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令从带兵进驻雍州那一日,在塞上偶遇漠北王庭的某位贵胄然后随手把人刺落马下,北人的主力便一直是由那个名叫丁鉴的汉将坐镇。此人并不轻易出战,唯一那次也是无意中叫陆令从撞上,未分胜负,只是一个挑了一个头盔,一个夺了一个手戟。
据探子回报,丁鉴手下亲兵俱为北人,可是此人名不见经传,出身与背景难察,也不知怎样脱颖而出,让一众蛮子都心甘情愿为其效力。
但这也为这一战提供了一个便利的先决条件——汉人揣度汉人,总比刺探异族心思要更准些。“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个道理不说十拿九稳,但在汉人中常是相通的。
按照部署,今夜向丁鉴的主帐进军是兵分四路。何诰带着雍州城守军由正面行进;虎师余部东有李岐,西有另一位副将覃岳,潜行围敌两翼;而陆令从则率以一当百的昭王亲卫,轻装疾行,抄戈壁险路突袭营后。如此成伏围之势,彼此之间吹号传信,四方照应,当可一举全歼。
敌在暗我在明,雍州城内是否有京中耳目尚未可知,因此陆令从和谢竟也绝不敢再贸然相随,最终商议决定,谢竟与传令的斥候同回雍州,和何诰汇合再随其出兵。
朔方冬夜行军,头一件难熬的便是冷。风头如刀面如割,无遮无拦地直将人从外到里冻个通透。
谢竟没有甲胄战袍,只能从军中临时寻了一身换上,虽然宽裕了些许,但也比不穿的强。陆令从只能送他到辕门,临行前将那件大氅抛到马上让谢竟披着,说声“万事小心”,注视着他与斥候远去。
丁鉴的营帐在大漠深处,离雍州城池有些距离。塞上开阔可以远眺,若无群山和风沙掩护极易被发现,所以何诰等视天象而定,走走停停,直到其他三路都已安置好传了信来,才最终在距目的地十几里外的山后扎下营。
何诰到底曾是京中旧臣,对着谢竟身上明显不似凡物的御赐大氅瞧了一会儿,神色微动,却欲言又止。谢竟觉出他的疑惑但也没有开口解释,瞒是瞒不过的,早晚要捅破窗户纸,不在这一时。
帐群军队在外围层层把守,岗哨密布自成一体,硬攻难克。何诰对谢竟道:“既要伤及根本又不能撕破脸皮,否则来日生意都没得做,朝廷追究下来,还是雍州的罪过。这一仗最难的是分寸。”
谢竟颔首:“要紧的是把他引出来。”
何诰沉吟片刻:“我看着殿下仿佛对那丁鉴有些心思。”
谢竟反应了一下才道:“大人是说,殿下起了招安之意?”
“兴许是,兴许不是,”何诰苦笑着摇头道,“我在京中虽与殿下有过师徒之谊,但是那时他才多大,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早已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谢竟宽慰道:“既如此,大人也不必过于系怀。殿下与丁鉴毕竟交过手,自有计较,你我只信他便是。”
何诰应下,又想起他们承担的打头阵的责任,问道:“依你之见,何时出兵为宜?”
谢竟遥遥望了望深浓夜色,笑道:“不急。”
是夜三更,战鼓蓦地惊擂。漠北营帐最外围的哨楼上,守兵立刻将异状报回了主将丁鉴处。丁鉴本是汉人,以汉人用兵布阵之法去揣度昭王,想着正值年关元宵,对方本不大可能这时候出兵。因此虽说并未懈怠,总不如平日那样严阵以待。此时得报,自然惊愕。
但他手下精兵良将毕竟不是吹嘘。须臾间漠北军士集合已毕,披甲上阵准备岀营迎战。遣斥候去探,却报回来说只闻战鼓声,并不见汉人兵马。
正疑惑间,只听战鼓声忽落,取而代之的却非马蹄声,而是一阵似有似无的笳声,好像是从极远之外传来,起初几不可闻,渐渐才隐约能辨出曲调,但仍断断续续,风一来就要被吹走了音儿。
丁鉴不通音律,一头雾水,却见周围随从面色俱是一变,缄口静听。
半晌,那芦笳声仿佛近了些,调式悠长,不似中原之音,却也并非塞上乐曲的激越慷慨。可漠北兵士却都面色一滞,万人喑哑,面有戚戚。
一时间辽邈大漠寂如无人,只剩这笳声幽咽四散,乘风直上广寒。
敌营另一侧,早已埋伏多时的陆令从闻声一怔,凝神辨出方向,细听良久,竟在黑暗中跟着轻轻哼唱了起来。
左右亲卫俱惊,暗暗挑眉对视了一眼,大着胆子问道:
“殿下,何曲?”
陆令从并未立刻应声,只是断续地低低哼完,才道:
“摇篮曲。”
他望着远处雍州守军的方向,灯火明灭,“我女儿教的。”
亲卫闻言噎住,面面相觑。
昔年昭王府有位漠北来的乐师,其妻亦是府内下人,做过陆书宁一年半载的乳母。后来虽随丈夫还乡,却把这支几乎在漠北家家传唱的摇篮曲教给了陆书宁,又叫陆书宁唱得整个王府上下都耳熟——反正陆令从这五音不全就这么学会的。
只不知谢竟又是何时学得这异域芦笳的——他的焦尾琴还在王府书房的墙上悬着呢。
“楚歌四面罢了,哄孩子的玩意儿,还想来糊弄老子?”丁鉴听手下解释过后有些窝火,情知是计,但是对面光闻声不见人他也没辙,只得严令兵士们不许分神,随时待命。
没成想这吹笳之人就好像不会累一般,轻柔和缓的曲调彻响了一夜,催人欲睡又勾人亲思,直到明月西沉东方欲晓,才似哭累了的婴孩一般渐渐低下去,终于归于无声。
丁鉴暗骂叫那姓陆的小子耍了,对面说不定就派了一个擂战鼓的一个吹芦管的,不晓得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捣鬼。漠北军营内俱松了口气,被这曲调催磨了一夜身心俱疲,准备吩咐炊事开伙。
然而还不等令下完,喊杀声便忽然同时震天响起,瞬间冲破了略微有些松动的防线,四面兵马压境而来。
漠北军士虽立时整装上阵,但这片刻混乱,却又足以让他们失了先机。一时汉戎人马混战在一处,雍州城守军本为先锋,此时却从何诰之令在不知不觉中且战且退,状似不敌丁鉴所率精锐,但却渐渐将战场引离漠北营帐,向开阔的戈壁上引去。
而守军战力自然逊于虎师远矣,瓮中捉鳖的活轮不到他们来做,左右撤开为李岐、覃岳两队腾地儿。一时间虎师令四方响起,敌人烦扰不堪虎师却井然变阵。但也不得不承认蛮夷果然蛮夷,哪怕虎师受过昭王的魔鬼训练一个个骁勇无比,此时硬碰硬,交手仍不轻松。
眼看着天光大亮,丁鉴在僵持中却正见远方地平线上一队兵马如风卷残云而来,当先那人银甲红袍,身披漫天朝晖,遥遥朗声喝道:
“丁兄!”
丁鉴猛然被叫,一时又惊又怒,催马便上前迎战。陆令从恣意笑着,扬臂将一件物什扔给对方,丁鉴凌空接住,才发现是那日被夺了的手戟。
“丁兄何时还本王的头盔?”
丁鉴却不与他玩笑,兵刃相接立刻斗在一处。两人酣战良久难分胜负,虎师势头却要渐渐压在北人之上,丁鉴无奈,只得指挥兵马退出重围,一面还得提防陆令从提着枪穷追不舍。然而令他惊诧的是,这向来一骑当先的昭王竟没有跟上来,而是命令官吹角指挥余部追击,只在冲杀间隙回首遥遥望了丁鉴离去方向一眼,似有深意。
倒不是陆令从清心寡欲不想邀这功,一方面他与丁鉴不分上下,若不能干脆杀了对方又不能招降,便没有纠缠下去的意义。另一方面,放丁鉴归去,也是因为此前私下议及如何应对此人时,谢竟曾言:
“汉人事戎狄之君必有缘故,倘如强收,身降心不降恐难为我所用,反成祸患,倒不如摸透底细再作打算。”
李岐等人乘胜追击不提,这一次直捣丁鉴的大本营,守兵折损近半,谢竟又指挥着雍州守军让位后顺手纵了把火,借晨风的走势燃起了囤积粮草的数排帐房,目的达到,旋即便不再恋战,依令回城。
太守府议事厅内,诸将官商议过虎师拔营之后雍州该如何布防、以及这半年该如何军备,已然是日头高悬,早就过了午时,总算一件要事得了。尽管北人此番不可能完全死心退兵,但到底伤及元气,必然也会多不少顾虑与犹疑,雍州守军此刻士气正盛,只要沉下心来据势稳守,几不可能再出现危及城池的情况。
外面下人来报说午膳得了,何诰正欲招呼众人移步入座,陆令从却忽然转向他,道:“何大人,还有一件要事,须得与您交代清楚。”
何诰看他面色肃然,立刻命左右回避,陆令从一挥手,几名副将也识趣地告退。不过须臾间,厅门关上,室内便只剩下何诰、陆令从与谢竟三人。
“吴芷,你要不先……”何诰茫然地看着谢竟,客套地伸手指了指门的方向。
他话没说完,却猝不及防眼见着昭王和谢竟两人并肩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不等他惊愕于陆令从对他行此大礼,对方说出口的话又直接让他一震,难以置信地定在了原地。
“何大人这一年来收容内子和小女的大恩,我一家日后定然肝脑涂地以报。”
何诰瞪圆了眼睛,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先看一看陆令从,又看一看一旁同在行礼的谢竟,连伸出去准备扶人的手也忘了收回来。
“……内、内子?”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何大人考虑了教养与措辞,没有指着谢竟而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确认道:“你——您,是殿下的……?”
谢竟微微一颔首,再次俯身礼道:“年来叨扰府上,得蒙庇护,却不得不欺瞒大人,竟委实心中有愧。”
何诰失声喝道:“果然!就说我不会看错那一手字,你果然是谢竟!”
随即又醍醐灌顶般一拍大腿:“老夫早该想到的,‘吴芷’二字颠过个儿来,岂不正是你的表字之无!”
回过神来他忙将二人扶起来,陆令从将他让到主位,自己和谢竟在下首两椅中分别坐了,后者落座前还倒了盏茶捧给何诰。
何大人犹在震惊的余味中,喃喃:“怪道我总觉得令爱面善,还只当是缘分使然,倒未想到其中还有这一层。”
谢竟淡笑了一笑:“她是长得像殿下多些。也得替书宁谢过夫人这一向的疼惜。”
何诰摆摆手,忽疑道:“照这么说,王妃离京后,是专程来雍州投奔老夫的?”
谢竟与陆令从对望了一眼,垂眸答道:“来雍州是无意,但投奔您的确是有心。”
“昔年在王府时,子奉曾数次对我言及,他少时蒙大人教导韬略武艺,学诸般持身立世的道理,未想还没学成,大人先左迁去国,这些年他常常系怀。我当日在雍州落了脚,听闻太守居然正巧是大人,想您定是古道热肠、用人不疑,这才斗胆耍些小聪明,换个安身之所。”
何诰当年与陆令从的师徒情分不算太长,便因牵扯进旧案而遭贬谪,此时大概亦没想到昭王竟还会向王妃提起这段旧事,一时感慨不已,对陆令从道:“承蒙殿下记挂。”
陆令从答:“我当时人微言轻,眼见着大人的遭际心有不平,可也无能为力,这些年总引为憾事。”
何诰吁了口气:“我这半辈子也都捱过去了,该看开的早都看开了,倒是谢御史一家,才实在令人扼腕。”
谢竟入太守府后不止一次听过何诰对谢家之祸的叹惋,但那时碍于身份,也没办法多言。他大概知晓何诰与他父亲早年有几分君子之交,但到底久不谋面,唏嘘之中更多的恐怕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凄凉。
果然,何诰掰掰手指,沉道:“我与令尊相识,算来竟也是廿年前的事了。”
谢竟面色没什么波动,只轻声道:“已往不谏,来者可追,大人与我都该向前看才是。”
何诰点点头,问:“殿下与王妃下一步打算是——”
陆令从看着谢竟,后者抿一抿唇,开口:“殿下是要回去的,我……尚未决定。”
何诰想让谢竟回京的愿望倒是始终如一:“回去罢,早晚该回去的。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不该他乡老。”
谢竟眸光闪了闪,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何诰略显苍老的双眼道:“大人难道就不曾见秋风而思鲈鲙?”
何诰愣了一瞬,无奈道:“思又何用,我这一副老病身,只怕是挣不到归乡那一日。”
谢竟向陆令从投去一个征询的眼神,陆令从沉吟片刻,略点一点头以示首肯,谢竟便望定何诰,音调不高却斩钉截铁道:
“大人若愿意还请再等上一等,至多三五载,不是我也会是殿下,当亲自迎您回京,以终天年。”
何诰未料到他会有此一言,语塞半晌,室内一时寂静,随后陆令从缓缓添道:“大人哪怕信不过我,也可放心全权交付于王妃。言必信诺必践,之无从来如此。”
谢竟只是笃定地凝望着何诰,良久,后者眼角竟微潮,长叹一声,半晌低道:“谢御史有子如此,九泉当瞑目矣。”
谢竟闻此言,眼底却有一刹那的失神,沉默良久,才用气声苦笑了一下:
“大人这是谬赞了。您大概也不晓得,我当年是怎么一个混账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