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二更天,汤山山麓,长公主帐中。
陆书青伏在床边打盹,撑着脸的小臂渐渐酸麻,一脱力,脑袋眼看要磕到床沿上,却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托住了。
他惊醒过来,定神看清眼前人,小声唤道:“姨娘回来了?”
银绸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脸颊上压出的红印子:“从云州给你们带回些小玩意儿来,放在王府了,等回家去看。”
陆书青垂下眼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看这样子,春猎结束太后也未必肯放我们回家。”
银绸把床上陆书宁露出一点小脚往里推了推,将被子掖严实,望着她的睡容叹了口气。猗云的突然闯入并没有真正伤到她哪里,但她毕竟不如家中其他人与猗云熟悉,还是有些受惊,折腾一番累了,早早睡着了。
“晚间的时候,我去见过王妃了。”她压低一点声音,舒开手臂,让陆书青贴着她坐过来。
“今夜之事惊动了叔父和王相,娘想必也已经知道了,一定着急。”陆书青闷声道。
银绸像小时候哄他入眠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背,宽慰道:“你方才睡着时,我听到长公主吩咐鹤卫去给王妃传句话报个平安,想来此时,他心也放下来了。”
她从袖中滑出谢竟托她转交的东西,拎到指间在陆书青面前晃了一晃:“看这是什么?”
陆书青一愣,接过来放到掌心,借床头灯火仔细一瞧,发现那是两枚拇指盖大的寿山石印章,印纽用细绳拴在一起,印面则是用去瑕体篆的他和他妹妹的名,一个“青”字一个“宁”字。
“我娘刻的!”他惊喜地小声叫着,银绸点点头,习惯性地嘱咐道:“回去找个锦匣锦囊什么的藏起来,石头娇贵,千万别磕了碰了。宁姐儿还小,暂且用不着,你给她收好了。”
陆书青知道他母亲一向喜欢这些书房的小物件儿,虽不精通金石篆刻,但闲来无事也自己摆弄着玩玩。当年离京前的那段日子,母亲原本正在悄悄刻一对白玉璧衣佩,想转过年来父亲生辰作礼物用,可惜变故突然,还没来得及完工便匆匆送了出去。如今一枚佩在父亲身上,另一枚则在回京时交予了他妹妹。
“晓得了,”他将印章收进荷包中,抬头朝银绸笑了,眼睛弯起来,“谢谢姨娘。”
屏风之外,案几上摆着一个酒坛似的乌黑矮罐,陆令从与陆令真两边对坐,神情俱显凝重。
“鹤卫在床底的柜中找到的。下午围猎回来更衣时我留意过,一切无异,鹤卫只有带银绸去见嫂嫂时不在帐中,此物想必是那时放进来的。”陆令真道。
陆令从微蹙着眉,拿匕首的尖拨弄了几下坛中黑漆漆的东西,一阵隐约的腥气散出来。
“半湿的泥土和活蚯蚓……”他眯眼凑近,仔细地嗅了嗅,“还有血腥味。但还是太微弱了,常人的嗅觉绝难达到如此灵敏,就算放你床下,你也只会觉着是在野外扎营的缘故。”
陆令真略一沉吟:“刚过谷雨,连下了小半月,山中湿气更重,这几日一转暖,蛇虫纷纷出洞。”
陆令从点点头:“蛇逐腥气而去,想来你这帐子被安排在这靠近林丛之处,也不是偶然。”
陆令真忽问:“方才陛下来察看之前,是否正在大帐与嫂嫂说话?”
“是,银绸说她离开时正听到上头传他去。”
“那便是了,嫂嫂尚未完全取信于相府,因而才有此一试。万幸的是猗云鼻子灵,嗅到异味闯了进来,否则真若招了蛇,后果不堪设想。”
陆令从沉默了些时,小指轻压着眉心:“你觉得是王家做的吗?”
“说不好,”陆令真思量一下,分析道,“我总觉着有些怪。王俶他……究竟是想试什么?若没有猗云这只拦路虎,真要引蛇入我帐中那也该到深夜了,到时先吵嚷开,再一层层传话到嫂嫂处,他再起身更衣过来,黄花菜都凉了,他心里早有了计较,单凭那张滴水不漏的脸,还能瞧出什么?”
陆令从缓缓道:“除了你和宁宁两个亲历者之外,事发后消息会第一个报给谁,谁就是他想要试的人。”
陆令真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今日这场意外发生的整个过程:大帐酒宴散后她与陆令从一起告退,陆书青跟着他父亲离开,她带陆书宁回到帐中,银绸在内整饬行装,鹤卫守在四周暗布下岗哨。她让陆书宁先坐在这张案几旁等一下,自己绕到屏风后询问银绸与谢竟见面的情况,没有几句话,便听得门外内侍的惊呼和急促马蹄,紧接着猗云就闯入帐中,鹤卫自然是以保护主子安全为第一要务,因此迅速跟了进来,而没拦住神驹的内侍们则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冲去大帐,报信给——
“是陛下。”陆令真怔住,轻声下结论。
陆令从未置可否,只是深深地盯着那坛上的漆光。静一时,陆书青从屏风后转出来,小声请示:“爹,姑姑,我去瞧瞧猗云。”
“别带她走远,”陆令从回神,“让鹤卫跟着。”
陆书青应下,掀帘出去,猗云就被拴在离帐不远的马桩旁。方才当着群臣的面陆令从斥过她几句,此时正心有委屈,不忿地前后摆动着两只耳朵。
他走近来到她的面前,猗云的身量还是要比他高不少,因此过去几年陆书青已经习惯了这样仰着脸和她交流。
“乖,我知道你是怕宁宁有危险,”他轻拉了一下辔头,猗云便不情不愿地把脑袋底下来一点让他摸着,听他说悄悄话,“爹没有生你的气,在人前少不得要那么说,他若不先表态,叔父只会责你更重。当然无论如何他训你都不对,我已经替你批评过他了。”
猗云自然没法验证陆书青是不是真的去批评了他爹,但她一向最吃小主人温和亲昵的这一套,示好效果极佳,当即也别别扭扭地用立了大功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
“好啦,”陆书青把脸凑上去和她贴住,笑道,“我们明儿上山去,跑个痛快。”
谢竟猛地睁开眼,在被中簌簌发着抖,冷汗把发丝浸透了黏在脸颊上。他又一次梦到了过去三年中重复过的很多次的场景:他通身缟素,踽踽独行,身后是紫金山皇陵漫长蜿蜒的神道,眼前则无穷无尽,唯有一点不同——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是为谁扶柩——怀中那块灵位上的姓氏,是“陆”。
他定在枕上,长出一口气以图宁神,但梦中窒息般的惧意,还是让他久久余悸。“陆”字对他而言何止是普通的姓氏?他的夫君,他的儿女,他的妹妹,任谁的名字出现在那个神主上都会要了他的命。谢竟只能暗示自己,陆书宁现下安然无恙地在她姑姑身侧睡着,有鹤卫和亲人们保护,毫发未损,他明日起身便能再看到她。
他不是崔淑世,陆书宁也不是阿篁,他们从来不曾阴阳相隔,未来几十年的岁月里也绝不会阴阳相隔。
崔淑世最后那死水无澜的注视实在让他心惊。无需怀疑的是,阿篁绝不是像王家对外宣称的那样因病而亡的,但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崔淑世在面对“女儿早夭”时,流露出来的是如此诡异的平静和怪诞的漠然?
慢慢喘息平复下来,谢竟抓起床头的中衣,胡乱擦了把汗。鹤卫将大致经过向他复述了一遍,但没有太多细节,他没法从陆令真帐中发生的事情来推断,只能从他自己当时身处的大帐着手。
他闭上眼回忆那一幕。可以确定的是,听到侍卫说出“冲撞了小郡主”时,在场所有人的本能反应均是程度不同的诧异,据他观察崔淑世最轻而陆令章最重,前者心中早有预设所以事事在料,因此只抬了抬眼帘;而后者的身体下意识前倾,反应作不得假。至于王家父子两人,则是疑惑多过愕然。
很快这诸般情绪都被掩盖过去,下一刻三个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显而易见,为了观察他听到亲女遇险时的反应。而陆令章……陆令章却看向了王俶。
他为什么要看王俶?是一种对“是否计划有变”的确认,还是一种对“何故有此一事”的质询?
营中人多眼杂,谢竟根本找不到机会与陆令从讨论这些事情,只能将疑惑权且放在心中,按下不表。第二日起来还是照旧鞍前马后跟着王俶,只是借久不骑马缰绳勒破了手为由,用绷带将被自己掐出血口子的右掌包了起来,免得王俶起疑。
接下来几日一切如常,皇帝白天行猎晚上分着拨宴群臣,昭王殿下也就把这次春猎当作是与久未相处的儿女增进感情的机会,将世子与郡主带在身边亲授骑射,倒也时时能听见笑语声。
回銮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二,天却一早阴了脸,御驾开拔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春雷滚滚,泼下大雨来,山中道滑泥泞,实在不便前行,只好原地等候。
谢竟原本坐在车内补眠,却忽听外面随从通传道:“谢大人,大公子请您下车一叙。”
这随从也毫不避讳自己是王家派来的,口称“大公子”,指的自然也就是王俶的长子。
王契牵着马撑着伞站在车旁,见谢竟探身出来,略微颔首一礼。他与相府其他人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不像他父亲那般直白的阴鸷,也不似他兄弟那副无赖的混世嘴脸,反倒是最接近士子文人的端方模样。
谢竟不解王契为何一定要让他下车说话,但对方毫不退让,他也只得照做。
“前日谢大人取回帐中细读的那份平江知府上的奏折,父亲说要核个数,暂且一用,过后再给谢大人送回来。”
他始终礼节性地朝谢竟笑着,但谢竟闻言心中瞬间咯噔一声,自知这里面必有说法。
他清楚记得自己读完那份奏疏后,就是唤来方才那名通报的侍从,让他送回王俶帐中,然而此刻王契这样若无其事地来问,便证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奏折只是个幌子,他说谢竟没还那天王老子来了谢竟也是没还。所以谢竟索性不多费口舌,只道:
“这些日子事多繁杂,我读完许是随手一搁,寻不着了。只是内容字句我还全记着,王公子若信得过我,不如待我现默出来,再给相爷送去?”
王契只不疾不徐道:“我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信得过谢大人,只是那奏疏原件上有陛下御笔朱批,却是不方便随意佚失的。谢大人是能默章句,可总不能连陛下手迹也一并默出来罢?”
谢竟朝他眼中盯了半晌,开口:“真若如此,那实在是我的大罪过了。该如何弥补,还请王公子不吝赐教。”
王契只作看不到他眼底的不霁,从善如流道:“宫人们还留在营中收拾打扫各帐,想来活计也还没做完。谢大人不若亲自回去一趟,回您帐中仔细找找,指不定就寻着了呢?”
谢竟顿了顿,道了一声“是”,转身要上车,却被王契不由分说拦下:
“我专程为谢大人准备了良马好让您快去快回,若再乘马车回去,一来累赘,二来显眼,陛下见了若问,怕不好交待。”
谢竟一哂,幽幽道:“王公子实在是料事如神未雨绸缪,为谢某想得再周全不过。”
语罢他从车内拎出件带兜帽的披风,也不撑伞,翻身上鞍,一人一骑,催马逆着雨片调头回去。
谢竟骑出半里地便发觉王契给他的这“良马”足底并未钉马蹄铁,要不就是才驯化而成不久,要不就根本是匹野马。他只觉得好笑,原来闯进帐中的不是野马,正儿八经的野马倒在这里等着他呢。
野马不惯载重,多走较软的泥土地,最初倒还算适应雨后湿软的山路,然而转上砂土铺就的官道便渐渐开始不服管教,与缰绳角着力要回到林中去,谢竟没有足够的力气顶着风雨与它的蛮力搏斗,只能半拉半拽地溜着深林的边缘走。
十三年前也是在这条路上,他出城去接兄长回京,结果正与林中遇刺的陆令从狭路相逢,狼狈不堪稀里糊涂的一整晚,陆令从嘴上手上把他的便宜占了个遍。
他发现那一夜是他们两人第一回完全抛却礼数教养的壳子,认识一个不轻易示外人的对方,也以彼此的“真我”赤诚相待。后来种种,也许尽由这一夜而生。
陆令从那时身上背着弓箭,口中还不忘指挥他,倒也不算十分落魄,至少比他此时的境况要好些。只不知若他也不幸遇上了这种事,又该如何——
谢竟的思绪在看到弯道处的影子时停滞下来,虽然是白日但乌云和林叶几乎遮蔽了大半光源,他看不清前方是什么东西,但他能够辨别出轮廓。
那是一头虎。
野马与他的缰绳几乎同时作出反应,嘶鸣着骤转马头发足狂奔,在林间无头苍蝇般的左冲右撞。谢竟脑海中过电般闪着念头,春猎期间整个汤山的兽都是有司刻意挑选后再放的,为了天子安危着想,根本不可能让虎这种猛兽轻易脱离掌控。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当年放出鹿让陆令从起意去追,如今放出虎让他无路可退。
谢竟想起那时陆令从类似于断尾求生的做法,深吸一口气,目测着前方有水粼粼反着光,拿准了野马一跃而起跨越深潭的时机,脱身跃下,坠入涧中。
没进水中前的最后一刻,他听到了野马被猛虎撕咬住身躯的惨叫。
再睁眼时是一点光源都不剩了,谢竟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无大碍,又摸了摸身下的质地,发现是光滑的卵石。他的小腿以下在水中,上身伏在地面,应该是被潭水一路冲到了这片浅滩上。
他失却了时间概念,而举头不见星光,想来是身处于山中水蚀的溶洞内。迎面隐隐有风来,往后是水无路,想要脱身,只能向内深入。
谢竟起身解下被浸透的披风,拧了几回水,搭在臂弯内正欲往前走,却忽听不远处传来玉器相碰的琳琅声,在空旷的洞内分外清晰。
这声音对于他这种自幼便常在腰间佩各类玉石的世家子来说实在太过熟悉,谢竟不需要太费力就能判断,那是人行走的动静。
但那人的落足声又非常轻,一种可能是体格轻盈,另一种可能是会武。这还是他跟陆令从学来的。
相形之下谢竟的行动举止就狼狈太多了,跌跌撞撞地往前挪了几十步,听着响动停了停,又响一下,于是便继续循着声源摸索过去。
只是这片空间中仅有的两个人俱是不曾开口说话。谢竟仅能判断这个人不是来杀他的——要杀早就杀了。
不知缓慢地挪了多久,谢竟渐渐能够听到细微的气息声出现在耳边,便知道近了。他尝试着伸出手用触觉去丈量,指尖若有若无蹭过衣角,那人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谢竟便触到了对方的发丝。
从高度判断,这人的身量要比他低。也许是个女人?
紧接着他碰到一片冰凉而坚硬的东西,只一蹭便知道是玉,而手指缓缓掠过表面,却能勾画出锁的形状,以及凹凸不平的阳刻字迹……
谢竟呼吸几乎停了,有个他绝不希望出现而也认为绝不可能出现的答案闯进了他脑海中。
开口时他甚至都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由震惊与茫然引起的颤抖:
“……是你吗……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