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席地坐在官署大堂内,背对门,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奏折、卷宗和簿籍,脚边还堆着未动过的食盒。
堂下则是一众一个头两个大的户部官员,俱是眉心紧蹙,频频吁叹。
自寒灾度过、今春涝灾也稍有缓解之后,王俶父子复出,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造势改制。土地的归属是不可能改的,所以只能在赋税上做文章,美其名曰“与民休息”。
改制通常是先选试点,循序渐进——然而减税与旁的无关痛痒的政策不同,这实实在在关系到刚熬过大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否能活下来——运气好的赶上减税,手头即便匀出那么一两厘,兴许就是全家的救命钱粮;运气不好的没赶上的,则不只是雪上加霜这么简单了。
改制由相府主持,自然而然,首先获得蠲免赋税资格的,也正是年前得到最多赈济款项的会稽郡——王家南渡后主要的产业所在地。其次,便是王氏故地琅琊郡。
这其中事项诸多,谢竟把案头搬到户部亲自替王俶督办;上头陆令章手一挥,把所有明谏暗刺、指摘试点地不合理的折子丢到他这里,让他看着应付过去;另外还有百官三不五时冒出来,绕着弯向他打探消息。半月下来简直千头万绪,不胜其烦。
谢竟把鬓发都拢得散乱,眼眶发酸,正强振精神计数,忽听下面传来属官叫魂一般的声音:“谢大人,谢大人……”
一般他们不敢轻易出声扰这上面空降来的祖宗,除非有实在应付不来的状况。
谢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应,半天歪在那里没动静,还不等属官为难地再叫第二声,“状况”已然大步流星走到谢竟身后。
他只觉喉间一紧,被人拎着衣领直接提溜了起来,怒目回眸,见是陆令从居高临下望着他,一顿,抖了抖眼睫。
“有事好商量,先把我放下来。”
陆令从手一松,谢竟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踉跄往后退了半步,道:“这几日户部大堂迎来送往了多少贵客,殿下也是为改制之事找我?”
“谢大人既与我说定共分洛邑、陈郡的‘赃’,如何光替相府做嫁衣裳,不为自己筹谋筹谋?”
谢竟闻言,回头去看官吏们神情,见众人还傻眼直愣愣地等他示下。
陆令从冷笑一声:“我替昭王封地上的百姓蠲税、替我自家求财,一向是不惧人言的。你既然要掺一脚,难道还怕人知道?”
谢竟倒的确不怕人知道,只要不涉政,他自己“敛财”王俶是不管的,便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陆令从先是回转身,扫视一圈户部属官们,警告般地指了指:“管好你们的嘴。”
在场之人无不噤声,点头如啄米,陆令从才挪步进到内厅去。谢竟跟着他,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地骂了一声。
内厅门帘放下来,谢竟先凑到陆令从身前,嗅来嗅去:“快点,我都闻着香味儿了!”
陆令从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给他:“我想你也顾不上吃饭。”
谢竟皱眉:“怎么藏在衣里,沾了油花子还得洗,好麻烦的。”
陆令从笑道:“又不要你给我洗。”
这还是谢竟在那三年里留下的习惯。从前做昭王妃时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更不懂什么脏污要怎么洗,什么料子要怎么处置。万幸雍州没有锦衣华服供他糟践,粗布衣裳无论怎么洗都不会让他洗坏了。
油纸里包着的是炸得金黄、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谢竟眼睛一亮,道:“好久没吃了,你是在那家买的?”
陆令从点头:“就是不如刚出锅脆了。”
离王府不远,秦淮河边街市上就有一爿小店专做牛肉锅贴和牛杂百叶汤,铺面很不起眼,是陆令从路过随手买回来解馋的。彼时谢竟刚生过陆书宁,腻了清汤寡水,一来二去就记挂上了这个味道。
陆令从看谢竟坐定用膳,便提起此来的正事:“宣室传回消息,吴兴、新安二郡已经闹起来了。郡守请示上意的奏疏,明早就会递进宫去。”
谢竟含糊道:“这才哪到哪。一个会稽就够激起千层浪,等这批试行改制的州郡名单一出,且还有得闹呢。”
此前赈灾款项最多的地区,和此刻率先实行减税的地区,其实几乎完全重合。之所以当日不见反抗,这会儿却暴动迭起,正是因为灾情刚过,百姓喘过一口气来。
陆令从道:“新安郡下辖徽州及其周边一带,家家行商,最怕重税,又因为留在田里的人口少,连惠农的利好也沾不上几分,因此闹得最厉害。”
谢竟点头,想了想,问:“吴兴郡……是有浚儿在其中周旋的功劳?”
吴兴的几家士族,如姚、沈、施等,原本就同气连枝,联系极为密切。谢兖与姚氏的婚姻乃双赢之法,既是陈郡谢氏在江南本地士族中扎稳根基的手段,又是吴兴门阀打通京城关窍的门路,在建宁、贞祐年间的政坛上,就一直紧紧依附于陈郡谢氏之侧。
一朝谢家倒台,姻亲俱受波及,各自谨小慎微,掩其锋芒。如今能有重振家声、变换王旗的机会,自然都在暗暗留心观望。
陆令从点点头,肯定了谢竟的推测。谢浚既是陈郡谢氏的嫡系,又是吴兴士族的外亲,以他的身份,在这个时机出现,笼络游说、暗通款曲,是最合适不过的。
“去岁冬天人人自危,江南江北过得一样艰难,黎民既没有精力闹,也不至于心生不平。然而,一旦日子稍容易半点,这个时候再改制,各州郡穷通高下立现,相差极为悬殊。新安和吴兴都临近会稽,看着自己日子愁云惨淡,近在咫尺的邻居却渐见起色,怎能不人心浮动。”
“正是这个话,”陆令从叹道,“我之前解释给青儿听,连他也明白古今宦海洗牌,不过是‘门户私计’的道理。”
谢竟微讶:“你还同他说这些呢?我以为你俩也就只说说吃的玩的。”
陆令从失笑:“你讲点道理,便是从前我们也常谈正经话的好罢?我和你在一起才只讲吃的玩的!何况人家又不是听不懂,怎么不能说?倒是你总瞻前顾后,拿他当小孩子。”
谢竟眉眼一横:“他冷了不知道加衣热了反倒贪凉,早上没人唤就赖床,跌了跤还要喊娘,哪里不是小孩子?你要让他现在去学这些阴谋阳谋,我才不舍得。”
他收拾起空了的纸包,拿帕子擦过指尖,顺手一捋鬓发,却不期然捋下好一把来,躺在掌中看得人心惊。
两人一时都愣了,谢竟咋舌道:“最近当真是累着了,掉这么多。”
陆令从将那些发丝从谢竟掌间拨弄到地上,若无其事地捡起话头:“他只是不愿意当着你的面长大罢了,我以为你清楚的。”
谢竟与他并肩在案前坐下来,听他缓缓道:“你走前不是吩咐了周伯,要把你的手迹都烧掉的么?”
陆书青当日不明白此举深意,也不太清楚父母其实不是真正决裂,还与陆令从置了一场气。冷战结束后,父子俩还端着架子,没恢复到往常的无话不谈,某日陆令从坐在一旁陪他读书,正巧读到蔡琰的《悲愤诗》,“我不敢吭声了,青儿却神色如常,一点波澜都没有,念着‘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谢竟一凛,心中默默接道: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陆书青读毕抬起头,陆令从语塞良久,才问他:“你怪母亲没有带你走么?”
“是我让娘不要带走我的,”陆书青第一次对父亲提起这件事,“带着我上路,恐怕比娘与宁宁独行还要危险许多;况且没了我在金陵,祖母、姑姑便会成为相府钳制爹的首要选择,我更不能把她们推上风口浪尖。”
陆令从见他一副早就深思过的模样,哑然:“万一母亲这一去再无音信,真的没有了还时……”
陆书青怔怔望着他:“爹爹一样没有娘的消息罢?若他和妹妹能安然无恙活着,便一辈子都不见我也认了;若、若是他们……”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后话哽在喉间,陆令从心内一震,把长子抱到自己怀里来,陆书青埋在他肩窝,闷闷道:“我早就想过最坏的结果了,我早就想过要是没有了母亲我该怎么办了。”
谢竟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忽道:“……可是我不曾想过。”
他伸臂支在双膝上,蒙住脸,从指缝里闷声说:“我不曾想过,要是没有了孩子们,我该怎么办。”
父兄在狱中嘱咐过他“不要报仇”,谢竟并非没有听进去。他很明白家人为他付出牺牲不是让他愚蠢地再搭进去一条性命,但还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
如今做这件事,说白了,不是为了逝者,也不是为了自己。人死灯灭,再磊落坦荡的清誉,也换不回活生生的亲人;至于自己,这些年在权力的染缸里绞缠撕扯已成习惯,就算余生当真要在谨小慎微、蝇营狗苟中度过,那也认命了。
但他们不仅仅是自己,他们为人父母,为了能让陆书青和陆书宁不必再经历骨肉分离,不必惊惶地活在朝不保夕里,这件事也不得不去做。
“青儿就算再懂事,再能明白这些伎俩筹谋,那也只是明白而已,他还远不到脱离父母庇护、自己去试羽翼的时候。”
谢竟摊开两掌,有些语无伦次道:“我的孩子们还没法自己保护自己,我女儿还只有那么小!她来到这世上才多久呢?她才跟我分开了多少日夜呢?倘或他们有一点点闪失,我,我——”
陆令从轻声替他把话说完:“我还活不活了?”
彼此对视,深知说的都不是戏言。
陆令从忽然回想起多年前遥远的一幕,当日陆书青被丁钰掳走,全家人守在王府正厅等了通宵,那时候他心想,要是陆书青出事,他与谢竟也就彻底完了。
此刻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儿女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不光是他们夫妻之间没法若无其事地厮守下去,他和谢竟两个人后半辈子也绝不要想好活,不是疯就是死。
“唯一的安慰,是吴家与舅舅可以托付,至少安排了一条稳妥的后路。”谢竟叹道。
陆令从说出他的心声:“可是我还没眼见着他们成人,不甘心去死。”
那张从萧太后遗物中找出来的名单还历历在目,上面一百多个“软肋”的下场,他们至今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谢竟无意识地扳着指节,道:“还没生青儿的时候,悄悄替他算计打点,满心觉得自己想得足够多了,足够长远了。放到今天这局面前一看,倒恼恨自己稀里糊涂就把他们带到这浊世上了。”
陆令从笑了笑:“照你这么说,追根溯源、掐掉苗头,小时候你我就不应该在宫内见那一面。”
谢竟转脸凝视他:“那一面是在建宁十一年隆冬,年关下。”
他在雍州常常梦到太初宫的永巷。梦中一次又一次,他跋涉在那条永远没有尽头的砖石路上。赶着去向父兄诀别,赶着带儿女到神龙殿请安,赶着赴新科进士的琼林宴,当然还有小时候,赶着跟随母亲去西宫朝觐,第一次遇见陆令从。
建宁十一年冬,谢竟前后在金陵住了月余,经历过不少在他年轻生命中算得上“奇遇”的事情。他认识了当时还待字闺中、随长辈来访的姚氏,被谢兖领着去夫子庙里烧香求过学业,还做过好人好事,帮街上偶然碰到、难与丈夫团圆的妻子捎封口信……凡此种种,连同他与陆令从的萍水相逢,都模糊褪色了。
八岁时央求母亲带他入宫的谢竟绝不会想到,来日他将成为此中一员,太初宫则会吞噬他的亲人,分隔他的爱人,再温水煮青蛙般操纵他的孩子们。
这座宫阙分明从来就是个怪物,而他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正无话相对,忽然厅外一声通报,辨认来人声音,却是宣室中常常为他们传递书信的一位手下。
他无暇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顶着风险直接找来官署,只是递上一封纸笺,低声道:“雍州太守何诰的亲笔信,八百里加急,说有一事干系重大,必得向王妃确认。”
谢竟与陆令从交换眼神,匆匆拆开信。何诰的措辞简短得令人诧异,只是问,附信的手书,是否为谢竟写给陆令真。
果然随信还有另一枚薄薄的纸页,谢竟只取出来瞟了一眼,瞬间就头皮发麻。这个字迹——又是如透露真遗诏位置的那张字条一般,足以乱真的去瑕体。
他摇头喃喃:“不是我写的……我没写过。”
陆令从注意力放在那手书的内容上,凝神读了片刻,忽声音微寒地急问:“这是交到长公主手里的?”
手下点头,解释:“何大人派人来向王妃验证这手书真伪的同时,也第一时间点了斥候,去追已经踏上返京之途的长公主和鹤卫。”
陆令从的眉尖已完全蹙了起来:“追上了么?”
手下却迟疑道:“小人不知,雍州……尚未有音书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