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舞很特别。
不单是鼓乐配合, 就是那广袖扬起的力度,都与宫中那些云郎极为不同,翩然的衣袖在他的手中仿佛是一面扇, 随着身形改变而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就是那合着鼓点旋转而舞的脚步, 也极为稳扎。
元苏撑脸倚在扶手,心中不由得暗暗赞叹。
这一支舞,显然是花了很久的心思编排过的。只不过——
元苏微微蹙眉,有些看不真切轻容纱后正起舞的人影。小黏糕她是熟悉的, 只是今夜里这正翩然起舞的身形,不知为何, 总是与她心中的他有些分别。
但浮玉轩里只有她们二人。
元苏轻叹着一笑,只怪自己太多疑。
小黏糕为她花了心思, 她却还在在胡思乱想。元苏摇摇头, 开始在心中搜罗着一会要夸赞他的词。
她甚至都能想到小黏糕捏着手指听到她的话时,那弯弯似月牙的眉眼。
也不知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回想起他刚才与她说「今夜只她们两人」的模样,元苏心中微动, 凤君不会有那样的语气,只有她的小黏糕才会这样怯生生的,小心翼翼藏着笃定与她说话。
看来, 他多半是想起了一些。
元苏越想眉眼中的笑意就越深,再看轻容纱后翩翩起舞的人,那脚步哪里是踏在了台上,分明就是落在了她的心里。
不过——
颜昭也会剑舞?
眼见台上的人从腰间抽出木剑,元苏唇边漾起的笑意凝滞,有些吃惊。她缓缓坐直身子, 一瞬不瞬地瞧着台上那利落的身影。
也不知怎得了,她莫名地就想起了那些年在荒漠雪山时, 曾无数次瞧见的那支舞。
不过程娇是女子,而台上的明显就是一个男郎。
不,也不是没有可能。
元苏忖了忖,身子放松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小黏糕花了这么多心思,自是要投她所好。
宫中云郎的舞虽好,却也少了些洒脱与力量之美。
看来这回小黏糕定是做足了准备,这才在前几日唤程娇去了福宁殿。原是为了跟她学剑舞。
元苏心中恍然大悟,却也隐隐担忧。木剑虽不锋利,却也容易生出木刺。
颜昭又是头一回耍这个剑舞,可别扎了手才是。
正想着,台上的人猛地侧手翻身,配合着鼓乐稳稳落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着像是练了有几年。
元苏怔住,几乎瞬间,刚刚噙着笑意的眉眼已然冷肃。她负手起身,静静瞧着台上跪着的人影。
隔着一层轻容纱,他低垂的面容模糊。
元苏在袖中转了转手腕,才要出声问询。
“喵——”一声熟悉的猫叫从台上传来,瞧那吃的圆滚滚的身形,自是肚肚无疑。
这小猫颇为灵性,平日里只跟她或是颜昭撒娇,见了旁人理都不理。也就见着阮程娇时,兴致好的时候才会叫上两声。
元苏按兵不动,看着肚肚翘着尾巴喵喵叫着蹭蹭那人的衣袖,心中登时又松懈下来。
“怎得跪在那?”她收起藏在袖中的匕首,柔和了眼神问道。
“陛……”
“陛下——”
台上与门外同时响起两道声音,只是门外崔成显然有要事要禀,盖过了满怀心事的另一个声音。
元苏侧脸,有些不悦,“何事?”
“陛下,西南有军报送来。”
昨日便有西南密信送进宫,说那些南蛮最近不甚安分。没想到今日就有变故。
元苏蹙眉,抬脚要往外去,刚走到门口,蓦地想起还在台上的小黏糕,当即歉意道,“江远,孤今夜怕是要食言了。你且先回福宁殿,孤忙完这一阵子,定会好好陪你。”
军情不容耽搁,元苏迈步的瞬间,见身后没动静,想起他今夜的准备,面上柔和了几分,低道,“你的舞,孤很喜欢。”
內侍仪仗跟在元苏身后,匆匆往御书房走去。
而已经快走到福宁殿檐廊那的颜昭,脚步却是越来越慢。
“凤君可是累了?”椿予掖手,稍稍靠近了些轻声问道,“可要奴叫辇车来?”
今夜里也不知凤君怎么了,从浮玉轩出来时慌慌张张,心不在焉也就罢了,还不许仪仗跟着。
“不必。你我静悄悄地回福宁殿便是。”颜昭话这样说着,脚步却是一点都没往前。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低垂,手指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心绪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他分明已经分析了利弊,也做出了选择。也不知怎地,自打他从浮玉轩离开,这颗心就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咚咚咚跳得无序,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恐惧。
就是手心里也是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薄汗。
他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怎么了,就着椿予的手坐在一旁的凉亭里,默了片刻,干着嗓子问道,“椿予,若是爹给娘牵线娶个侧室,你说娘会怎么想?”
家主??
冷不丁被问到的椿予一怔,有些迟疑,“家主应该……应该会很开心吧。凤君,家中要有喜事了?”
“不是,我只是随口问问。”
颜昭摇头,听了椿予的回答,心中稍稍有几分底。他没有做错,这天底下哪有女郎不喜欢三夫四侍的,更何况还是阮程娇那样的俊美男子。
陛下……陛下应该不会怪他。
不过,陛下向来不近男色。对他也是冷冷淡淡,并不热衷那档子事。
颜昭想到这,眉心几跳,又低道,“若是陛下呢?”
“奴……奴不敢妄言,不过陛下也是女子。”椿予声音越来越小,忽得福至心灵,悄声问着,“凤君今夜可是安排了男子伺候陛下?”
“嗯。”颜昭含糊应了一声,就见椿予一脸愁容,“怎么了?”
“凤君,您怎得,怎得把陛下拱手往外送。”
“你这话说的奇怪。”颜昭不以为意,“这后宫空了这么久,迟早是要住上旁人的。更何况什么叫往外送。若是陛下当真不喜,这会理应会到福宁殿来问个明白。”
他算过时间,阮程娇那一支舞早就结束了。
如今不见陛下仪仗往福宁殿来,多半是在浮玉轩陪阮程娇。如此一来,他与陛下、阮程娇都做了人情,怎么会是将陛下往外送。
况且,陛下的心何时在他这里过。
“凤君,您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椿予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话他都说了不少,偏凤君怎么都不信。
颜昭心中一空,他……该有什么样的感觉?
宫里怎么会有那些话本上的真心与真意。
他又不傻,怎么还会憧憬她跟那些话本里的人一般,生生世世只看着他。
在宫里,只有权势才是最重要的。一时的新鲜固然会有短暂的甜蜜,可若要在这宫里生存下去保全自身,手中必然要有权力。不是那种掌管后宫的权力,而是实实在在,能够调动御林军的权限。
阮程娇对陛下极为忠诚,他腰间这块玉若是不被架空,势必要拿着阮程娇的软肋。
瞧,他都想得清楚,也分得明白。
可藏着腔子里的那颗心,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凤君,夜里风大。您身子刚刚才恢复,不如我们先回去吧。”事到如今,椿予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尽职地问询着在凉亭坐了许久的颜昭。
“你说什么?”
一直沉默的颜昭眼眸忽得亮晶晶地扬起,反倒让椿予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把自己刚刚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不错,的确是这样。”站起身的颜昭长长松了口气,怪不得他好半天都心中别扭,原是这样!
他迈步就要折回,跟在身后的椿予神都懵了,小步追上走得飞快的男郎,“凤君,这是要去哪?”
“浮玉轩!”
颜昭侧脸看向茫然的椿予,冲他微微一笑,“我是凤君,理应要照顾陛下。”
陛下如今病着,他得回去提醒她。
他压根没有深想自己急急要回去的缘由,只一心想着折回去。
倒是椿予听完面色凝重,眼看颜昭已然要登上浮玉轩的楼梯,忍不住提醒道,“凤君,若是……若是……”
“怎么了?”颜昭不解地看向惴惴惴不安扯住自己衣袖的椿予,见他硬着头皮道,“若是陛下已经就寝了呢?”
颜昭:“……”
那双刚刚还亮晶晶的桃花眼蓦地黯淡了几分,四处看了看,心中不知怎地又笃定了几分,“不会的,若是陛下在浮玉轩就寝,崔成必然会守在这里。你瞧,守在外的內侍跟早前没什么区别。”
椿予顿住,跟着他往四周瞧了瞧,默默松开了颜昭的衣袖。
“你去通禀一声。”颜昭抚了抚自己衣袖上的褶皱,站在门前。
虽说他刚刚是有几分笃定,但如今真到了此处。颜昭仍是有些莫名地紧张,他背过身去,耳朵却高高竖起,寻着其中细微的声响。
可惜椿予通禀的声音并无应答。
颜昭微愣,椿予忙提高了一些声量,又向里禀了一声。
吱呀——
雕花木门从里打开,却仍是没有人声。
颜昭忖了忖,吩咐椿予在外守着,自己往里走去。
高深的内堂里,莲灯明亮。台上的轻容纱还低垂着,坐在上首的元苏却早就不见了踪迹。
只有个俊美的男郎独自坐在台上。
见状,悬着一颗心的颜昭终是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淡道,“陛下呢?”
“去御书房了。西南有军情,陛下这几日都在忙此事。”阮程娇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回答着,只是这声音却不是他惯常微哑的声线,反而清泠地似是山泉滴石。
颜昭听得一愣,登时明白他过往是做了伪装。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有些好奇地看向阮程娇,“陛下可知晓了?”
阮程娇摇头。
这下轮到颜昭沉默,如今事不算成,也不知阮程娇还会不会信守承诺。
“凤君放心,我说过的话从不食言。”似是看出来颜昭的担忧,阮程娇苦笑一声,“更何况便是凤君不帮我,只要凤君手中有号令御林军的玉佩,臣亦不会有半分忤逆。”
军令如山,他出身行伍,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颜昭放下心来,只低道,“既是如此,可要我帮你再安排?”
“多谢凤君好意。”阮程娇摇头,身形隐在屏风后,须臾换了身平常的盔甲女装出来,微微抱拳,“但此事,臣已无憾。”
他的心意,从未好好传达给她。如今他也为她,只为她一人跳了支舞,可惜——
阮程娇低眉,压住眼眶酸涩的泪意,她们从来都是有缘无分。
有些话一旦错过时机,就已经是覆水难收。
过往他说不出喜欢,今夜同样也没有勇气唤住她。
他于情之一事是胆怯,但他还是大晋的将军,是她的剑。
眼下西南军刚刚整合,南蛮必是看中这一点才会蠢蠢欲动。
而他也做出了选择,是剑,就要指向敌人的心口。
阮程娇抬眸,躬身行礼,“日后,我师姐就拜托凤君好好照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