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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十一.五

六州歌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 5088 2025-06-09 07:46:27

咫尺之外的空气凝固了一瞬,谢竟几乎以为是手上的触觉欺骗了自己,或是他对这块陪伴陆书青十二年的和田玉长命锁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然而随即他就听到了回应。那是他无比熟稔的声音和语气,谢竟甚至都能想象出陆书青那副不敢置信地把杏眼瞪圆的模样:

“……娘?”

谢竟被他这一声唤得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当下脑中万千的念头涌上来,悉数纠缠在一起塞住喉间。他将手抬起一些,拇指指尖碰到了陆书青的颌角,软嘟嘟的脸颊一碰便陷进去个小坑,还是骨骼没有完全舒展开的稚态,无名指擦过他长而鬈曲的眼睫,微微抖着,像他幼时捉来送给谢竟的蝴蝶,双翅轻盈地扇颤。然后谢竟把食指落在他鼻尖上,点了点,他们很多年前常玩这样的游戏。

最后他张开手臂将陆书青紧紧拥到了怀里,那一刻胸腔中有重物坠地的声音,他想是他的心落了下来。

谢竟想问的全都没有问出口,临了只是用下巴反复摩挲着他的发顶,道:“冷不冷?”

话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对,明明觉得冷的是他自己,天生体寒又刚从水中出来,风一吹打着颤,只怕把陆书青冰着受了凉,便又张皇地想松开手臂远离。

陆书青却不放开他,只是摇了摇头:“娘身上很暖和。”

真正暖和起来已经是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在洞口通风处找到了些碎枝碎叶用火折子点了,让彼此身上回温。陆书青穿的是春衣,略有些单薄,谢竟靠着洞口石壁坐了,让陆书青团到他身前来,用烘得半干的披风把两人盖起来。

据陆书青所言,谢竟离开后没多久皇帝的銮驾陷进了泥沼中,他原本与陆令从同乘,后者不得已要去前方察看,他只好一个人待在车中。不一会儿忽然听到猗云在外面嘶叫,掀帘一瞧,却正与几个身穿羽林卫军甲的人打了照面,拿着腰牌要带他走,只不说是谁传召。鹤卫能混进队伍中的人手有限,大部分都守着陆令真与陆书宁的车,因此在雨幕中就没能及时注意到陆书青这边的状况。

他油盐不进,对方便直接上手要制住他,陆书青见势不好,解了将猗云套在车上的绳索就冲出去,那几名羽林卫紧跟在后,与其说是追他,不如说是一步步把他逼到这附近。未几他也听到了虎啸声,当即放走猗云让她回去报信,自己徒步在山涧中躲避追兵,却不料一个湿滑失足落下山丘去,一路滚到坡下这洞外来。

因为谢竟是被水冲到滩上来的,动静并不很大,陆书青最初根本没法确认这是个人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着。后来是听见了谢竟的脚步声,才一步步试探着往过走,却也实在没有想到会是他母亲。

好在猗云应该是逃脱了,他在掉下来之前沿路也留了标记,想必能为陆令从和鹤卫提供一些线索。

陆书青粗略讲完经过,两人俱是一阵沉默,谢竟轻轻揉着他被碎石划破的膝盖,又问:“那你这火折子是哪里来的?”

陆书青示意他看搁在旁边一个灰色麻布的小包袱:“是爹给我准备的,里面除了火折子,还有匕首、绳子、一点伤药和干粮,平时就藏在猗云的马鞍内侧,爹让我但凡骑马外出一定要带着。我和猗云分开时想着也许用得上,便拿下来了。”

谢竟听罢,愣了一会儿,忽然又发觉出他自己和陆令从的一点不同来。在如今这种局势之下,如果是他,大概会“因噎废食”,直接阻止陆书青出宫城以消除一切隐患,但陆令从所做的是“居安思危”,将可能面临的风险一一叮嘱到陆书青,教会他如何在这种境况下自救,然后放他出去。

“当年也是在汤山里,我们遇上刺客,只好躲在水里,我丢了鞋还扭了脚,你爹背着我,大半夜溜到舅公家的别业里投宿。”

陆书青没听过这一段故事:“然后呢?”

“然后我睡过了头,第二日过了午才灰溜溜回家去,让你外公骂了一通。”

“再然后呢?”

谢竟想了想,低下头看着他笑了:“再然后没过多久就有了你。”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陆书青能在他胸口枕得更舒服些:“在雍州的时候,我看到你写给爹的信了,怎么会想要练去瑕体呢?”

陆书青放低了声音:“娘走之后,周伯照吩咐把书信手迹全烧了,我那时不明白,哭着喊着要从火堆里往外抢,爹拦着不让,我们还吵了一架。”

谢竟失笑,问:“既是都烧尽了,你从哪里找来的底本?”

“书房那副匾额还留着,我就照着‘松风雪一瓯’几个字学,但也不敢在纸上练,要不就是拿笔蘸水在地上写,要不就干脆书空。这五字里没有的笔划,便只能凭着印象摸索,所以学得很慢。娘也看到了,我一直到去年秋天才勉强仿得七八分。”

在火光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陆书青脸上的细小绒毛,像猫崽一样带着初生的松软。谢竟理了理他的鬓发,道:“你写得很好,很像,娘自己都认不出来。”

当夜二人围着火絮絮谈到半夜,后来陆书青缩在他怀中睡着了,次日醒来有天光透下,谢竟才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是三面石壁一面有水,昨晚感觉到的风并不是从洞内来,而是从坡上吹下来的。然而岩壁难以攀援,只能祈祷山中溶洞相通,得寻出路。

他们分着吃了些干粮上路,继续深入空气不足,为了防止窒息没法全程燃着火折子,只能隔一段时间取出来看一下路。

洞中岑寂犹如世外,唯有钟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来,便是唯一计算时间的方法。陆书青武学根底不差但毕竟是个孩子,谢竟虽是成人但又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两个人加在一块儿也制不过陆令从一只手,因此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三日下来干粮即将见底,好在洞中时有暗河流经,饮水不成问题,偶尔还能摸着一两条小鱼。

四月初五深夜,陆书青睡熟了,谢竟把包袱垫在他脑后枕着,再用披风给他裹严实,坐在旁边握着他的一只手按着虎口,试图活血让身体暖和一些。渐渐他自己的倦意也泛上来,但脑中那根弦紧绷着,没法踏实睡着,便半梦半醒地养神。

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朦胧间他忽然听到似远似近的地方传来“沙沙”声,隐隐约约,与这几日暗河水流经过的声音皆不一样,倒像是林叶被大风吹卷起来的响动。

他蓦地睁开眼睛,然而他们休息的位置位于两洞相连的走廊处,十分狭小,虽然能听到,但没法确认是否真的有风。

谢竟悄无声息地俯下身,从包袱中抽出火折子,站起来一手扶着洞壁,慢慢向前摸索去。

这点少得可怜的经验,全来自于那些年床头枕畔他与陆令从的闲扯,陆令从随口一说他随耳一听,彼此都没当回事,却不想在今时今日派上用场。

谢竟小心翼翼地找,火折子的光亮有限,仅能照得眼前脚下这一片区域,他还要同时一路拿石子标记着,以防陆书青醒了不见他着慌。

然而风声也是时断时续,他不得不走一程就停下来辨认方向,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照出了岔路口,谢竟站在左右之间,本能地想到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和埋着“剔骨弦”的右臂,于是没多犹豫,躬身钻入右边洞穴。

洞中极其逼仄,好在他身量瘦也灵巧,匍匐着还算顺畅。往前爬了大概十几步到了底,谢竟撑着肘将光源抬高,却只见前方旁逸斜出仿佛有什么东西的影子。

他摸出怀中石子往外一丢,几乎立即便听到了落地的响动,随即弹了几下,静一刻,却传来入水声——洞外离地面很近,但不远处应有水。

谢竟挪到洞沿处试探着先将一只脚着地,好在只往前探了探便碰到了石头,落定慢慢稳住身体,半蹲下来,举起火折子一照,却霎时被眼前之景震住。

他身处的位置是洞外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但并不大,四周无壁,应当类似于崖边。方才那些影子是横七竖八被钉在平地尽头的木桩群,上面拴着粗结,再顺着往前照是荡荡悠悠通向对岸的绳子,距离不远但上下落差极大,低头往下看,则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

这时风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来,长绳被吹得摇晃起来,看方向,来处正是对岸。

谢竟的眉一点点蹙紧,他知道再等上一会儿天放亮了,也许就可以通过对面的光源判断出口的位置。然而眼前这人工痕迹过重的木桩和绳子,又明白无疑地提示着他的预感,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他往前挪了几步,轻手轻脚地来到崖边,把火光凑近去仔细瞧那绳结。一看之下即见异样:木桩上霉斑点点,想必在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存在了许多年,已然不堪重负;而绳结的磨损却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谢竟在雍州常和这类军需打交道,非常确定,这绳子被人缠上的时间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这些天他们没见过任何人类生活过的痕迹,采灵芝的山人应该不走这条路,或是许多年前走过,如今不再走了,只留下那些腐朽的木桩。

而就在并不久远的过去,却有人来到这里缠上了这条绳子。

谢竟默默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渐渐在脑中由碎片连成一条线来。让陆书青、陆书宁随行春猎,是这场连环套中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引蛇入帐,但显然只是个预演,就算被猗云打断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也不碍着什么;第三步是分别将他与陆书青引到那个溶洞的入口处,将他们逼至只有一条路可走,最终便不得不来到这个断崖处。

如此想来,刚才岔路口的左边可能根本走不通,最后还是得选右边,总是殊途同归。

可是这算什么?千辛万苦只是要他们在这洞中走一遭,还大费周章把他们往生路和出口上引?

谢竟的目光慢慢停在绳子上。火光实在有限,他只能看清最近的一小截,至于中间与末梢是什么情况则是一无所知。

又或许其实没必要看绳子,这堆枯朽的木桩就已经明白地把答案写给了他:这条生路可能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与陆书青都过去。

换言之,这确实是生路不假,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生路,而至于究竟是哪个人,选择权在他与陆书青手上。

那一瞬谢竟通体生寒。他知道第四步是什么了——

他将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他自己去死,或者是他的儿子去死。

时间一定过了一个时辰还多,因为不需要火折子谢竟也能隐约看到星点的光从对岸石壁间透下来。身后忽然传来呼叫声,想是陆书青醒了,跟着他的石子一路找过来,不知向左还是向右,这才出声唤母亲。

谢竟想回答他,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只好尽力抬高声音,告诉他往右面走。

陆书青比他更快地爬过了通道,也不出他所料一眼便敏锐地注意到了对面的天光,喜出望外道:“娘,找到出口了!”

谢竟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我怕你太累,便没叫醒你。膝盖还疼吗?回去千万记得找秦太医再仔细瞧瞧,别落下病根儿。”

陆书青应道:“我知道,娘都嘱咐好几回了。”

“是,”谢竟自嘲一哂,“你把包袱带着么?”

“带着,都带着,”陆书青说着将披风递给谢竟,“娘穿着吧。”

谢竟接过来,顿了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要不去探探路?若一切顺利,这就出去了。”

陆书青愣了:“我们不一起么?”

谢竟短促地笑了笑,放柔声音:“方才好像崴着脚腕子了,想歇一下缓缓,你先把东西运过去,娘等会儿再走。”陆书青闻言立刻上前来想看他的脚腕,谢竟却摆摆手,只说“无碍”。

“那娘稍候,我过去搁下包袱就回来。”陆书青只得寻出绳子打了活扣系在长绳上,另一端从肋下将自己牢牢固定住,把身子摆成婴儿般的蜷缩姿态以减少绳索的压力。

“怕么?”谢竟站在后面为他照着明,看着陆书青驾轻就熟的动作,忽问。

“不怕,”陆书青也笑了,语气中颇有把握,“我听说当年虎师在西川,先遣军抢崖道就是用的这个法子,便求了爹教我。”

“那就好。”谢竟上前半步,将包袱系紧在他背上,又把手中的火折子递给他,随即微微低头,在陆书青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说,“去罢。”

那缕亮光随着陆书青的身影顺着长绳滑下去而迅速变得遥远和微弱,所有的事情也就发生在眨眼之间,谢竟立在原处,仅能以光点的移动来判断陆书青的位置。他在伸手不见五指里听到被蛀空了木头不堪重负发出的哀鸣,长绳上坠着重物拉扯的力达到了它承受的极限,最终摧枯拉朽一般从石缝中脱落。

而那时火光已经要与对岸的曙色相重合,陆书青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但光点数下跃动,他几乎是在同时就攀着绳子爬上了另一端的断崖。

谢竟能从陆书青的喊声中听到溢出黑暗的惶然和惧意:“娘,绳子断了!怎么办!我要不要看看旁边有没有岩壁可以借力回去?”

他等了一下,等陆书青那边发现得不到他的回音而戛然噤了声,便知道这孩子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青儿,你才刚说了‘不怕’,记得吗?”

谢竟狠下心来一口气说下去:“我昨夜瞧了,包袱里还剩一点吃的,你现在都吃干净,然后转身,一路循着亮光出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外面应该会有相府的人等着,他们会把你送回爹身边的。”

王家要的未必是他们的性命,而只是选择的结果。谢竟的“所言”不能完全使他们信任,所以便用试炼他的“所行”的办法,来瞧瞧是否真能放心用他。

而只要他们看到先出去的人是陆书青……也就得到答案了。

漫长得像终古难明的夜一样的死寂,天地万物都凝固静止,仿佛过了有一万年之久,陆书青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随即是疯了一般不断地叫着“娘”:“我不走!我不要和你分开!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能出去!”

谢竟在那一刹头痛欲裂,三年前相似的记忆蛮横地闯到他脑海中,明明他回头看时陆书青还是倔强地紧咬着牙,强颜欢笑与他作别,不肯落一滴泪出来,可转过身关上门,却阻止不了幼子难抑的嚎啕像锥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娘……求你,我求求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谢竟半跪在原地,手捂着双眼难以自控地剧烈发抖,良久只能从齿间咬出来不成调的句子:

“……青儿,你听着,娘这些年从来没逼着你去做什么,我不求你成什么大器建什么丰功伟绩,那些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陆书青只是不住摇着头拒绝,沙哑的哭腔断续地撞进谢竟耳中,将他的理智撞得濒临崩溃,最终厉喝了一声:

“陆书青,听话!现在立刻起誓你会好好活着,然后给我滚!”

对岸的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人却静了,半晌,他得到了陆书青哽咽的回答:“……我向娘起誓我会好好活着……我也一定会救娘出去。”

话音落,火折子一阵摇动,渐渐与天光融为一体。谢竟长舒了口气,倚着洞壁慢慢地跌坐下去。

余下来的时间是完全浑噩模糊的,谢竟不知道自己等了几天,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已过了四月初七,因为他右臂上的剔骨弦从某个时刻就开始隐隐作痛。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回了与陆书青碰到的洞口,那方悬崖下的浅滩,尽力缩成一团,用披风把自己藏起来以减少体温的流失。

他也并不知道怎样描述自己的感觉,不知道那是不是人濒死前的常态——毕竟他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但是能够确认的是,他没有像许多人说的那样看到走马灯般的身前事,他甚至尝试过,努力过去回想一些片段,一些画面,可是统统失败。临到头勉强能想起的,却是第一回在秦淮春,他掀了桌子盛气凌人地转过身来,剜了一眼看热闹的陆令从,叫他“让开”。

又或许他根本没看陆令从?谢竟实在记不清了,所以只好反复琢磨反复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回顾这个场景,到最后几乎都出现了幻觉,仿佛陆令从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就来到他眼前了。

谢竟觉得好笑又理所当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只会是陆令从。

作者感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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