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虎师营帐外,一粒渺小的影飞驰而来,在白茫茫天地中逐渐靠近、清晰。城楼之上的岗哨眼力极好,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来人,惊呼:“王妃!是王妃到了!”
正在值守的李岐闻言,立刻令道:“开城门!”说罢带了一众副将,匆匆迎下楼去。
谢竟满面风尘,鬓发凌乱,却顾不得寒暄半个字,刚一下马站稳脚跟,便已经开口问道:“陆子奉人呢?找到了么?”
李岐神色凝重,摇头:“长城与雍州内不能无人防守,所以每日只能抽调一小队人马轮流去找,可是河岸线太长,前日又下了场暴雪,连雍州守军都尚且不易辨认方向。”
谢竟沉默片刻,镇静道:“你只需带着诸位将军守好雍州防线,若无多余人手,我独自去找也使得。”
众将相视一回,由李岐领着屈膝行礼道:“陛下临去时给王妃留了一件东西,有这个在,我们是悉数听从王妃调配的。”
徐甲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一物奉到谢竟眼前,却是件厚实的猩红大氅。谢竟迟钝地望过去,意识到,那本来是属于他自己的——去岁此时,他们在分别奔赴公务途中,于下邳城外匆匆相聚一夜,临别时谢竟久久不舍分离,最后解下这件大氅,让陆令从一路带去北方御寒。
李岐道:“陛下吩咐我等,‘见此物,如朕亲临’。”
谢竟伸出手去,指尖陷在柔软顺滑的皮毛中,感觉到一阵寒意虚虚笼住他的皮肤,陆令从的体温已没有留在上面了。他在心中默默道,你把这个留给我是什么意思呢?你早知道我总会来么?
李岐见他失神,打了个手势命左右退开几步,低声道:“京中局势尚不完全安稳,东宫与公主年幼,下一步要如何走,王妃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谢竟勉强对他笑了笑,微微颔首,忽然听身后传来喧嚷,转脸,就见一匹白马如流星般从城门内驰出,丝毫不理会追在后面的徐乙的高呼,径直朝他跑来。
“猗云!”谢竟愕然,上前两步,紧紧搂住猗云的颈,“你怎么在这里?”
徐乙喘着气,解释道:“陛下出征那日,猗云一大早就从东宫跑了出来,守在城门口,无论如何要一同上路,陛下与太子殿下都劝不回,只好许她跟随,要我们好生照料,未想她随军跋涉,一点不比壮年强健的战马逊色。自从陛下失散以来,猗云就一直不肯回槽,才刚听见王妃声音,又冲出来了。”
猗云不安地用鼻子去拱谢竟的肩,凑上去嗅一嗅那件大氅,又回来顶着谢竟掌心,如此反复数次,似有催促之意。
谢竟心中一动,抬眼远望,发现自己抵达城下不过片刻,来时的脚印却已经被雪覆盖住了。
“……大雪不停,隐藏了来去踪影,但血余味日久,轻易难以消除,”他猛地转向猗云,惊叫道,“你记得他的味道,你能闻得出他的踪迹是不是!?”
猗云细碎地叫了两声来回应他,谢竟心焦如焚,一刻再耽搁不下去,背起行囊翻身上马,时隔多年,再一次掌住了猗云的缰绳,轻抚着她的鬃毛,耳语:“我们一起去找他。”
随即,他转过身去,向着候在城下、严阵以待的虎师朗声道:“当日幕府山与我共事的诸位兄弟,劳烦今番再随我走一趟,余者各自守在原岗,不可擅离。待陛下归来,若有任何问罪、诘责,全在于我一身!”
漫天风雪中,谢竟披上缠裹着陆令从气息的红袍,就仿佛故人犹在,仍将他拥在怀中讲着共白头的山盟海誓。
虎师三万精骑齐齐下跪,喝声震若惊雷:“愿为号令!”
白雪最容易虚化人的时间概念,谢竟尚有几分恍惚,可猗云的步伐却是一往无前的笃定。在长城之内,也许是陆令从留下的痕迹太过微弱,猗云选择方向时会稍慢一些,但有虎师士卒跟随,可以确认陆令从在关隘以内的可能性极小,于是也就基本没有耽搁地出了关。
一到长城之外,越靠近无定河,猗云就越显焦虑不安,沿河一路找一路嗅。
谢竟关注到她对河水的格外留意,想起何诰当日报回陆令真噩耗时,曾经提及过,那一战的战场是在无定河畔,后来他们搜寻长公主遗骸,也是在河畔。
他蓦地意识到,陆令从对丁鉴穷追不舍、不惜以身犯险,很可能不只为复仇,更为寻找陆令真遗体的下落。
无定河在这一段的流向是自西南到东北,尸身若落入河中,顺流漂下,极可能会落在更北方。谢竟吩咐虎师:“继续北上,在河下游处扎营。”
一路不分昏昼,还要仔细辨认封冻之后又覆盖上雪层的河道方向,最终以无定河下游一片平坦的沙洲为中心,分散为几队人马寻找。
猗云极其敏锐,时常能够留意到新鲜的血液,但多数都是被天敌分食、曝尸荒野的动物。直到第三日正午前后,谢竟与猗云寻到西北方一处略有坡度的山丘上,猗云拱开清晨落下的新雪,在某处石缝间嗅了嗅,骤然顿住,不再动作。
“闻到什么了?”谢竟问道,“是人血?是他么?”
寂静片刻,猗云突然像疯了一样发足狂奔起来,载着谢竟,沿河岸一路俯冲下去,霎时间山峦与荒野都被抛在了身后,只剩眼前无穷无尽的白。
去势太猛,大风将雪絮卷得劈头盖脸,谢竟不得不暂时抬起衣袖,挡在脸上。避过这一阵,再抬头放眼、竭力去眺望时,就在不似人间的混沌中,谢竟的视线里真的出现了一个墨色的点。
那一刹风都凝滞住,把飘动的衣角、鬓发与雪花全定在半空中。猗云和他同时牢牢捕捉到了那天地间唯一的一点颜色,前者完全无视了湿滑冰雪与山间乱石,不管不顾,向陆令从飞奔而去。
谢竟纵声叫道:“陆子奉——”
猗云实在太快了,饶是谢竟都差点抓不住缰绳,只能压低身子半伏在她颈后,须臾已到近前。
陆令从的马早不知去向何处,战袍残破,银甲上凝固着褐色的血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中。
他也许根本没有听清谢竟喊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对他最最熟悉的嗓音作出反应。陆令从顿住脚步,透过额前凌乱潮湿的碎发,怔怔看向前方,在谢竟从马上朝他伸臂时,本能地去握谢竟的手。
对陆令从来说,单臂将谢竟拉到马上轻而易举,但是两人此时的位置对调,他身穿数十斤重的甲胄,谢竟伸出去的却是他在数日前才刚拆下绷带、犹有剔骨弦余疤的右臂。
可人在面对至爱的瞬间,爆发出的潜能是不可估量的。谢竟想,大约当年在公车门下,他抓着陆令从的佩剑时力道还不够大、胆量还不够足、决心还不够坚定,因此上苍不肯破例成全他的逆天改命。
所以此刻,谢竟死死地钳住陆令从的小臂,让对方能够凭借习武多年那深入骨髓的本能,攥紧他的手,翻身跃上马背,落在他后面。
猗云一步未停,凌空调转,纵身飞驰过河道,踏着寒冰原路返回。谢竟用临行前李岐交给他的号角吹响虎师令,告知士卒们集结,率先朝雍州方向进发。
陆令从的双臂搂在谢竟腰间,身体卸下力、压靠在他背上,血腥味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漫入谢竟鼻腔。
他匆匆低头扫了一眼,顿时呼吸一窒,只见陆令从的双手冻得乌青,十指更是血肉糢糊、伤口密布,两个拇指的指甲甚至都被磨损掉小半。
“陆子奉,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谢竟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右手握缰绳,空出左手来伸进大氅中,毫无章法地将自己外衫、中衣、里衣的带子全部抽开,扯松上身衣物的下摆,抓着陆令从的双手带入衣中,将它们直接贴上他腰腹的肌肤。
在寒天冻地中跋涉了这么久,谢竟的体温早就称不上暖和,但最最脆弱的、被护在层叠衣衫之下的腹部,对陆令从翻遍了积雪碎石的双手来说,仍是温热的。
谢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着:“早知你要做下这等荒唐事,出征前夜在神龙殿,我就应该把你这双手给砍下来!”
陆令从的下颚抵在他的肩上,意识已经昏昏沉沉,依稀是说了几个字,可谢竟完全无法辨认。
“你说什么?陆令从!千万别睡!”
他连声喊道:“你说话啊!你吼我的时候底气不是足得很,怎么这时候没音了!”
脑后一沉,陆令从的额头压下去,谢竟瞬间慌了,想要扭回头看一看陆令从的情状,可对方几近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背上,怕颠簸不稳落马,只得作罢。
谢竟的牙关打着哆嗦,等不到回答,忽然猛一施力,咬破自己手掌的内侧,将森森渗出的鲜血喂到陆令从唇边:“……陆子奉……子奉!子奉哥哥!”
不知到底是血还是这个称谓起了作用,陆令从好像恢复了一点反应,手指蜷缩了一下,抚过谢竟的皮肤,自语般喃喃:“我找到……”
谢竟立刻道:“你找到什么了?你别睡,跟我说你找到什么了!”
陆令从仿佛在强自维持着神思的清醒,咬字虽然含糊,但谢竟终于能够听懂:“丁鉴说,真真……被一路沿无定河拖下去……最后……”
谢竟应声:“无定河,沿无定河,然后呢?”
“我找了整整五日……我从长城脚下一路找到这里,能找的都找遍了,我把每一块石头都翻过了……”
陆令从越说声息越弱:“我只找见了这个。”
他的指尖再次动了动,谢竟把手垂下去,探进衣衫中摸索,半晌,才碰到陆令从藏在袖中、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那触感让谢竟一愣。
他抽出手来,定睛一看,躺在掌心里的,俨然是多年前他编给陆令真的那条手串。
彩线大多都断了,磨损得不成样子,可依稀还能看出一点颜色,除此之外还有铁锈一样的血迹——不似新留,而应当是来自它原本的主人。
当初用来编手串的发绳,大概当真是鲜艳亮丽,所以到最终,他也没能应陆令从要求,编出一条颜色更多的来……
谢竟脑中嗡地一声响,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陆令从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最后宛如梦呓:“之无,我再没有妹妹了。”
谢竟用肘胡乱抹去泪,风割在脸上涩涩的生疼。他哽咽着道:“陆子奉,你没了弟妹,我亦没有了长兄,从今往后你只当我是你的亲生弟弟,我替真真一直陪着你走下去,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我替真真唤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陆令从自身后环抱住他,似乎是低低地应了一句:“好。”
谢竟语无伦次,不知究竟是说给陆令从听,还是在警醒与剖白己身:
“自在与束缚,长大与原地踏步,我或许会有芥蒂,会举棋不定,心意不决。可是生死是不一样的。生死是大事却也是最最简单的事,倒不需要考虑那许多。”
“陆子奉,我就是为你死了又有何妨呢?”
这一次,陆令从彻底没有了回答。
猗云像不知疲倦一般飞越雪原,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在夜色中驰骋向城池的边界。虎师的营帐渐渐清楚起来,灯光是温吞、醺然的橘红色,别有一番冷静的烟火气,尽忠职守,一面撒向白的营房,一面撒向白的雪道。
至少那也是一种“生”的象征。
李岐等将士、雍州新任的州郡长官、军医,乌泱泱一群人早已得了信,守在营门外,无需谢竟多余吩咐,默契地一拥而上,从他身后接下陆令从送入主帐内。
谢竟想要快些跟进去,却不料双腿发颤,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一头栽到了马下,半跪着浑身战栗,心狂跳不止,只能反复几回试图撑住地面起身。
正挣扎间,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就是四周士卒的惊呼。
谢竟停下动作,不祥的预感汹涌入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寒噤,缓缓地、机械地转回头去——入目之处,唯有皓白染尘的一片云。
猗云倒卧地上,千里神驹的光华顷刻间委顿下来。在陆令从被送到能够救他性命的人手上的那一刻,她舒出了悬吊数日的这口气,以触目惊心的速度偿还着透支的寿命。
谢竟膝行着、几乎是扑过去伏在猗云的颈侧,嘶吼着叫她,然而耳鸣又让他什么都听不见。那一瞬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躯壳中有一个轻盈、烂漫的魂魄,正在真切生动地死着。
猗云高亢、尖锐地长嘶一声,抽搐数下,力竭而亡。
谢竟再也支持不住,凄然大恸,呕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