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郎又羞又怯, 交叠在一处的手指紧紧蜷起,连带着鼻尖上也生出了一层薄汗。
元苏一怔。
法子?
凤君居然还懂医理,知晓什么特殊的止痛妙方?
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过往她并不怎么来后宫, 有时候就是真的受了伤, 也多是在暖阁叫御医来处理,虽然伤能止血,却无法抑痛。
更何况,大晋以女子为尊, 她要强惯了,每次受伤都是强忍着不适, 待日随流水,痛感漫漫而过。
却不想颜昭竟有秒法,
元苏心中喟叹, 一时也不知该感慨些什么。
正别别扭扭藏着心事的颜昭等了等,余光往元苏身上一瞥,见她又微蹙着眉, 忙止住羞怯,凑近些关切问道,“陛下, 还是疼得很厉害吗?”
原本这点小伤对元苏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事。可被颜昭这样软软问着,又细心地照顾着。
她心里一飘,神使鬼差下,竟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间,正关切看着她的那双漂亮的眸子便拢了烟云, 愁绪满心。
糟了。
颜昭一慌,哪里还顾得上规矩矜持, 小心地在自己衣袖上抹去掌心的汗渍,这才细致地扶住她受伤的手臂,极轻极轻地拉起她中衣宽松的衣袖。
包扎好的伤口倒没渗血。
颜昭松了口气,她这样难受,他也不好再端着。心下一横,却是直起身子,趁着她还蹙眉愣神的间隙,极快地凑近。
啵唧——
原本是要轻轻落在她侧脸上的吻,因为紧张慌乱,一时没把握好距离,反而重重亲了上去。
内殿里本就寂静,这一声委实亲得响亮。
霎那间,颜昭颧上就好似春来枝头盛开的桃花,浅浅深深的红了一片。
四目相对,又全都心慌意乱地撇开。
元苏默默咽下惊讶。此间情形,若她神情再变,凤君定然无措,甚至会生出难堪。
好在她惯来眉眼冷肃,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唯有腰身坐得越发笔直,犹如寺庙里供奉着的清规戒律,板板正正挑不出任何错来。
内殿里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颜昭死死咬住下唇,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祥云的月牙白中衣,坐在她身侧,宽大的衣袖交叠在膝上,盖住了因为懊恼而攥紧成拳的手。
刚刚那一幕,反反复复,犹如潮涨潮落不断地在他眼前重现,直叫那露出的脖颈也染上了一层淡粉。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他言行轻佻,举止失当。
男郎心里惴惴不安,偷偷掀起眼尾往元苏面上看去,见她依旧镇定,当即松了口气。
看来他猜得没错,她们感情深厚,过往必然也有过这样,唔,情难自禁的时刻。
只不过——
颜昭不免生出些遗憾,怎么说这也是他失忆后第一次与陛下亲昵。
要是刚刚他不那么心慌,恰恰好吻在她的侧脸就好了。
他定是失了记忆,才会没把握好力道,下次!
颜昭暗暗下了决心,下次他一定会轻轻的。就跟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轻轻地在她的侧脸上,留下花一般的印记。
他悄悄翘起唇角,正想再说回止痛的法子。
“凤君——”
“陛下——”
同时开口的两人,视线短暂一相接,全都又默契地停下。
元苏到底是女郎,初时的惊讶过去,这会反倒好似被狸奴蹭了蹭,不仅脸上润润地生出些痒,就是心里也着实不甚对劲。
大抵是御池里那股香起了效。
她稍稍挪了挪身子靠后,再瞧不知为何偷乐的颜昭,忍不住跟着他舒展开了眉眼,“凤君想说什么?”
“陛下,我就是想问问,方才——”
他伸手,借着广袖遮掩,偷偷揪住她散开在床榻上的里衣裙摆,装着胆子道,“陛下可有不舒服吗?”
“不舒服?”
元苏低笑,凑近些,“凤君怎么会这么问?”
她身上冷冽的香萦近在咫尺,绕在鼻尖。颜昭将将才平复的心情登时又乱了几分,像是飞上天空的风筝,恍惚飘远不知方向时,又被那一根无形的细线慢慢拽着,慢慢落下,安定下来。
“主要我方才的力道有点......”
他用手简单比划了一下,瞧见元苏含笑的眼,心尖一软,拇指与食指间比划的距离下意识缩短,紧张道,“是有一点点大,也不知道有没有磕疼陛下。”
颜昭这样有话直说,于元苏而言,相处最为轻松。
她用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他的,指尖相叠。先是一同落在他的唇上,轻轻地,缓慢地按了下去,直到半倚在怀里的男郎脸色又红了不少,才握着他的手放在她的侧脸。
“你瞧,孤好好的。”
她的声线低了下来,乌黑的眸子比夜还要深,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她分明什么都没再做,却莫名地,让颜昭心底生出酥酥麻麻的颤意。
这感觉有一点陌生。
“陛下,我......我......我还是先帮你止痛吧。”
颜昭从她身侧避开些,耳尖还红着,神情却已经严肃下来,俯身凑近她的伤口。
元苏黛眉一弯,登时回忆起来,她早前无意翻过颜昭的话本,上面的确写过这样的法子。
她心中有数,一双眼静静等待着。
预想之中的「吹吹」却没有出现,也不知他从哪拿出备好的笔。
她伤了几处,他便都细致地用小毛笔在棉布上画上个笑脸,模样严肃地似是做着天下最为重要的事。
颜昭擅长作画,过往她也曾见过他笔下的山河。
如今,那双能画天下风光的手,正为了她,小心地画着一张张笑脸。
“陛下,我看书上说过,人疼痛的时候,心会很不舒服。可若是能分散精神,便能好受些。”
他腼腆地与元苏笑笑,“可惜我能为陛下做的太少。只能画些笑脸,逗陛下一笑。”
“孤觉得这法子很有用。”
他的笔下有真切的关心,元苏怎么会不知。
若是早知晓他有这么好的法子,过去她又何必忍着疼,强装什么无事。与他这样呆在一处,就已经忘了不少痛楚。
“时辰也不早了,凤君该早些歇息的。”
礼尚往来,她得了他的关切,自然也要照拂关怀于他。
元苏躺在颜昭特地给她重新铺过的一侧床榻,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本是唤他早些歇息。
衣领敞开时,却不经意地露出更多的伤口,方才她担忧颜昭担心,一些被剑气划伤的划痕,元苏并未让颜昭瞧见。
正欢欢喜喜要靠在她身侧的男郎眼尖,登时一愣。
“陛下,刚刚是我不仔细。”
骤然瞧见那些细小的划痕,颜昭心都抖了抖。又自责又心疼,她手臂上的伤包扎了还好,这些划痕却细密,只能涂上药膏。
他却没注意到。
“我这还有药膏,陛下忍着些疼。很快就能涂好。”颜昭忙不迭转身拉过小药箱,从里面翻来覆去的找了片刻,方找出个用旧的白色药瓶握在掌心。
“这是我过往练琴时会用的药膏。”
他扬起眸子,冲元苏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琴艺天赋不如书钰,小时候性子又急,总觉得要事事争先,所以练琴时常常不得其法,断弦划破手指。”
“还是教琴的先生告诉了我这个药膏密方,我已经试过了,效果很好。”他伸出自己的手给元苏瞧,“陛下看看,是不是几乎瞧不出?”
其实,在那匀称的指节上,若是凑近了瞧,还是能看到曾经伤过的淡痕。
他只是想着法子分散着她的心神,让她不会将思绪全部集中在那些狰狞的伤口。
面前的颜昭小心翼翼笑着,元苏看着,心底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这双手她牵过,握过,却从未这样细致地观察过。
锦衣玉食,金银美器。
以前她总觉得给他这些,已经尽到了做妻主的责任。她不喜那些风花雪月的手段,也不曾给他花心思多做过些什么。
就是颜昭特别喜欢的小木马和小木剑,也都是她嫌讲妻夫之道的內侍啰嗦,顺手雕出来才预备送他。
可他即便失了忆,也还记得有关她的零碎细节。
元苏眉心渐渐蹙起,眸子却柔和。仿佛厚重的冰墙经长久的日光照耀,终于漾出了晶莹融化的光泽。
轻轻地,似是怕伤到他一样,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她指腹上还有早些年落下的薄茧,与他细腻的掌心相合,不经意地带起酥酥麻麻的痒。仿佛从骨髓深处而来,恨不能再靠近些,方能抑住那快要汹涌而出的情愫。
“陛下?”
颜昭瞧她握住自己手发怔发愣模样,一时心中没底。可陛下的眼神太过温柔,他面上一红,一双桃花眼弯弯,脸上生烫,声音软绵下来,“你怎么了?”
月光从半开的碧纱窗透了进来,浅浅的清辉将内殿里的阴影放大,越发的明显。
元苏正正好背光坐着,黛眉杏眸,仿佛夜里最亮的星,将他整个儿映在眼里。她摇摇头,慢慢笑得放松,“无他,孤只是在想江远小时候练琴的模样。”
“定然也跟现在一样,眉目俊朗,十分爱笑。”
“陛下猜错了。”颜昭清俊的容颜仿佛染上了绯红,眼尾低垂,伸手拧开药瓶,用指腹小心地蘸取了一些,慢慢在她脖颈靠下的位置打着圈涂匀。
“我小时候没怎么长开,眼尾又天然上挑,早前一同玩耍的同伴,每回见我一笑都说我是狐狸托生的。娘听了这些闲言很是生气,便让爹拘着我,不许多笑。”
“于练琴一事,我又没什么天分。所以整日坐在古琴面前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说得平静,元苏却听出了藏在其中的难过。
“孤倒觉得狐狸托生的没什么不好。”
她解开衣带,顺手给他又瞧了藏在里衣下的划痕,瞧着认真涂抹药膏,几乎要贴进自己怀里的男郎,温声道,“虽说话本里多写狐狸多情,可实际上,孤在荒漠里瞧见的那些狐狸,非常聪慧,于伴侣亦有「身在情常在」的痴心在。”
“真的?”
从她怀里探出头的颜昭,眼尾微微上挑,这些年来,爹每每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总少不了要叮嘱几句,莫要笑出狐媚的样子,万不可再被人说成狐狸托生,坏了名声。
他自醒来,也不知过往如何与陛下相处,一直暗地里担忧着如今的自己时常笑得太过,会招陛下厌烦误会。
此刻,却是真正的松懈了精神,一双眼似是映在江河上的月,清辉粼粼,明媚春时,笑意天成。
十分好看。
元苏一怔。
饶是成婚三年,他仍然能让她生出惊艳。
藏在心口的那一点星火犹如被东风吹过,渐渐炽热。
颜昭仍低眉专注在她身上的那些细小划痕,他越是仔细,元苏身上的热意蔓延的就越快。
她记得,颜昭好似与她说了身子已无大碍。
“江远。”
元苏低低唤他,深沉的夜色里,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有些沉。就连那近在咫尺的药膏气也成了这世间最为神秘的香,勾住了魂似的,牵着她靠近忽得愣住的男郎。
那双漂亮桃花眼睁得圆溜,带着月色清辉,仿佛端坐在云中的仙君无意跌进了她怀抱。
于寂寥的夜色中,毫无意外地又羞红了脸,却不再怯怯低头藏起。
“陛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刚刚一直在唤他小字,男郎眉眼微挑,甜滋滋地抿唇与她笑笑,“陛下这样唤我,真好听。”
六月的夜短,折腾了半宿,此刻的天色已是鸭蛋青。
檐廊下候着的內侍早就换了值,越发的敛声静气。
元苏到底是个正常女郎,遭了那样的香,如今又情动。早就将神志清醒落在了无边的夜里。
在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了自己的轻叹,再回神时已是单手环住他,两人几乎鼻尖抵着鼻尖。
“孤刚刚说谎了。”
她温热的气息轻轻拂来,犹如一张冷肃拉满的弓。让颜昭无措,又不知刚刚错了哪一块。
他兀自反思着。
元苏似醉非醉的视线下移,落在他抿起的唇上,藏了笑意,“孤的确还有点不舒服。”
“世间万物多讲究均衡,左右相称。作诗如此,为人处事亦有中庸之道。”
颜昭不明所以,但元苏说得认真,他忙严肃起来,桃花眼中一派月下清辉,矜贵文雅。
“江远。”
被唤了小字的男郎浅浅“嗯”了一声,暗自猜着陛下或许要与他再分析一番今日局势,正打着腹稿。
元苏语气淡淡,装作不经意地微微侧过脸,“此事——”
她顿了顿,说得义正言辞,“亦不可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