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澜馆就在翰林院西侧, 平日里主要供编修们在宫中歇息。四周栽满了梧桐,沿着绿荫小路往前行二十步左右,就是个八角凉亭。
许应书约阮程娇的地方, 便是此处。
午时刚过, 碧澜馆里渐渐静了下来。许应书与同僚们闲谈了几句,有人说起了今年侍读学士人选。
“陛下好学,重起侍读学士乃是好事。不如就从今次编修中选上几人先在翰林院讲学论经,胜者则推举为侍读学士, 每日为陛下讲读经史,如何?”
“此法甚好, 既能相互切磋,又极为公平。”其余人连声附和。
许应书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与众人一同商定了比赛时日, 方拱手行礼,缓步从碧澜馆走出,远远就瞧见一身盔甲, 持剑背身而站的阮程娇。
他迎着正烈的日光,腰板挺得笔直。乌发高高束起,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微微一侧脸,冷淡地看向许应书。
“阮将军。”
知晓他并非女子,便是阮程娇现在仍然一副女郎装扮,许应书走到离他尚有三步远时,就停了下来。
“许大人,你我都比较忙, 长话短说吧。”阮程娇官职高,双手背在身后, 极为傲气。
许应书点头,她亦不打算将此事拖得太久。
陛下与她有知遇之恩,她理应尽忠,替陛下未雨绸缪。
“阮将军,若是你发觉有男郎冒充女子入朝为官,会如何?”
她自信这话必然会叫阮程娇乱了阵脚。也准备了说辞,预备劝他辞官回家,免得再生枝节。
“我还当许大人要说什么。”
预料之中的惊慌并未在阮程娇面上出现,相反,他冷嗤了一声,“许大人若是真有把柄,可亲自启奏陛下,交由陛下处置。”
“阮将军!”许应书眉眼一蹙,才要再说。
阮程娇转过身来,悠悠闲闲看向她,“不过,我若是许大人,就不会多此一举。”
“阮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只是不久前恰好听人说起过一桩旧事。”阮程娇微微一笑,“许大人今年也有二十又三了吧,怎得还是孤家一人?”
许应书一怔,垂下的手指蓦地攥紧。
“如今许大人得陛下中用,与其担忧一些没有影的事,倒不如先成家的好,你说是吗,许大人?”
阮程娇勾唇,笑得意味深长。
若非她自己撞了上来,他也不会留了心眼,让人去查了许应书的背景。
没想到这一查,反倒让他知晓了个极为意思的事。原来许应书春试时,曾对京都中一小公子一见倾心,甚至一早就寻了媒人上门,恳求人家且等上一等,只要她高中就会上门求娶。
“如今陛下待凤君极好。”阮程娇淡淡留下一句,瞥了眼怔住的许应书,转身往外走去。
即便他厌恶凤君,但此事阮程娇也不会说与旁人。
男郎清誉有多重要,他自是心知肚明。更何况陛下与凤君仍是一体,若是此事被有异心人知晓大做文章,定会再掀波澜。
阮程娇缓步往回走,却并未去往御书房。侧身一转,往御花园走去。
那里有一座中空假山,曲曲折折一路往里,就能瞧见一处雕刻了万种写法的福字洞。
但因为此处隐蔽又深,內侍甚少往此处来。
午时刚过,书钰就从福宁殿悄悄溜了出来,等在此处。
自打早前在云台山与阮程娇见面的事被椿予料中,今一早表哥便拉着他好生将宫规学了一遍,那些条条框框听着就烦,也不知道过去的表哥究竟是怎么记住这些,又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礼法。
昨日他也算立了大功,听闻与此事有关之人全都得了赏赐,就连高采蓉也有份。偏生就他等到现在也没见只言片语。
他倒不是贪图什么,至少也该有个面见陛下的时刻,不是吗?
这些念头在书钰脑海里转了一早上,好在阮程娇守诺,使了个脸生的小黄门传了话来,要他在此处等着。
书钰心里略略安稳,听着假山夹道那边有脚步声传来,眼珠一转,机敏地躲在了暗处。
透过假山山石的光,明明暗暗打在缓步而来的阮程娇身上。让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容越发魅惑,仿佛来自深渊的海妖,毫无意外地让人沉醉于那过分的美貌。
“阮将军。”书钰有些怕他,但骨子里被教导得宜,还是行了礼。
“表公子不必客气,你我如今同坐一条船,不过是各取所需,得偿所愿罢了。”阮程娇淡淡看他一眼,“如今表公子初次为陛下分忧,自是要乘胜追击。”
元苏并不是一个会在乎身边之人的女郎。
于大事,她极为心细,处处谋算;但若是那些风月之事,她就懒得用心思。
这也是在西南三年,阮程娇沉下心细细思量多时,方得出她到底与其他女郎哪里不一样。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郎,如今竟会被凤君牵动心思。
他不信,绝对不信。
“阮将军可是有什么妙计?”书钰听得眉眼一亮,忙追问道。
“有是有,就是不知表公子可怕猫?”
“猫?”书钰后背微僵,他倒是不怎么害怕,却也谈不上喜欢。只要不让他在夜里对着猫眼,勉强抱一抱也还能忍。
“不错。”阮程娇点点头,“我与陛下行军多年,见过她最温柔的时候,便是抱起小猫的那刻。”
低眉敛目,浅笑嫣然。
阮程娇记得那时的自己,曾因为这一幕,愣神了许久。
他声音柔和了下来,“我在西南寻了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猫,原本打算一早就送给陛下的。没想到京都之中事务的确繁忙,加之那猫换了水土,有些神色疲乏,这才没有冒然呈上。如今小猫已无大碍,于表公子可谓一大助力。”
“明日申时,表公子可装作寻猫的样子,一路往御花园来。”阮程娇微微一笑,“我会命人在显眼处放上一些煮熟的猪肝小鱼做猫食,表公子记得要学着凤君穿衣打扮。”
“若是陛下不来——”书钰还有些不放心。
阮程娇自信低道,“明陛下会去永嘉府看望长公子,申时定会回宫,而御花园是往庆元宫去的必经之路。表公子放心,明日绝不会让公子白走一趟。”
书钰听他这样笃定,立马放心许多,点头又与阮程娇确定了几处细节,方欢欢喜喜折回福宁殿。
今日刑部和大理寺已经报上了怡亲王余孽初步审理结果,但几位主审一致认为其中尚有猫腻。
是以特地奏请元苏,夜里再审。
总归昨夜里睡得安稳,元苏朱笔一挥,决意夜里前去大牢,旁听审问。
她不回来,颜昭一人躺在空荡荡的拔步床上,一会左右翻翻身,一会又将小木马抱在胸前。
陛下不在,小木马也不再有趣。
颜昭低垂下眼,将小木马摆在陛下惯常睡的那边软枕旁。又把小木剑拿在手里比比划划。
不对,不太对。
他大概丈量了一下小木马和小木剑的尺寸,福至心灵的将两个物件套在一处。
这里——
颜昭略略用手比了比尺寸,仿佛还缺了什么。
有马有剑,也符合仗剑走天涯的感觉。
到底缺了什么?
他一时来了兴趣,趿着鞋就往桌案前走去。顺手拿起摆好的笔在宣纸上勾勒起来。
高头骏马,长剑在手。唯一缺的,理应就是......
那双漂亮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手下不停。须臾,一个与元苏有八分像的女郎跃然纸上。
颜昭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满意极了。这才舒舒服服躺在元苏的软枕上,噙着笑渐渐睡熟了过去。
整夜提审,总算不负所望。
怡亲王谋反之事证据明了,再加上西南边陲送回来的账本,足以将怡亲王全府贬为庶人,流放千里。
元苏从刑部大牢走出时,天际第一缕晨光刚刚落在人间。东方已晓,她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让崔成请了素月,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永嘉府去。
如今沈瑶舟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苏沐身边。两个人黏在一处,眉眼中说不出的甜蜜。
元苏瞧了眼,便无奈地摇头轻笑。
她着实有些想不通。
两个人朝夕相对,难道真的不会厌烦吗?
不过这想法只是在心中过了一过,很快便没了踪迹。在永嘉府用了午膳,元苏又嘱咐了苏沐几句,这才坐上辇车浩浩荡荡朝宫门而去。
申时的天际极为湛蓝,厚厚的云层洁白无瑕,一团又一团挂在天上,落下偏偏荫凉。
“喵——”轻微又细的声音从御花园某处软绵绵地传来。
跟在元苏身后的內侍们没有察觉,但元苏耳力极佳,当即顿住了脚,扬手止了身后內侍跟上来的步伐,寻着刚刚声音的方向,轻手轻脚地找了过去。
果不其然。
在绕过几处矮木丛后的一颗大树之下,有只圆滚滚的小猫正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埋头吃着什么。
元苏心中微动,还不等小猫吃饱溜走,手臂一伸,极为利落地便将小猫抱进了怀里。
这猫亲人,并非野生的狸奴。
窝在元苏怀里,舒舒服服呼噜起来,粉嫩的小爪子还隔空踩来踩去,乖顺的不得了。
元苏瞧着唇角止不住的生出笑意。
这模样,像极了夜里偷摸蹭进她怀里的凤君。
她抬手轻轻捏了捏小猫的爪子,又吩咐崔成去问问各殿內侍宫人,可走失了一只小猫。偏宫中各殿都说并不曾见过什么狸奴。
即是如此,元苏略过地上摆着的那个白瓷碗。忖了忖,将小猫抱起,仔仔细细又检查了几处。没见受伤,方松了口笑道,“小东西。”
她认真地与它商量道,“如今是你先溜进我家,就是孤的猫了。以后,孤就叫你江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