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阮程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自是想表公子得偿所愿。”
夜深月明,那一点清亮被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外面分明是有丝光亮的, 但书钰却已经被拢在一片阴影当中, 辨不出面貌。
“阮将军与我无亲无故,这样帮我,书钰当真是受用不起。你就不怕我告诉表哥吗?”
“我赌表公子不会。”阮程娇自信满满,“凤君如今失忆, 并不知晓自己不受宠,所以颜府才送了表公子入宫, 不是吗?”
“你若告知凤君,他必然会追问缘由。不过我想——”她略一停顿, 笑道, “颜大人自然是有过嘱托,让表公子不可将事实告知。以免凤君经受打击,再次病倒。”
“你们颜府的目的是送表公子来固宠, 绝非把稳抓在手中的凤君之位拱手让人。我说的是与不是?”
书钰沉默。
阮程娇固然可恶,但她句句都说到了实情。表哥本就心思至纯,若是得知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保不准会一病不起。
这也是他迟迟不敢全盘告知的缘由。
“更何况,我亦是同情表公子的。”阮程娇捏准了他的命脉,低声又道,“表公子身世坎坷,若能入宫伴在陛下身边,已然是三生有幸。若是表公子抓不住此次机会, 日后京都世家高门中又会有谁会向表公子提亲?”
“我想,表公子见惯了锦衣玉食, 再嫁入寒门小户,怕是心气难平吧?”
她句句戳在书钰的肺管子上,眼看面前的男郎渐渐脸色灰败,旋即又笑道,“我自是有诚意与表公子合作,但能不能成,还是要看表公子将凤君的身段姿容学了几成几。”
“为什么?”书钰抬眼,问道。
“什么?”阮程娇揣着明白当糊涂,并不顺着他的意回答。
“我是问,为何一定要学表哥?”书钰不解,他明明比表哥有趣,亦懂得更多。为什么非要学表哥,才能有所成,留在陛下身侧。
“阮将军并非陛下,如何知晓陛下不喜欢我这样的?”
阮程娇听得直冷笑,“表公子有如此自信,我真是钦佩。我自然不知陛下喜不喜欢表公子这性子。但事实就是,凤君才是唯一留在陛下身边三年的男郎。”
不仅如此,失了忆的凤君还越发地让陛下挂念在心。
阮程娇不止一次看到元苏提及凤君时,那不自知的温和笑意。
难道凤君就真的那样好?
还是说,凤君只不过恰恰好长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抑或是她只是习惯了凤君相伴在侧。
阮程娇迫切地想知道,陛下与凤君究竟是哪一种牵绊。
“敢问表公子,你自信能比得过早前那些朝臣家中娇养的小公子?还是说,表公子比那些想爬上凰床的內侍更舍得下脸面?”
“明路我指给了表公子,要不要做,能做多少,全看表公子的造化。”她抬脚欲走,还未迈步,衣袖蓦地被人从后扯住。
阮程娇回身,眼眸冷肃。惊得书钰忙不迭松开手,他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半晌,轻道,“我做!还望阮将军不要食言,助我一臂之力。”
阮程娇微微颔首,不远处,有两人脚步往花园中来。
她机敏地四处一瞧,指了条最快回行宫的小路,“表公子放心回去,我日后自有法子通知表公子何时单独面见陛下。”
书钰是男郎,家中早有教导,迈步不可过大,乱了仪态。
高采蓉和魏盛妤一前一后提着灯笼,醉意微醺过来时,正正好能瞧见一个背影从花园那头走过。
那边是行宫,并非朝臣家眷住着的别院。
高、魏两家今天白日里才经过一场血腥。高采蓉与魏盛妤就在宴席上酒多喝了两口缓神,加之两人文采不相上下,吟诗作对时,不免生出过往所没有的惺惺相惜之意。
这会两人打着灯笼,也不许下人跟着,勾肩搭背地往花园里来,口里嘟囔着非要聚什么天地之灵气,好在来年春试上大放异彩。
阮程娇本不欲与她们过多纠缠,打了个照面,便要快步离去。
“哎,这不是阮将军吗?”魏盛妤喝得脚步飘虚,一把抓住阮程娇的手臂,笑嘻嘻道,“听闻阮将军武艺了得,来来,与我们一起望月吸收天地灵气,我们做文状元,你做武状元,如何?”
“两位姑娘喝醉了。”阮程娇不动声色地撇开,严肃道,“如今天色已晚,两位姑娘还是尽快回别院去,免得惊扰了圣驾。”
“惊扰?”高采蓉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摇摇头,“我们声小,惊扰不了陛下。”
说罢,她嘿嘿一笑,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神情,“恐怕是我们来的不凑巧,惊扰了阮将军与他的相会吧。”
“对对对,这就是我们不懂风情了。”魏盛妤忙不迭的附和着,眼花地往前看了过去,又扯住阮程娇的腕子,“不对啊,那人怎么去的行宫方向?”
阮程娇眉眼一冷,正要斥她。
魏盛妤跌跌撞撞地挡在阮程娇面前,“你可知,那些內侍都是陛下的人。”
正当阮程娇以为她要说什么冠冕堂皇之词,魏盛妤呵呵露出个傻笑,“没想到阮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只可惜你这条情路——”
她啧啧两声,颇有些遗憾,“着实坎坷。”
阮程娇:“......”
她白了眼满口胡话的魏盛妤,一侧身,又被高采蓉阻拦,非要她讲讲怎么与那男郎相识。
她们酒醉无状,一会声高一会又喃喃自语。
阮程娇瞥了眼四周,担忧她们把话传的越发不可收拾,叹了口气,道,“幼年相识,只是没想到他最后会入了宫。”
“那阮将军怎得没早早将人娶了?”魏盛妤不解,指着一旁的高采蓉道,“你瞧瞧高姑娘,只要有看得入眼的,都是直接纳进府中,也免得日后遗憾。”
“你们不懂,我那是用情至深。”高采蓉不满,忙解释着,“我只是喜欢这一款的男郎,谁让他们一低眉,一摆手都极为相像。我舍了哪个也不好,还不如都请进府里,好好养着。”
“高姑娘,你可莫要污了「用情至深」这几字。”魏盛妤一提起这个就有气,“真正的用情至深,可不是你这样见一个便觉得都是心头好。真正的用情至深,是只与一人相守,是提及他就不自觉的温柔。”
“是你不懂。”高采蓉一把狠捏住魏盛妤的脸,与她辩道,“我家养得起,我为何要委屈自己只享受一人?”
“我不懂,分明是你不懂!”魏盛妤也不甘示弱,反手揪住高采蓉的脸,“把风流当深情,呸,下作!”
“阮将军!”两人谁也不服谁,齐齐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阮程娇,“你说说,用情至深是不是指与一人相守?!”
月色清亮,阮程娇低垂的眉眼模糊,半晌,才冷冷开口,“那也不一定。”
“你瞧瞧,在场三个女郎,阮将军与我都是这样觉得。”高采蓉神气一时。
魏盛妤生恼,蓦地拔高了声量,冲阮程娇道,“那阮将军不妨说说,有什么不一定的!?”
“与一人相守,或许是用情至深。却也不乏「习惯」二字。”阮程娇并不在意魏盛妤的态度,只道,“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会专注在情字,有些人天性对「情」字迟钝,亦不在意。若是遵循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夫郎,也多能相守一人。”
“这其中缘由是「用情至深」?”阮程娇摇摇头,“绝对不是。多半是因为不在意,更是懒得再与旁人从相识到相知,时间宝贵,自是留给大事。”
“......”魏盛妤被她笃定的语气说服,心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只道,“世间真的有这样不喜风月之人?”
“有。”
阮程娇扬手,不再与她们细究这个话题,召几个巡逻过来御林军近前,“你们送高姑娘和魏姑娘回别院去。”
这世间千千万万人中,总有些清风明月般的存在。
只站在那,就已经让人挪不开眼。
而这样的人,不该跌落神台,坠入风月之中。
她信步走到行宫,看向还亮着灯的内殿,面无表情地与当值的御林军换了岗。
夜色深沉,所有尘埃落定。
椿予领着一众內侍恭敬地候在檐廊。
内殿里换了新烛,摇曳出一地昏黄。
今夜,未免牵连颜昭,元苏本不打算宿在这里。但在暗室被他小心依偎着,也不知怎地,就已经回了内殿,还坐在了拔步床上。
眼下,身侧的男郎正极为认真地,亲自动手把她要睡的那边铺得软和厚实。
元苏唇边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单手端起杯盏,才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还来不及吩咐內侍换些茶来。
刚刚还忙碌的颜昭立时便凑了过来,关切道,“陛下,可是伤口又疼了?”
如今他一颗心全挂在元苏身上,只要她稍稍皱眉,抑或是抿唇不语,都会让他紧张不安,恨不能替他受这疼痛。
“不——”到口的否认忽得收住,元苏低眉,瞧着那张仰起来,满是担忧的俊容。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里衣,身姿挺拔,跪坐在她的身边。明明最是正经,偏生落在元苏的眼里,看到的却只有颜昭那极好的唇形,还有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藏着衣领中,隐约可见白玉似的胸膛。
“是不是我刚刚包扎的不好?”颜昭忧心忡忡地看向被他处理过的伤口,“要不,还是召御医来瞧瞧。”
他起身要唤人,元苏笑笑,轻轻拉住他的手,“你包扎的很好,原本受伤了就是会痛。孤能忍得住。”
“可是——”颜昭不放心,“我之前也不曾替人做过这些。陛下,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没做过?”元苏略有些惊讶,看他今天熟悉的手法,并不像是第一次。
说到这,刚刚还担忧万分的男郎,忽得就红了脸,低下头嗯了一声道,“我也是接了旨意之后,悄悄打听过陛下最是喜欢狩猎舞剑,这才在家中偷练了几回如何替人包扎。”
“陛下,我......我并非是诅咒陛下会受伤。”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颜昭忙连声解释道,“我只是怕,怕陛下会受伤。而我是陛下的凤君,到时候若是不做些什么,心里总是会慌,会更担忧。”
“凤君——”元苏微怔,没有怪他口无遮拦,却只是笑道,“原来未出嫁前,就已经会担忧孤了么?”
她本是打趣,想缓解颜昭一直紧张不安的情绪。
偏颜昭实诚,头一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下来。
元苏愣了愣,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她清冷端方的凤君,也曾独自坐在房里,悄悄练习着所有与她有关的事。
她乌黑的眸子沉寂了下来,似是要刻意压制着什么。
而那引起一切,让情绪汹涌的男郎,却仍不知情,只眼眸清亮,小声又问道,“陛下,过往我替你包扎的时候,有没有......”
有没有?
元苏不明所以。
“凤君想问什么?与孤直说便是。”
他似是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在元苏鼓励的目光下,脸蛋通红地继续低声道,“陛下,那我有没有......有没有......”
男郎微微抬起的眸子闪避,侧过来的眸光潋滟,似是春风吹过了一汪清泉,顿了顿,方鼓足勇气,“用那个法子帮你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