沉睡着。
他小心地伸出手在她鼻息间探了探,眉头皱得更加明显。
阮程娇多半是着了凉,这才生病发热。
颜昭忖了忖,试探地拉起昏昏沉沉的阮程娇,才要将她扶上木床歇着。谁料阮程娇却已经没什么气力,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颜昭身上。
这是他除了陛下,头一回跟其他女子靠得这般近。
颜昭心中不安,生怕这情形被谁瞧见。手上下意识一推。却又被那不同寻常的触感唬了一大跳。
刚刚他一直拘着女男有别,一双眼只看着她的脸,并不曾细细打量过只穿着中衣阮程娇。
这会意识到不对,方沉下心来。顺着指尖的方向看了过去。
半露的衣领,隐约可见一马平川的胸膛。
听闻这世间也有女郎是这样的,颜昭暗暗寻着借口,毕竟阮程娇与陛下自幼就在一处生活,又在军中那么久,怎么可能……
他忙脚乱地将人在木床上安置好,又往地上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和茅草。
阮程娇的中衣没有脱下来彻底烤干,这会子似是在身上套了个略有些发硬的软绸。该显的,不该显的全都清清楚楚。
颜昭便是不曾刻意去瞧,也发觉其中的不对劲。
他沉默了下来。抛开所有的可能,那唯一不可能的此刻便成了事实。
陛下知不知道此事?阮程娇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他搞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只要阮程娇藏得好,以陛下的粗心程度,倒真有可能从未注意过此事。
要不然陛下也不会一直都惦记着要给阮程娇娶夫。
颜昭想到这,心里莫名咯噔一下。阮程娇不能娶夫,若到时候陛下执意指婚,可不是要害了书钰。
但他也不好明晃晃点出阮程娇男扮女装一事,毕竟大晋从未有男子为官的先例,此事说起来罪犯欺上,搞不好还会让阮程娇丢了性命。
他昨夜才救了自己一命。
颜昭一时两难,只得下定决心,等此次回宫必要把书钰送回府去,再让娘尽快给书钰定下亲事。
他皱起的眉心不曾舒展,又念及阮程娇毕竟是个男郎。
先是寻了自己的手帕在河边浸湿搭在阮程娇额头,又在屋里寻了个破了一半的瓦罐,仔细地涮洗了好几遍,才接了些河水放在火堆上,认真照顾起阮程娇。
如今再看,若不是先入为主,散了发躺在木床上的阮程娇分明就是男郎,俊美又病弱。
就是颜昭,也忍不住生出些惊叹。
有这样的美人在侧,陛下竟一点儿都没发觉,还真是木讷。
不过也亏得陛下过去不醉心风月,不然如今伴在陛下身侧的,又怎么会是自己。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应该是阮程娇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明知是不可能,心底却隐隐酸涩难受起来。
不管怎么说,陛下对阮程娇总是有所不同的。或许就连陛下自己也没发觉,她与阮程娇有多合拍,多默契。
过往阮程娇是女子,陛下自是没什么反应。若陛下发觉了这个真相之后呢?
那么她还会这样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吗?
还是说阮程娇最终也会入宫?
他蓦地止住思绪,不敢再想。陛下是他的妻主,却也不只是他的妻主。
不,或许,或许阮程娇并无此意。要不然,他怎么会一直瞒着陛下。
颜昭稍稍松了口气,才要将阮程娇额上的手帕再换一遍水。
就被躺在床榻上的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师……师姐。”
阮程娇的声音有气无力,迷迷瞪瞪地唤着。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神情那样哀伤。
颜昭从他掌心里挣脱开,先是重新浸湿了手帕搭在阮程娇额头,又用一片洗净的破瓦小心地装了些热水,一点点沾在阮程娇干涸得快要裂开的唇。
“师姐……”阮程娇还犯着迷糊,嘟嘟囔囔说了几句。
颜昭靠得近,细细分辨了好一会,才听出他的意思。登时愣在原地,心中的那一分侥幸也碎成了渣。
原来阮程娇并非没有动情。
那这样一来,只要等陛下发现,她们就会……
疯长的酸涩似毒,狠狠拉扯着他压在腔子里强装平静的心。他不能去想她抱着旁人的神情,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颜昭捂住脸,落下的泪珠似是要穿成一股线,难过地无以复加。
外间的天色越来越亮,颜昭哭过一回,尽管心绪难平,终究还是抽抽噎噎地又去附近拾了些柴火。无论如何,他都欠阮程娇一个救命之恩,照顾他也是天经地义。
等搭在阮程娇额头上的手帕换了第五次时,躺在木床上的男郎总算退了烧。
阮程娇是被一股米粥的味道慢慢唤醒,睁开的双眼。
他微微侧脸,瞧着不知去哪寻了些小米的颜昭,再看自己挂在木架上的衣裙,登时回过神来。
“你醒了?”
正忙着用洗净的小树枝搅着米粥的颜昭抬眸,他并非不善厨艺,只是这里的条件有限,好不容易在另外两个茅草屋里寻了这些小米,就想着熬成粥替阮程娇补补气力。
他面上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灰尘,只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最是清亮。
阮程娇坐起身,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刚刚才退了烧,定然会口渴。”颜昭深深吸了口气,用刚刚的瓦片盛了些热水给他,“米粥马上就好,一会你多吃些补补气力。”
阮程娇沉默地接过瓦片。
那一点水波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散发的模样,他抿了抿唇,一口喝下润嗓。
他也的确是没有多余的气力,等颜昭又盛了煮好的小米粥来,强忍着霉味,一股脑咽进肚里。
过往行军之时,他吃过许多不能吃的。像是树皮,抑或是这样发了霉的食物。
他身子比一般男郎强了不少,颜昭却是不同。
阮程娇止住他要喝米粥的动作,“别喝了,我一会去河里捉些小鱼。”
他穿上已经干透的衣裙,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临踏出门时,脚步又顿住。
外间已是阳光明媚,暖和地晒在阮程娇面上。
“你……”他迟疑了片刻,低道,“为什么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