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四年十一月,齐境北方多地骤降大雪,比往年提早半月不止,更是连番数日不绝。为长公主送嫁的车队行至豫州王屋山一带,山路受阻,辕断马乏,囤滞数日难以前进,不得已贻误了原定于漠北冬掠前夕的婚期。
公主派出了使节轻装先行前去谈判,却反被扣下,音书由此不通。不日雍州军报果然八百里加急送回了金陵,上言漠北暗中屯兵黑水东岸,显然是一早就做好了背诺毁约的准备。
这算是内外两件大事一齐压到天子案头,每日神龙殿里群臣各执己见争论不休,奏疏雪片一样飞进尚书台。
谢竟赶在早朝之前去见了一趟王俶,后者向他透了今日朝议须解决的事项,又传达了相府的态度与希望形成的局面,至于临场怎样发挥,便是谢竟该琢磨的了。他虽没有什么政绩,但到底出身言官门庭,若这点事情都需要手把手来教,那王俶根本就不会找他做这个喉舌了。
相府与太初宫相距甚远,一来二去,谢竟入宫就要比往日晚了些,正赶着大多数臣子上朝的时辰,从宫门到神龙殿长长一路,人头攒动,他不知回了多少礼、说了多少场面话。
虽然朝野上下基本都清楚他手中的“实权”不过代王氏掌,但也不乏有人趁此机会巴结他,以图攀附相府。如今的谢竟可没法学十几年前的自己,目下无尘鼻孔看人,他需要尽职尽责扮演好一个八面玲珑、曲意逢迎的伪君子,面对谄媚不光得照单全收,还得做出受用的样子来。
正与散骑常侍寒暄,委婉地向对方表示自己虽然偶尔出入摘星楼但实在不需要他送爱妾来谢府,谢竟就听身后略有骚动,回头见人群自觉分开两侧,为永巷那一头的车驾让出道来。
他一打眼就认出了那是陆令从的车马,车檐灯上还写着“昭王府”的字样。皇亲自有特权,不必如他们这些外臣一般步行入禁。
谢竟便止了交谈,随着人流避到宫墙边,跪下候车驶过。
十三年前他入宫赴琼林宴,也是在这条永巷内,第二回遇见陆令从,忍一时意气为秦淮春的失礼向他道了歉,却反被人报复般地无视掉,下他一城,扬长而去。
那时候尴尬地跪在众目睽睽下,身后同年们好奇、羡妒、讥嘲的目光芒刺一般钉在背上,谢竟心中确实是有气的,但更多的还是揣测——他的脸面丢就丢了,不碍什么;只是不知这昭王是什么品性,会不会因为此事记恨谢家,给他父兄难堪。
事实证明陆令从不会,但当年的谢竟的确天真地把这当成很要紧一件大事,暗自惴惴了好几日。
身旁散骑常侍悄悄碰他的肘:“昭王可是难得上一回朝,谢大人晓不晓得,据说是长公主上书求返,故陛下今日连昭王也召进宫里,横竖要议出个结果。”
谢竟已在王俶那里听说了,但此刻还得装作刚刚知道的样子,低道:“当日长公主匆匆奏请陛下给她指婚,为的就是躲避和亲,只是到底没躲成罢了。如今漠北既然背信,这门亲事黄了,她自然忙不迭地想赶快回京。”
“陛下既把她遣出京外,难道会许她如此轻易便回来?就算陛下念着点姐弟之情,王相那一关也过不了罢?”他说着征询地看过来,显然是认为谢竟对王氏态度是最清楚的,想要摸到一点风向。
谢竟望着陆令从的车驾远去,站起身来:“长公主岂是好相与的?有她在京中,终归是昭王府多一条左膀右臂,依我说,还是出去了就再别回来的好。”
这话直白,他可以私下对着散骑常侍说,但却不能当着百官的面说。所以当陆令章在早朝上就“是否该放弃和亲迎长公主回京”一事询问他的看法时,谢竟换了种足够冠冕堂皇的说法:
“依臣愚见,如今最要紧是稳住已经南下的蛮人军队,避免发生大规模的战事,力求和议,再尽快护送长公主前去完婚,落实后续的通商与互市。谈条件时少不得暂退一步,熬过今冬再作计较。”
谢竟不知道陆令章在王俶“抱病”期间是否与其通过声气——这半年来王俶对他卸下了一些戒备,但更多地还是把摆在台面上的繁冗政务放手给他做,王氏或者士族之间的内事是不可能让他插手的,更不曾对他透露过半点相府与陆令章那微妙的关系。
单就谢竟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陆令章在朝堂上几乎不发表意见,甚至连决策都很少亲自下。此时此刻,他仍是轻描淡写地充当了一个传声筒,思索片刻,道:“谢卿这样想。但皇兄是一力主张要接皇姐回来的,也向朕上了奏疏,说愿意重新整顿虎师北上驰援。”
谢竟只面对陆令章回话,并不看同样立在阶下的陆令从一眼:“但如今虎师已分归入四大营,那便是要吃朝廷粮饷、戍卫京师的,纵然虎符在殿下手中,也不得轻易调动。至于幕府山的余部,陛下委臣代管,若是要臣将兵权交还昭王殿下,臣不敢不从,只是殿下也要思虑清楚,这区区八千人是否真能起到‘驰援’之效。”
陆令从蔑声道:“谢大人纸上谈兵惯了,掌管八千人马尚觉棘手,还是不必置喙他们战力如何了。”
“殿下教诲,臣自当领受。只是如今的光景大家也都看到了,淮泗一带都冻倒了大片麦地,更遑论北面雍州、冀州的边境。百姓无心恋战,只求自保安稳度日,殿下难道要一意拖边境几州军民都下苦战这个泥潭子吗?臣是纸上谈兵,”谢竟侧过脸,高高扬起眉睨着陆令从,“殿下岂非是草菅人命?”
陆令从自是不如他巧舌如簧,但同样也不会被他恐吓住,只道:“边市上流通最盛的是盐、茶、中原器物,但蛮人所求根源只在土地,否则你以为漠北王庭全都是傻子,放着开市这样两厢受益的路子不走,一定要不辞辛劳年年南下掠境?长公主此行若带了边州城池作陪嫁,那我打包票漠北明天就能退兵;可若是带着精打细算做生意的谋划,蛮人也知那是治标不治本,怎么可能买账?”
谢竟嘲道:“殿下眼光一向放得长远,若真能把疆线往北打个三千里,那便是要彪炳史册、光耀后世了!只可怜雍冀诸州饿死、冻死、战死、流离而死的百姓,贱如草芥,白白丢了性命,还要被粉饰成是替殿下的功业尽了一份心血!”
立时便有王氏门生帮腔:“今年年光不济,百姓饱腹尚且不能,国库要将主要开支投入赈济,哪里来多余粮草银钱养战?还是说殿下自有法子周转?从前殿下怎么养虎师的,大家心知肚明,捅破了彼此面上都不好看!”
陆令从面色极冷,周身散出的寒意唬得后面好几名武官都不由自主退了数步,脑子里还回放着数月前昭王提剑闯进神龙殿,差点把谢大人掐断了气的一幕。
就听他阴恻恻地笑一声:“各位大人不妨明言,还准备了什么罪名想要往昭王府头上安?也让咱们听听,比起当年谢家,是否昭王府更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一些?”
谢竟呼吸煞时窒了,眼底都有些血红,凝视着陆令从寒声道:“昔年谢家与吴家商行多有交易往来,臣自问坦荡,一片赤诚把多少产业金银写到昭王府名下、写到臣那不肖儿女名下、写到殿下你的名下?殿下若真问心无愧上缴国库,臣绝无二话;可是殿下敢不敢说你一毫未吞、一厘未取?殿下又敢不敢算一笔账,算算这三年虎师三万人的养兵钱,有大半是从何处而来!”
这质问里怨气岂止冲天,可话糙理不糙,昭王养虎师的钱来路的确不明,除了昭王封地的食邑、吴家的资助,最有可能的就是来自谢家、但没有写在谢竟名下的产业。过去朝廷用得上虎师,所以对这些钱一概不闻不问,如今虎师收编,朝廷若要清算,昭王府自然是理亏的。
陆令从却丝毫不见气短:“谢大人真想翻这旧账?若无昭王府牵线搭桥,谢家能不能乘上吴家商行的东风,能不能把产业做到当年那般规模?抄检乌衣巷的时候你可在旁眼睁睁看着呢!更不必提你这些年奢侈糜费,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烧了昭王府多少钱,谢家从上到下、从姻亲到佃户,林林总总来王府打过多少秋风?”
朝臣眼见争论难以抑制地朝着私人恩怨的方向脱缰狂奔,又清楚两人各自所言其实都不虚,一时纷纷暗自咋舌。
“皇兄,谢卿,”陆令章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淡淡抬了抬手,“钱的事情,再议。”
豫州,王屋山北麓,斥候飞奔向营地中央簇拥着的车驾外,勒马朗声通报:“公主,金陵来信了!”
守兵立刻掀起车帘放他入内,就听一道清泠泠的女声道:“圣旨?”
“圣旨,”斥候将纸卷一并呈给陆令真,“还有一封信。”
陆令真粗略扫了一眼圣旨,内容与她期待的一致,是要和亲的队伍伺机继续北上,仍然以到达雍州和议完婚、重开边市为第一要务。看起来陆令从极力主张接她回京成功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现在她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向雍州进发了。
虽然说她原本的计划是先斩后奏,不管有没有这道圣旨都必去雍州不可,但到底是兄嫂思虑周全,谋算着要给她留一条宽裕的后路,以防来年回京被秋后算账。
陆令真又翻出那封信,疑道:“我此前与昭王商量好是直接军报联络,这会子捎信过来,是否京中有变?”
斥候摇头道:“是世子写给您的。”
陆令真一愣,忙拆了信细读。她虽然平日没少看陆书青读书做功课,但乍一看到那字迹仍然也会恍惚一下,还以为是谢竟写给她的亲笔。
字数不多,除了问候主要是替谢竟传句话,陆书青写道:“娘要我务必叮嘱姑姑,虽然求和通婚是隔靴搔痒,当不了长久之计,战还是须战,但是朝廷也是真的无力长期养战了。今冬形势实在严峻,祖母和爹娘都很担心姑姑,请姑姑万万珍重,不要逞强。我与宁宁也十分想念姑姑,盼早日凯旋,明春团圆。”
陆令真读罢,沉吟片刻,又递给身旁鹤卫亲信阅过,叹道:“朝廷的确是没有钱了,叫各士族门阀你方唱罢我登场,二十年,通通蛀空了。”
她曾听陆令从说过,国库这些年一直都是不丰不匮,稳定在一个刚刚好、但一戳就破的太平假象下。若是运气好不逢大灾大战,自然无虞,可是却经不得突发状况的考量。贞祐年末边患频繁,景裕年初各地又流乱四起,虽然都不算伤筋动骨的大事,但没有哪一件处理起来不需要大量银钱。
再加上王氏掌权这些年,富一族却未富天下,平日里百姓虽然眼羡朱门,但自己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也就不多说什么;可一旦遇上今冬这样酷寒暴雪的天灾,地主囤积居奇,百姓则连基本生存也受到威胁,那暴露出的问题就会像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也绝不是一日两日可以修补上的了。
亲信蹙眉,忧道:“如此看来,是不要想打持久战了——不过虎师当日也不打持久战。只是鹤卫单兵作战能力虽然在虎师之上,但到底人数太少,应敌经验不足,就算到了雍州与何大人汇合,怕还是无法轻易与蛮人相抗。”
陆令真摇头:“正因为我们人手有限,粮草、兵戈、军饷有限,时间更加有限,才要扬长避短,速战速决。”
亲信迟疑道:“公主的意思是……”
陆令真只给了一个字:“快。”
数日后,雍州境内无定河畔,雪原千里茫茫,长天一白,驻扎此处的漠北军士结束换岗,刚要走下哨楼,却忽见不远处山麓处,隐隐约约飘出来一团红影。
哨兵疑是自己眼花,揉了几下,定睛再细看,红影却已经迫近了山前的河谷地。他终于发觉有些异样,出声大呼同伴的当口,影子的轮廓清晰起来,哨兵蓦觉呼吸一滞,后背窜上一阵凉意——那根本不是什么红影,是一支披着红袍的军队。
快,太快了!他从未见过行进如此之迅疾的武装,哪怕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虎师都达不到这样的速度。几乎如同一片血红色的残云,踏着翻滚澎湃的雪浪袭卷而来,煞时扫空了方圆十里的声息,甚至不知来处在哪里,只仿佛从天而降,不过眨眼的须臾已经踩着地狱业火蹈至面门。
兵士愣怔半晌,猛然回神想起自己的职责,转身正要击鼓,然而手臂才刚抬起,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伴随着尖锐的厉啼,似一道锋利剪影分毫不差地穿过他的咽喉,哨兵眼睛还惊恐地圆睁着,人却已经被钉死在了鼓面的正中央。
余者目睹这一幕,无不骇然色变,可还不等他们作出更多反应,那支罡风一般的神兵就已经卷到了哨楼下。
一马当先的主帅正是陆令真,赤红外袍被抽箭搭弓的动作挑开,露出内里甲胄寒光凛凛,照耀得飞走的嫁衣霎时变成了一粒刺目的血珠子,随狂风与雪星湮灭进天地尽头。
她夹紧马腹再一次挽弓,略眯起一只眼,瞄准了营门前的漠北王旗,松手同时,带着笑意朗声喝道:
“我乃大齐建威将军陆令真,尔等还不速速献降!”
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