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温温洒向大地, 映照出明明暗暗的界限。廊檐下,椿予领着一众內侍恭敬地掖手候着。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崔管事今日里的神情总有些不自在。
不过崔成在內侍中出了名的无心情爱, 椿予也没多想。半开的碧纱窗里, 说笑声隐隐传来,他当即敛了心神,只当自己是个木头。
“肚肚,让孤来瞧瞧重了多少。”
元苏一手抱起小猫, 掂了掂。一段时日不见,它的小肚皮吃得越发圆滚滚, 整个猫也大了一圈,挣扎着朝颜昭伸着小爪子, 喵喵叫着。
“陛下, 肚肚什么都听得懂的。”颜昭含笑,从她怀里接过不满的小猫,挠了挠它的头顶, 直到听见肚肚呼噜噜舒服地眯起眼,才侧脸与元苏轻声道,“陛下怎么这会就过来了?”
这几日元苏都在忙着处理顺亲王及那些挖出来的暗棋余孽。颜昭不敢打扰, 只夜夜点着宫灯,等她回来。
“孤只是想着好几日没逗逗肚肚。”元苏正声,一本正经道,“这些天孤每回来,肚肚都睡得四仰八叉的。哪里能像这会,咪咪咪活泼地叫着。”
颜昭用余光瞥了眼怀里的小猫, 暗暗叹了口气。他还当陛下是想他才会到福宁殿来,原来只是为了肚肚。
“这会正好有空, 所以就到福宁殿来瞧瞧。”元苏生怕颜昭不信,指着桌案上放好的一些小猫爱吃的食物,“你瞧,孤特地带了这些来。没想到这小馋猫早就吃得圆滚滚的,也用不上孤的这番心意。”
眼瞧坐在身侧的男郎越发的低落下来,元苏无声地弯唇,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藏了许久的小木人。
“这个,送你。”
“嗳?”
刚刚还有点失落的颜昭蓦地睁大了眼,他小心地放了肚肚去玩,这才接过元苏递来的小木人,反反复复瞧着,“陛下什么时候做了这个?”
还不等元苏回答,颜昭已然欢欢喜喜捧着小木人一溜烟往放着小木剑和小木马的高几小跑过去。
“陛下你瞧!”
元苏这次送他的小木人花了心思,肩腿处可以小幅度的活动。颜昭当即将小木人骑放在木马上,拿给她瞧,“这样刚刚好。”
“陛下,你的手真巧。”
男郎手下玩得不亦乐乎,一会用指腹点点小木人的脸颊,一会又拿起细细端详着,“咦?”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惊喜地扬起,亮晶晶地看着她,“这小木人也有陛下身上的冷香。”
他的话满是惊叹。
自从颜昭醒来后,便时时能闻到陛下身上的冷香,他很是喜欢。可让椿予去问崔掌事陛下衣裙用的是何种熏香,却怎么也复刻不出。
如今连小木人都有这冷香,颜昭越发好奇,“陛下,这香是怎么熏到小木人身上的?”
“香?”元苏一怔,摇头,“孤不曾给这木人熏过什么。”
“没熏过?”颜昭愣住,拿起又放在鼻尖嗅嗅,可这小木人分明就有陛下身上的冷香。
元苏忽得想起什么,试探地问道,“你闻得到?”
“嗯。”颜昭毫不犹豫地点头,疑惑地看向元苏,“陛下为什么会这么问?”
“也没什么。”元苏与他安抚地笑笑,“只是孤雕刻小木人的时候,因着紧张,出了很多汗。孤想着你闻见的会不会是——”
她的推测还未说完,就被颜昭一伸手抱了上来。他伏在她肩头细细嗅了又嗅,微凉的鼻尖时不时碰触到元苏露出衣领的脖颈,带来不可名状的痒。
他却还未察觉,只摇头认真道,“不是汗味。”
陛下身上有冷香,不过她却好似不知道一样。
颜昭微微皱眉,说起来就是椿予也曾说过,并不曾闻到什么冷香。那会他还当椿予离得远的缘故,这会却是有点好奇。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元苏抚平他忧思而皱起的眉心,“孤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曾写到,有些人是会闻到些特定的味道。就比如江远会闻到孤身上的冷香,而别人却嗅不到。”
眼瞧颜昭眉眼紧张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他的衣袖。
元苏弯唇,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慢慢握紧,“这说明——”
她故意拖长声音,又顿了顿。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果真巴巴地看了过来,气息都屏住,专心等着她的下文,“说明什么?”
糟了,可别是他有什么怪癖之类的。
“说明孤对于江远而言。”元苏眸色认真起来,与他四目相对,温柔了声线,“很重要。”
这话并非元苏随口胡诌,不过就颜昭闻到的冷香,却极大可能与此无关。
应该是冷香丸。
只是这些颜昭无需知晓,总归如今一切都在慢慢恢复。元苏索性瞒下了此事,才要再与他细说说。
映入眼帘的男郎,那张俊俏的面容已然红了一片,全然相信了她的说辞。
“陛下对我的确很重要。”颜昭点头,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旁人都闻不到,原来是这个原因,他眉眼弯弯,却还没忘了小木人的事。
“你瞧见这了吗?”元苏忖了忖,给他指了小木人颜色略有些深的地方,“孤并不怎么会雕刻木人的面部,此处五官需刀工细致,所以雕刻到此处,孤的手不小心划了个口子,滴了些血上去。”
“或许是这个原因?”
元苏说了一会,可落在颜昭耳朵里,就只剩她伤到了手的事。
“陛下受伤了?!”刚刚还好奇的男郎登时紧张万分,捧起她的双手仔细查看着。果然,在元苏的左手食指侧面瞧见了那条新生的长疤。
他心疼极了,眉心紧紧皱着,“陛下这里还疼吗?”
“不疼了,不碍事的。”
元苏笑笑,颜昭什么都好。只是每回一瞧到她添了新伤,就难过的眉头紧锁,担忧万分。
他定不知道,她瞧着他这副伤心难过的模样,心中也会不好受。
“陛下,其实我什么都不缺。”
颜昭挪着身子与她又坐近了些,“陛下送了我小木人、小木剑还有小木马和木簪,这些我都很喜欢。但陛下的手应是舞刀弄剑,提笔御批。不必劳心劳神的再做这些。”
他在担忧她。
元苏叹了口气,将人抱在怀里,“可孤并不觉得送江远这些是什么劳心劳神的负担。”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孤只是不太熟练罢了。况且只是划了个小口子,真的不碍事。”
“陛下。”
她肯费心做这些事,已然是极为看重他。
颜昭神情一顿,虽是青天白日,他却也顾不上那些规矩与男郎的矜持,低低唤着她,与元苏相拥在一处。
她身上有他喜欢的冷香。
颜昭蹭蹭她的脸,腻在她怀里好一会,方说起了正事,“陛下,今日内务府呈上了七月狩猎的准备事宜。”
“嗯,孤也瞧过。你心思细,安排补充的很到位。”
“那此次可要阮将军也一同前去?”
如今朝中上下一心,大晋算是真正的太平。
阮程娇到底是个男郎,总不好再这样耽搁下去。颜昭从渝北回来,就这事想了很久。若不是知晓了阮程娇对于陛下的心意,他或许早就会暗暗点拨几句。
现在他却是不好插手的。
“程娇?”元苏并未起疑 ,只点头道,“自是要一同前去。狩猎场上或许会有流箭,有她在你身侧护着,孤也能放心些。”
“说起来,此次前去孤瞧着她与书钰还算处得来。”元苏忖了忖道,“此次狩猎之后,孤打算替书钰指亲。”
天子指亲,这本是颜府的无上荣耀。
若非程娇肯定书钰并无其他目的,她也不会说出这话,旧事重提。
颜昭却是一怔,脱口而出道,“不可!”
“我……我的意思是——”他避开元苏审视的目光,补充道,“早前阮将军与书钰并无此意,都说强扭的瓜不甜,程娇既是陛下师妹,理应要替他筹谋周全。”
“陛下?”
颜昭惴惴不安地瞧了眼沉吟的元苏,也知晓自己这话说得有几分不知轻重。
选秀之事一推再推,已然有不少朝臣旧事重提。
若是能办场喜事,至少还能将此事再搁置一段时日。
原本程娇和书钰,是极好的人选,但颜昭说得也有道理。元苏略一思量,倒也没有反驳。
“你说得不错。如今朝廷中新晋了不少年轻女郎,与其乱点了鸳鸯谱,倒不如借着狩猎,效仿古法,由她们自行选择。”
元苏早些年在大漠,就被拉去参加过篝火夜饮。
年轻的女男,或一起高歌或舞剑吟诗,只要心意相通,便可给对方留下一方素帕,待日后寻媒人上门。
围场狩猎亦可将素帕换成羽箭,若是在场的年轻女子有心仪的男郎,便可将寻机自己的羽箭赠予。对方若是接受,则成一桩美事;若是不愿,将羽箭留在原处便是。
颜昭听得新奇,“那陛下过去可是收了不少素帕吧?”
“这……”
元苏没料到颜昭会追问这个,过去她虽不及程娇那般受男郎追捧,倒也曾有几个男郎留了素帕。
可惜还不等她细瞧都是谁留下了素帕,那些男郎瞧见走过来的程娇,便都又改了心意。
唯有一个素帕。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寻回。元苏一度以为或许是哪个男郎粗心忘了此事。
但每回有篝火夜饮时,她都会收到一个不知主人的素帕。
如今颜昭既是好奇,元苏也不瞒他,只道,“孤只收过一个素帕。”
“一个?”颜昭愣住,就听元苏又道,“不过孤到现在,也不知是哪个男郎所留。或许他只是瞧着孤没有素帕可收,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以保全孤的颜面。”
她没弄明白的事,颜昭却是瞬间明了。
这并非什么恻隐之心,而是一份说不出口的真心。
颜昭低下脸,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或许本就无需他来提及或是点破这件事。
陛下即便不是一国之主,就是英姿飒爽的将军,也会有很多男郎生出钦慕之心。更何况阮程娇与她相处时日久远,动心动情本就在情理之中。
尤其她又没有其他女郎那样的花花心肠,与他成婚三年也未见什么君侍,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男郎们心生向往,更消说整个大晋,没有人能比的上她尊贵权势。
遇上这样的妻主,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总不能因为那一点私心作祟,就让全大晋的男郎都没了眼光,瞧不出好赖。
他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如何能干涉旁人怎么想。
“怎么了?”元苏才回忆了往事,见颜昭神情低落了下来,以为他是为自己叫屈。只道,“其实放在大局而言,当初在大漠的那几年,出了程娇收到的素帕最多,其次便是孤了,剩下的那些姐妹,莫说是素帕,连个男郎的背影都瞧不见。”
“可你看看,如今程娇还是一个人,孤却已经有了你。”
“陛下......”
颜昭的声音微颤,那双眼讶然地扬起,瞧见元苏带着笑意的面容,登时心尖泛软,只把放在她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些,“我也只有陛下。”
只有她,也只有她,才会让他的心绪这样的变幻无常。
“那她们呢,也都成家了吗?”窝在元苏怀里的男郎忖了忖,轻声问道。
陛下并不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她常常提及那些驻守边疆的日子,应该是想念那些一同参军的姐妹的。
“她们——”元苏噙在唇边的笑意顿住,默了片刻,直到颜昭疑惑好奇地看过来,方点了点他的鼻尖,唇角往下,苦笑道,“大多都葬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抑或是黄土高原。”
称王登基,并不像史书中那寥寥几行,无悲无喜的文字。是没有姓名的血山尸骨,是无法消弭的遗憾。
“孤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们的模样。”
她记得那些大家一起烤火取暖的情形,记得身侧从不退缩的那股力量。可那一张张笑脸,早就在时光里满满消散。
她最终,真的孤独地坐在了这至高之位。
“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人记得孤的模样。”
“不会的,我会永远记得陛下的模样。”颜昭被她话里的悲凉触动,眼眶一酸,手指拂过她的眉,“比如陛下困惑时,这里就会皱起。”
指腹落在她的眼眸,颜昭的声音更加温柔,“而且陛下的眼睛很亮,我喜欢陛下这样看我。”
“这里。”修长的指节轻轻点在元苏的唇上,男郎耳尖微红,却依旧没有退缩,与她羞怯地一笑,“是甜滋滋的味道,我......我亦很喜欢。”
他的话仿佛一道光,一点点推开了涌上元苏心头的阴霾。
“真的甜?”她唇边的苦涩渐渐褪去,袖中的冷香却愈发的浓烈,抬起他的下巴,一脸严肃,“孤不信。”
按在颜昭薄唇上的吻不再温和,更像是骑马冲锋的将军,直教人无力招架,软了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