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在景裕五年的惊蛰前后回到金陵,此时北方的寒灾稍缓,虽然接踵而至的春涝、冻土坚厚播种困难与休养生息依然是绝不可轻视的大问题,但是至少这个冬天暂时熬过。有陆令从在封地坐镇,用“上苛下松”的办法管理各地长官与百姓,河洛一带诸郡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地藏污纳垢,吞私之事大略禁绝,基本恢复了秩序。陆令从记挂全家,不敢久待,便启程还京。
行至城西郊外,快到瑶台,陆令从遥遥看到有一人一骑立于道旁,显然是早就等在了那里。
身形熟悉,一动不动,正是谢竟。
他的归期是上疏请示过陆令章的,朝中应当也都知道,但是谢竟专程来这里等待他,大约是有什么要事要说。
身后的随从们只是普通的朝廷属官,不算陆令从的亲信,所以哪怕再有疑虑,陆令从也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不得不说流言实在是一个好东西,当日昭王剑履上殿差点掐死谢大人,满朝文武可是都看在眼里,事情越传越离谱,以至于现在单独相遇,没人会觉得他们是有什么苟且私情,只想着等会儿万一两人彼此辱骂以至于当场互殴该如何拉架。
等到一行人靠近,谢竟就面无表情地直着身躯,一手却催动马鞭,走到道当中,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抬手向陆令从一礼。
陆令从只道:“好狗不挡道,你若不是自己破费要给我接风洗尘,就趁早滚一边去。”
谢竟冷笑一声,问:“我听说殿下此行前往洛邑,还专门去了一趟陈郡,此事可真?”
洛邑地临兖州,而陈留郡正属于兖州刺史部下辖,谢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以示江南侨姓不背祖忘乡。陆令从此前的确顺道去了一趟陈郡,一来安抚百姓,二来也是去看看,谢家祖宅和族人经历过抄检、治罪、徭役、放逐等天降横祸,如今又是什么光景。
陆令从道:“我替天子赈民,打着是天子旗号,恤的是天子百姓,有什么不妥?我去哪里,轮得着罪臣之后来指指点点?”
谢竟只淡淡道:“殿下的说辞固然冠冕堂皇,只是陈留不属你封地辖内,倘若宫内得知你擅自前往,你以为陛下与太后会觉得你体恤民情,还是会觉得你越俎代庖?”
陆令从“嘶”了一句,挑起眉梢:“你待如何?”
“谢家当年倒台,江南江北一并获罪,陈郡的族人死罪可免但活罪一项不少,家财悉数充公。因为陛下没有处置,所以赃款无人敢用,就堆在兖州府库——我欲与殿下分一分赃。”
“在哪里谈?”
谢竟莞尔一笑,回身指向不远处的瑶台:“我备下了上好的碧螺春,殿下请。”
瑶台内早有徐家兄弟领着一班虎师旧部把守,确保不会有闲杂人等入内。陆令从命随从先行入城,各自回衙门复命,跟随谢竟上到顶层去。
谢竟走到窗边,望着从北地回来的属官们浩浩荡荡离去,陆令从连喝了两杯茶解渴,盯了一会儿谢竟颀长的背影,他知道他当然并不是真想要谈什么“分赃”,所以也就沉默着,等待谢竟开口。
半晌,谢竟回过身来,道:“我求你一件事。”
陆令从颔首:“你说。”
谢竟的语气非常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件深思熟虑已久的决定:“等到血仇得报,我想要陆书青改作母姓,一算远离天家纷争,二算谢家不至绝后。百年后王府的产业留给宁宁,爵位我们不要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令从听到“谢家不至绝后”时的神情,只见对方的眼睫轻轻闪了一下,随即就一切如常道:“依你,总之不论姓氏,他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
谢竟听罢,并不应声,只是面无波澜地看着他。
陆令从茫然回望,显是不明白为什么三月不见,谢竟还没有立刻像当日分别时那样飞奔到他怀中来。
良久,谢竟才无可奈何地叹道:“那天在下邳城外,你对我说,该搬出谢家的事情,你都已经办妥了。我想问问,若你搬出的不是我这个谢家人,那到底是谁?”
他问得已经足够直白、足够具有暗示性,陆令从瞬间变色:“你知道了?”
“我知道了,”谢竟定定地盯着他,“我不光知道谢浚没死,我还知道了飞光六式的最后一式,叫‘玉石俱焚’。”
陆令从大概是只猜到了前半句,愕然一顿,哑了半晌,终究是轻轻吁了口气:
“是啊……我当年不是说过么?你一辈子用不上的。我把飞光送给你是想让你自保,难道是让你去和敌人同归于尽的?你要是真——我还活不活了?”
谢竟闻言,肩膀轻微抖了一下,兀立在原处,长久地 、深深地凝视着陆令从,最后自暴自弃般低啐了一声,大步迈上前去扬起头,扳着陆令从的脸狠狠吻了起来。
他的动作太过突然,以至于足足过了数秒陆令从才给出回应,但是谢竟毫不在意,急促而迫切地含吮着陆令从的嘴唇,又被对方加倍奉还回来,舌尖深入他口腔一下接着一下顶着,几乎不给他喘息的空隙。到后来陆令从反客为主,背倚矮榻坐下,把谢竟亲得不住将头往起仰,身子完全酥掉软在他怀中,膝盖渐渐不受控弯下来,用跨姿跪坐到了他身上。
唇齿交缠不知多少回合,两人才终于分开,彼此湿漉漉地相望着喘气,嘴上都留着红痕、牙印。
这时候陆令从才终于心下踏实,把谢竟紧紧抱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见过浚儿了?”
谢竟道:“淮阳郡守程炆忌惮相府,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怕我是王俶派去抓他把柄的,起了杀心。是谢浚现身,救我脱困。”
陆令从勾起手指蹭了蹭他的脸颊:“其实有几回,我看你那么伤心,本来忍不住想要告诉你。可是浚儿反复叮嘱我与萧遥不要对你说,我想着,还是应当尊重他自己的意思。你怪我么?”
谢竟蹙眉:“你这个人真是,我若怪你,还能让你把我亲得差点背过气去?”
陆令从失笑:“不枉我这三个月日日把你的那件大氅穿在身上。”
谢竟若即若离地睨着他:“你真的会穿着么?我以为你只是束之高阁藏起来呢。”
陆令从凑在他耳畔道:“在雍州的三年里,我把你的贴身旧衣带着,晚上放到枕边攥在手里入睡,实在忍不住时,便嗅着衣上你的余香自渎。这够不够?”
谢竟愣了愣,抬眸剜了他一眼,随即埋下头,又在他喉结上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陆令从不罢休:“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你今日是非要骗我说下一篇话来剖白才算?”谢竟破罐破摔道,“我从得知谢浚还活着的那一天就日夜盼着你赶快回来,我好亲口听你说真是你救下了我的侄儿。一记起‘玉石俱焚‘四个字我就更想亲口问问你——就是在瑶台,就是这间屋子,快十五年了!在那么早以前,你就已经怕我死了么?相府议事,王俶、王契和崔淑世在一旁为政事相争不下,我扳着指头在心里数日子。我想你想得发疯,恨不能上天遁地、须臾之间自己就跑去洛邑陪你,怎么样?够不够?”
陆令从把自己与谢竟的前额贴在一处:“够了,虽然有点矫情,但我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咱们俩不相上下。”
谢竟想起谢浚那天的疑惑,便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把浚儿救出来的?我问他,他说他自己也不晓得。”
陆令从颇感慨道:“这说来是因缘际会,我有时想想都觉不可思议。你还记得青儿小时候那次,我们回陈郡的路上,遇到过一个贼么?”
谢竟下意识点头,但看他迷茫神色,显然是完全不记得了。
“我最初也一点印象都不剩了,直到他说到当年停泊扬州的那条客船上,我没送他去见官,却给了他一张谋生救命的字条,我才隐约想起来这件事。”
陆令从讲道,当日那个名叫张三的贼拿着印有昭王玺的信来到金陵,靠着身手敏捷,果然在吴家商行里觅到差事,几年下来也攒了些钱。
后来先帝病重的风言风语传得甚嚣尘上,京城人心浮动,作为储位候选人的昭王的舅族,吴家生意也受了影响。张三为了生计,使了些银钱,在羽林卫这铁饭碗里觅了一个小职。
没多久先帝驾崩,谢家被抄,张三接到了去乌衣巷收尸善后、打点残局的军令。
谢浚的“尸身”,就是被张三与他一名同僚发现的。当时他在火场中呛到浓烟昏迷过去,只剩微弱的气息。这两人发现谢浚还有命在,又见他容貌衣着不凡,心下惴惴,知道自己不定是卷入了天家权力阴谋的一角。
张三当年拿到那封信,便知晓了陆令从与谢竟的真实身份,后来又一直在京城生活,对昭王府并不陌生。他知晓自己来的是昭王妃的母家,眼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极有可能就是昭王妃的亲眷。
而至于另一位兵卒,则纯属是因为胆小懦弱,做不出眼睁睁看着活人断气的事情。
“他们两人合计了一下,给一个已经烧得难辨面目的小厮换上谢浚的衣裳,把人混在尸身中运了出来,设法藏起。你那时正跪在神龙殿前不死不休,张三只能通过吴家的旧识找到我舅父帮忙。当天深夜,我趁乱离开金陵去与虎师会合,将谢浚带了出去。”
谢竟听罢,久久沉吟。张三比之于他们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也许只是无名小卒、尘埃芥子,史册不会抛却王侯将相转而去记录一个无名氏的生平。可恰恰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救下了谢家唯一的后人。
他们当年不是在向张三施舍恩惠,而是在为未来命途难测的自己留得余庆、种下善因,在多年后的某一天结出死里逃生的果来。
“那三日千头万绪,大起大落,有两件事我深以为憾,”陆令从回忆道,“头一件便是我当时连夜离京,不敢耽搁半刻,所以没来得及亲口向张三和他那同僚道谢,更不知道他们如今在何处安身。救谢浚的其中曲折,还都是我舅舅转述给我的。”
谢竟轻轻抚了抚他的胸膛,安慰道:“虽然同名姓者甚众,但等尘埃落定,我们一起去慢慢找,一个一个人地找,一定能够找到。”
陆令从覆上他的手背,牵起来贴在自己腮边,继续道:“第二件,是我得知谢浚未亡太晚了,而那时辰临刑在即,我最终没能来得及将这件事告诉岳丈和谢大人。”
他感觉到谢竟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不由将人死死按入怀里,嗓音微颤:“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你父兄就会知道浚儿还活着。”
谢竟伏在他身前,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陆令从比他早四年领悟到这种功亏一篑、无力回天的悲凉绝望,那一刻他觉得生为肉体凡胎的人实在太过渺小,造化像猫玩弄老鼠一样肆意地、恶劣地戏耍着人,命运落下来时轻如飘絮,生死离合对于凡人来说又重若泰山。
陆令从感觉到肩上的衣料略微有些湿润,可谢竟抬起头来时却又不见泪痕。他也已经不是那个能跪在公车门下大放悲声的小谢公子了。
“我这次去到陈郡,田产大约荒了一半,祖宅倒是还在,可是内里应是遇上过流寇,已经凌乱不堪、生了杂草,还好当年把你少时字画带走了,那是无价之宝,丢了要一辈子后悔的。另外,我没有看到有人居住——也许大家都一早迁走了,这是好事。”
谢竟喃喃重复:“没有人了……都迁走了。”
陆令从自衣襟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略显破旧但十分干净的布老虎,送到谢竟面前:“我看这个掉在你床底下,想着也许是你小时候的旧物,就洗了一下,给你拿回来了。”
谢竟目瞪口呆地接过,布料已经被岁月磨得又薄又粗粝,里面填的棉花也漏了大半,可是针脚却是几十年如新的细密、整齐,彩线当初在慈母手中的情状,依稀可辨。
这是在谢竟很小很小、比陆书宁的年纪还要小得多时,他娘谢夫人亲手一针一线为他缝的。
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