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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二五.三

六州歌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 3764 2025-06-09 07:46:27

陆令章等到王俶那一番话说完,众将士的私语也渐渐止了,便不紧不慢站起身来,步出华盖的遮挡之中。

他走到王俶面前,后者当即恭谨跪下,将那封用去瑕体写成的、捏造军情的信递了上去:“证物在此,请陛下明察!”

陆令章却并不接,只是微微垂眸,就着王俶的手扫了一眼。

“这枚公印,但凡有权出入尚书台,都可得之,倒不稀奇,”他淡淡开口,“另外一枚是谢卿的私印,印玺现在何处?呈上来给朕瞧瞧。”

王俶立刻道:“臣与当年留在翰林院中的文书对照过,此印应当是四年前谢犯还在礼部时常用的,自去年他回京任职,便不曾再用过。臣已着人去乌衣巷搜查,尚未有结果,若陛下等不得,臣可即刻命人对谢犯用刑逼问。”

陆令章没有回答他,静了半晌,反问:“你刚才说……要祭奠皇姐的在天之灵?”

王俶颔首,陆令章却叹了口气:“提起‘在天之灵’,倒教朕想起前些日子,五月十九,父皇冥寿前后,曾入朕梦来。”

他此言一出,不光百官,连王俶都得稽首至地,以示对先帝托梦显灵之敬重。

“父皇驾崩后,这还是朕头一回在梦里见他,想与他说说话,可父皇却只是一言不发,穿着单衣,孤零零站在寝殿中央。朕走近去瞧,却见父皇瘦骨嶙峋,挽起袖来,居然浑身青紫!”

“朕醒后便觉心惊,想这不是吉兆。果然没几日,便传来了皇姐的噩耗。”

天家最在意、也最忌讳的便是这些异象,群臣面面相觑,王俶便道:“陛下事后,可曾召来北郊坛的大师卜算吉凶?”

陆令章一瞥他:“这是关乎社稷国祚的头等大事,单是扶乩问卦,朕心中不能安定,也深恐父皇魂灵不得安息。”

“所以,”他收了那副哀戚的腔调,“朕想着,还是亲自查证一探究竟,才是正道。”

王俶身子一僵,明显地顿了顿,臣子们亦是满头雾水。先帝宾天四年有余,谁也没明白,这个“亲自查证”究竟是怎么个查法。

在王俶还保持着跪姿,思索该如何对答时,陆令章却已然迈步越过他,对着驻马在江滩另一端、以陆令从为首的一众将士的方向,朗声道:“谢公子,请父皇出来相见罢!”

对岸陆令从闻言一怔,骤然回眸,看向他身后的谢浚。有些朝臣顺着昭王的目光焦点,认出了本已该是个“死人”的谢浚,瞪大眼睛,活似见鬼一般。

谢浚却不动声色,转脸向宣室示意一下,手下得令,带着一队人马立刻回转往城门方向,不知是做什么去。

他这才对陆令从一礼,恳切地耳语道:“殿下见谅,陛下因怕扰乱殿下谋划,所以命我不要事先告知您。”

陆令从摇摇头,并未赘言,只是神情凝重地望着大开的北城门,缄口等待。

不多时,却见那队宣室人马再次出现在城门下,当中簇拥着的,赫然竟是一尊略显褪色暗沉的金棺!

在场朝臣将士顷刻炸开了锅,无不瞠目结舌。王俶来不及思量谢浚究竟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他难以置信地抬头,逼视陆令章:“陛下这是……私自开掘先帝陵寝,惊动棺椁!?”

陆令章用称得上天真的眼神回望他:“若非如此,可该怎么仔仔细细体味父皇托梦给朕之深意呢?”

王俶寒声道:“陛下,死人不会说话,也不可能说话!”

“所以死人不会说谎话,也不可能说谎话,”陆令章冷嗤一声,讥诮道,“舅父,你称呼的是先帝,注意你的言辞。”

金棺沉重,挪动的过程漫长而诡异,即便是青天白日,仍叫万数观者心底发凉。

陆令从视线不动,脑中飞快思索。陆令章应当通过崔淑世得知了起事的计划,但在昭王府来说,他们预期中陆令章应该会装聋作哑、扮演好一个局外人的角色,而全然不知陆令章为此做了什么准备。

他突然问谢浚:“萧遥说上个月末有几日联络不到你,便是为陛下办这件事去了?”

谢浚点点头:“陛下一得知长公主死讯,便料到殿下可能会以此为契机起事,所以立刻命我带领宣室前往紫金山皇陵,运出先帝梓宫以待今日……也正因为长公主新近亡故,本就须筹备落葬事宜,所以在皇陵附近动工事,并未引起任何怀疑。”

棺木不能落地是礼法,陆令章让出了天子銮驾,暂作停放之用。然后他唤来了随军出城的几名太医——为首的正是由吴家举荐的秦院判——问:“该如何做,秦大人想来不必朕吩咐?”

众臣听他此言,竟是还要公然打开棺木查验遗骨,当即再按捺不住,以头抢地,纷纷高呼:“陛下不可!”

掘先帝坟茔,再开棺验尸,足可称得上惊世骇俗,王俶冷冷警道:“陛下今日若真这么做了,难逃行事悖乱、疯癫无状的恶名,更担不起孝悌的贤名,恐怕难再为明君之选!”

但显然,陆令章完全不在乎。他既不在乎此刻朝臣漫天反对之声,更不在乎来日史家如何用春秋笔法写他的荒诞。

他只是怪异地、直勾勾地看着王俶,良久,扯起嘴角一笑,令道:“开棺!”

尽管宣室在运出金棺的当下便已处理过,但还是无法阻止恶臭随着棺盖开启而瞬间散溢。士卒无不掩鼻,臣子们抬袖,不敢直视“龙颜”。然而陆令章与王俶却都一动不动,只是死死注视着棺木。

先帝驾崩时正是冬日,又因政权更迭而匆匆入殓落葬,因此当时尸身腐烂并不多,此后又一直深埋地下,虽四年过去,亦有蛛丝马迹可循。

秦太医等人查验半晌,又彼此低声交谈一番,来到御前回话道:“回禀陛下,先帝的骨殖之上可见青紫的蚀痕遍布全身,若微臣所记不差,这应是一种名唤‘剔骨弦’的滇中奇毒,靠将一条丝线埋入人体内来下毒,发作缓慢,至少累月,但一旦深重,却是难以逆转,十死无生。”

群臣听罢,立刻喧声大作,若秦太医等人所言不假,让先帝晚年缠绵病榻的其实根本不是“病”,而是“毒”,先帝也更不是如朝野坊间所以为的那样,因病而亡!

人群中立刻有声音道:“先帝最后那几年,身边常侍奉的无非就一众内监宫人,还有太后与吴太妃两位娘娘罢了。”

随即便有人反驳:“诸位莫忘了,这可是滇中奇毒,我等闻所未闻,更不曾在市上见过一眼,两位娘娘与寻常仆婢深居宫中,从哪里能得来这种东西?”

王俶没有理会众臣七嘴八舌的争论,只是抬眼,阴沉沉对陆令章道:“先帝临终之前,殿内侍奉的唯有内监钟兆和张太傅二人。而钟兆自那日之后便消失得无踪无影,难保不是他有大逆不道之心,下毒弑君,再畏罪潜逃。”

陆令章未置可否,只是忽然抬起手来,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龙袍、外衫、中衣与里衣,一件接着一件解了下来。

到最后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天子年轻的、赤裸的上身,而那白到病态的底色之上,竟然是成片成片的青紫斑驳,有几处甚至见了溃烂。他的右侧小臂上,乌紫淤血深深连成一条细线,正与秦太医描述的剔骨弦不可拔除之后的情状,如出一辙。

“舅父,”陆令章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钟兆既已不知所终,朕身上这些痕迹,也能是他下毒暗害不成?”

谢竟在瑶台之上,能将楼下之事一清二楚尽收入眼底。距离初七已经过去七日,然而这个月王俶却没有允许崔淑世为他更换剔骨弦。

这件事,王俶私下向淮阳郡借兵、派王契去押运粮草,还有“天子会出城迎接长公主灵柩”这一消息,凡此种种累加起来,谢竟便已能判断出,王俶是有所预感,在防备昭王府借机向他发难。

被绑在麻绳中的右小臂早开始淡淡发青,时而有针刺般短暂的剧痛。在看到陆令章上半身的一瞬间,谢竟就已完完全全明白,如果一直无法更换剔骨弦,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下场。

如众人所见,陆令章像先帝、崔淑世和谢竟自己一样,被他的亲舅族下了剔骨弦。

崔淑世同样是那个每月为他更换的人,而她与陆令章的交易,应当就借此契机而始。

陆令章身上的这种状况,至少是有将近百日不曾更换丝线,毒性深入骨髓,已无可救之法。观王俶震惊神情,显然,这个“停止更换”的指令,并不是王俶下达的。

那便只能是陆令章自己的意思。

是他让崔淑世停止为他更换剔骨弦,一任其发展到现在这样触目惊心、难以挽回的地步,以作为今时今日扳倒相府最最直白、最最有力的物证!

而以谢竟对崔淑世的了解,她并不会阻止陆令章这么做。

两人应当在陆令章登基后不久就达成了协议,所以崔淑世早就知晓,有朝一日,陆令章总归会用性命来扳倒琅琊王氏,而在那之后,帝位自然落入昭王府手中——崔淑世要的只是能够扶植清河崔氏的君主,这才是她选择对谢竟施以援手、与昭王府结盟的根本原因!

群臣尚未从天子要开棺的震撼中缓过神来,便先后得知先帝与今上俱被下了剔骨弦,一个因毒身亡,另一个恐怕也命不久矣,当下连讶异疑惑也无从表达,只是陷入束手无策的长久死寂。

陆令章却完全不管他们是否能消化,更不给他们权衡利弊、思考怎么站队的时间,松松披上衣衫,向千万臣工将士道:

“王俶的二儿媳崔氏夫人可以证实,他在贞祐十五年偶然得到剔骨弦的配方,不久之后便串通太后,将其用于先帝;而朕践极不久,他又如法炮制,给朕下了这致命奇毒,以此要挟朕将朝政大权交于他,好搅动风云、一家独大!

“朕听闻京城内江南士族已然拟好相府重罪十数条,再添上意欲谋害两代君主、包藏窃国之心,那么无论假传军机之事是不是谢卿所为,都无法改变相府罪孽深重、人人得而诛之的事实!”

他蓦地转身,斩钉截铁朝陆令从唤了一句:“昭王!”

陆令从瞬时会意,半跪下礼道:“臣在!”

“朕今日便委皇兄以清君侧之重任,率虎师收押逆贼王俶与其二子,日前随朕出城、听从相府号令的京畿军,即刻全部并入皇兄麾下!”

身后的京畿军闻得此旨,一时惶惑,不知该服从天子,还是继续维护已然板上钉钉获罪的旧主。然而陆令从却一件不多想,当即挥兵冲过江岸来,团团将王俶、王奚并数名党羽围困当中,又向京畿军道:“想清楚,王契只要一回来,就是个收监等死,他运来的粮草直接没入国库,你们若不想听天子号令、不想受本王管教,尽可以装聋作哑、按兵不动,只别怕到时候饿死城外就好。”

众将听他此言,再观相府确是大势已去,昭王并其属从勇猛,能僵持这些日子,也不过是因为不便对同袍开杀戒、顾及声名与正统而已,若是认真打起来恐没有好果子吃。当下只得纷纷上前,解剑下拜,以示顺从归附。

陆令从命绑了王俶等人,又来到陆令章面前,道:“陛下容禀,臣当日即怀疑父皇死因,但因相府擅权,不敢明言,只得私自将钟兆带出京城,加以审问。然而后来钟兆亦遭灭口,如今已不在人世。

“现请陛下示下,是否立刻启程还京,将相府问罪下狱?”

陆令章兀立在原处,从始至终都是让人如芒在背的平静:“先莫急,今日既然惊动了父皇安息,那自然要将事情一查到底,省却来日纷扰。”

他忽而又将目光投向围在金棺旁的几位太医,幽幽道:“秦院判,你还验出什么?”

秦太医滴水不漏道:“陛下,据微臣推算,这剔骨弦之毒虽然是先帝生前所下,但毒发到不可遏制,从骸骨上深浅来看,却似是死后才渐渐蔓延。”

“哦?”陆令章几乎有点玩味地问,“你的意思是,相府的确给父皇下了剔骨弦,但父皇生前毒性一直还在控制之中,不曾变成朕现在这个样子?”

“正是,”秦太医战战兢兢道,“微臣在先帝下颚找见一处钝器击打的致命伤,不出意外,这才是先帝真正的死因。”

“如此,”陆令章喃喃道,“是横死。死于非命。”

他沉吟片刻,突然,慢慢地、一点一点转过脸去,眸光如钩,看向群臣之中的某个点:“钟兆已死,那父皇临终时刻守在御前、身后又一手主持装殓事宜的,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

陆令章面无表情地与张延对视:“——太傅?”

作者感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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