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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十.六

六州歌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 5132 2025-06-09 07:46:27

陆令从两步钻进车内,伸手去扶谢竟的肩,一摸之下却发现后者背上薄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一片潮湿,显然不是刚刚才出现状况。按银绸所言,应是灌了酒的当下就不对了。

谢竟的手指蜷起来将腰间的衣料攥紧,借力捱过那一阵绞痛,松开咬在齿间的布,虚脱般抽了两口气,趁着疼痛的间隙踉跄起身,扑到一旁的案几旁,把其上那只汝瓷花瓶中的几朵栀子丢开,就着上面,手指伸进喉间按着抠着舌根。

他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强行催吐的后果只是一下下撕心裂肺地干呕,恶心却得不到缓解,眼前不受控蒙上一层水雾,什么也看不清。

陆令从攫住他的腕子要把他手指从口腔里拽出来,喝道:“不能这么吐!”

话说完谢竟就呕出些汤汤水水来,一半吐进花瓶中一半吐到陆令从身上,陆令从躲也不躲,只是用力把他两手制住,又拿衣袖将他唇上的酒渍揩净。

第二阵痛楚袭来之前,谢竟只来得及听到陆令从吩咐车夫启程速回王府。

浑浑噩噩中五感却并未失灵,谢竟闻到一阵浓烈的药气,刺鼻苦涩,绝不是他从前服过的任何一种。在朦胧间他还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陆令从和银绸,似乎两人起了争执,还有一个略显苍缓的嗓音,不熟悉,但仿佛在哪里听过……最后是落在他腰间的手,用掌骨发力轻柔地按着,绞在一起的五脏六腑渐渐归位。

醒时天已经黑尽了。王府卧室只点了门后的一架灯台,影影绰绰,帘子垂了半扇,他面朝内,侧躺在衾间。

这时候人声、物声都歇了,谢竟睁开眼望着面前的憧憧黑暗,思绪却是一片空白。良久,一丝微不可察的呼吸的响动轻轻擦进他耳中,谢竟骤然回神,转过头,才发现床那一侧仰躺着一个人,左膝屈起,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谢竟保持了回头的姿势片刻,陆令从却像是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也没有回望他。夜色中看不见眼睛,但谢竟很清楚他醒着。

于是他又缓缓地把身体陷回褥子上,仍旧侧卧着。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谢竟几乎再一次被反胃和阵痛之后的倦意折磨到入睡,身后忽然传来几声窸窣,他感觉到陆令从似乎翻了个身,在他猜测对方是朝外面翻还是朝里面翻的时候,身上的锦被掀起一条缝,那只手探进来,又顿住,踟躇半晌,开口问:

“我可以摸一摸吗?”

谢竟一愣,旋即明白了陆令从的弦外音。那只为他缓解疼痛的手是隔着布料的,因为他没醒着,没有得到他的首肯,陆令从没有把手伸进他寝衣内,与他的小腹肌肤相亲。

陆令从知道了。

谢竟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想到陆令从看不见,但显然,对方像他一样,用直觉洞悉了这个默许。

他感觉肋下寝衣的带子被轻轻抽开,一半衣摆滑下去堆到身前,陆令从的手缓慢而试探般地一点点靠过去,在他腰侧迟疑了片刻,先用指尖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来,似乎是发现碰一下并不会引起什么石破天惊翻江倒海的后果,才小心翼翼地将指腹也贴了上去,然后是五指,最后是整个掌心。

皮肤一毫一厘地相贴,严丝合缝找不出半点空隙来,谢竟几乎被烫了一下,他分不清那到底是陆令从掌心的温还是他腹部的热。

三个月,在谢竟原本纤细的身体上其实还远没什么显著的反映,但掌纹与那片肌肤之间的质感——从紧窄到柔软,还是将点滴不着痕迹的变化出卖给陆令从。

在那一刻,他体会到前所未有清晰的实感,他在这世间多了一个极特殊极特殊的亲人。

谢竟任他的手像对待一件易碎玉器那样耐心地摩挲着,想出声,却发现嗓子哑得厉害,只能含混问:“是银绸告诉你的吗?”

“不是。”陆令从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问她,她不说,我就去问太医。”

谢竟想起他听到的争吵。他嘱咐过银绸暂时不要告诉陆令从,她便守诺,那样的节骨眼儿上也没说。

他叹了口气:“不要为难她,是我不让她说的。”

“我没有为难她,”陆令从低声道,“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是从外人口中得知我的王妃有孕的,王府的医官还要王妃亲自出面解围。”

谢竟选择性忽略了前一句,只是解释:“出面维护银绸也是维护王府的声誉。你当他们真是要拿她取乐?不过是借个好欺负的姑娘家,来踩一踩你昭王府的门槛儿罢了。”

“我知道!”陆令从语气中有些焦躁,“我才无所谓什么声誉门槛儿,随便踩,上门踩,我恭候着!”

谢竟一愣:“你既不在乎,还发什么火?”

“我是替你受屈!你在秦淮春掀人家桌子的那股刁钻劲儿哪里去了?我倒不知你还有闲情与这种人和风细雨地打嘴仗!”

谢竟听他在身后横声恶气,片刻,倒失笑出声:“那你是多虑了。要说委屈呢是有点委屈,不过这委屈是我故意讨的,所以也不怎么委屈。”

他翻过身去,抻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像乖顺的猫被人摸了肚皮后会顺势把全身舒展摊开来一样,平躺在了陆令从身边。

“你说的也没错,咱们家开罪得起王家,所以今日若皇后没在,我高低得铺开了闹上一场。”

陆令从还没从“咱们家”那三个字里回过神来,就听谢竟继续道:

“可是皇后到了,她便是整个王家身份地位最尊崇之人,换句话说,出了事不论好歹,都要算在她头上。而且说白了,这群人胆敢如此当面放肆,多半也是有皇后撑腰默许。”

“我今日若是一个人在那厅内,便真是吃哑巴亏,没处告冤。但问题就是,”他狡黠地顿了顿,“我不是一个人。”

陆令从不解:“李岐也就帮着报了个信儿,不必给他派这么大用处罢?”

谢竟斜他一眼,谑道:“替我谢谢他。”

陆令从愣了愣,目光移到手掌下的起伏,恍然:“你是说——”

谢竟点头:“既然惊动了太医,孩子想必也瞒不住宫里,今日席间事无巨细都会上达天听,传到陛下耳中,总归是王家和皇后理亏,未来几个月她应该也会待我客气些,不需要再常常应付这样的事了。”

陆令从听得蹙眉:“我发觉你的胆量在这些事上是当真大,天生的么?你就没想过三杯酒喝出毛病来?你就没想过王家若不肯这么善罢甘休,或者我再晚两步到,收不了场,你还要吃什么苦头?”

谢竟偏着头想了想,又笑道:“其实没有银绸说得那么夸张,那海碗是瞧着吓人,但我有衣袖遮掩着,半吐半洒,真正到胃中的没多少,我心里有数。”

他感觉到小腹上陆令从的手用的力道大了些,手指略微往回收着,陷进软肉中去一点。

“你有什么数?”陆令从抬了声音,“因为孩子的缘故,没法下烈性的药止痛,只能灌保胎的汤剂,太医说再多痛半个时辰就凶险了。”

谢竟早些时懵懵懂懂,对自己的症状有多唬人其实没什么概念,且“有数”确实是有仗着素来身子不错行险的嫌疑,理亏也后怕,便立刻顺着道:“总归这会儿什么事也没有了,我想这孩子也是个小福星,还没出世,先帮我这么大一个忙。”

话到此处,谢竟才忽然发现,他醒来后和陆令从的交谈仅止于发生在王家的事情,对于孩子本身,陆令从还没有过任何表态,也没有接他这句话,良久,却是收了手起身下床:“太医还没走,我请他进来再瞧瞧。”

卧室门开了便没再关上,少顷几个侍女鱼贯而入,把室内灯烛点了起来,随即银绸步履匆匆进来,扶谢竟靠坐在床边,端了碗参汤给他,又道:“宫里来的是太医院的秦院判,我瞧着与殿下十分相熟,当时状况又的确着急,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只能……”

谢竟摇头示意无妨:“殿下若一时口快失了言,也请你多包涵。”

银绸却道:“我倒没有什么,只是殿下从秦院判那里知道实情后,反应有些奇怪,我不便置喙太多,思来想去,还得请王妃定夺。”

谢竟皱起眉,他并不想做那种要安插眼线在夫君身边、时时探听言行的怨妻,但兹事体大,关乎这个孩子,他不能不十二分在意。

于是他说:“你只告诉我殿下与秦院判都说过什么即可。”

银绸略一思索:“那其实没几句,而且都是当着阖府上下的面。就是秦院判号过脉,说王妃有喜,殿下脱口问了一句‘怎么会’,秦院判又说该有百日左右,殿下便不再吭声了。随后我跟着秦院判去外间开药方煎药,殿下一直在屋内陪着您,到刚刚才出去,再无其他。”

谢竟一怔:“‘怎么会?’”

银绸点头:“只这一句。”

还没等他们再多说什么,须发花白的秦院判却已经跟着陆令从进屋来,便是今日谢竟半醒半梦中听到的那个苍缓声音的来源。他向秦院判道过谢,老人语重心长嘱咐了他一番,听上去倒是真心诚意,想来银绸说秦院判“与殿下十分相熟”所言不虚。

但这就确实很奇怪了。谢竟读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识人也是一样,打过照面的人一般不会记混,与自己有交集的更是在脑海里一清二楚,眼前的秦院判虽看起来和陆令从交情不浅,但谢竟很确认嫁来王府半年,他从未见过这张脸。

可他又的的确确曾经在哪里听到过秦院判的声音。就算嗓音相似,语气和吐字的习惯,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秦院判说的话一定让他特别在意、特别小心地去听过,此时才会觉得有印象。

陆令从送秦院判出去,周伯在外面唤银绸,后者便也告退离开,掩上了门,留谢竟一个人倚在软枕间,无声无息地出神。无论如何他没想到陆令从听到他怀孕的消息,会问出一句“怎么会”,仿佛他十分笃定两人绝不可能有孩子,但事实是他们并没有在房事时过分注意不留在里面。

虽然从始至终没有就子嗣一事摊开了达成共识,但同样也没有过激烈矛盾或者是有意控制,用“顺其自然”来形容比较合适。

那陆令从为什么会这样惊愕、意外,以至于当着“阖府上下的面”脱口而出这样一句绝对不得体、不符合初为人父的身份的问话?

谢竟也许暂时没法知道原因,但显而易见,这三个字传达出的并不能算喜悦和期待。

就算燕子矶那天陆令从表示过,如果谢竟很想要一个孩子他不会拒绝,还会将身家王爵、能给的一切都给孩子,但陆令从毕竟不是圣人。问题现在摆在眼前,他给予谢竟充分的自由和尊重是一回事,自己怎么接受、消化又是另一回事。

归根究底还是那句话,他有责任,但他未必有爱。或许不光对未出世的孩子,对谢竟,对王衔,对皇帝,对这片疆土,皆是如此。

陆令从隔了些时才又回来,谢竟以为他是盥洗去了,然而等人走到床畔打眼一瞧,却还是衣袍齐整,一副随时能出门的模样。

“秦太医往后应当会常常往王府来,银绸毕竟年轻,老人家在也好帮衬着些。他是我母家举荐的,几十年了,算是瞧着我长大的,你尽可以放心。”

谢竟点点头,室内一时无言,半晌,他才说:“你要不……收拾一下,睡罢?今日实在是好一番折腾。”

陆令从却只是走到桌旁坐下,沉默了更久的时间,像是经过一番极其审慎的斟酌,忽开口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但紧接着他就又说:“算了。这种事不该等你告诉,该我主动发现。是我太粗心了。”

短短两句话,把谢竟的心轻飘飘托起来又沉甸甸摔下去。陆令从问出前一句时他几乎是狂喜的,因为哪怕是对方努力掩饰过他还是听出这是一句质问,证明不管是动了气还是着了急,陆令从对于他怀孕这件事情是在意的;但立刻他又变回了那副无可指摘、息事宁人的态度,仿佛一个模范夫君般将所有不如意事往自己身上揽,动机却只是出于责任而非爱。

尤其是那两个字,“算了”,谢竟几乎听到了陆令从心中不想和他为这个无谓的问题口舌纠缠的叹息,让他感觉到他再多说一句都是无理取闹。

好笑的是陆令从自己的一言一行便完全能够回答他这个问题。谢竟就是因为担心这种结果,或者不如说预料到了这种结果,所以一开始就没想要兴冲冲地去告诉他。

也许是他心肠太细了,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可是谢竟前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和一个人打交道到这么深的地步,亲人们给予的关怀是不需要代价、也不需要经营的,但凡他想要便源源不断地在那里等着他。因此谢竟从没有想过,原来喜欢一个人需要经历这么多忽上忽下、大起大落的心绪。

这么看来,陆令从把他当成亲人,他却不能把陆令从当成亲人。爱人和亲人或许最终殊途同归,但倘若一开始便以亲眷相待,那无异于自欺欺人,实在对不起他的本心!

“我见过秦太医。”谢竟冷不丁忽道。

陆令从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疑道:“在哪儿?他都半年没来过王府了。”

“半年。”谢竟重复了一遍。他在宫内和太医院没有任何交集,也从不记得有和任何疑似太医身份的人交谈过的经历。至于宫外,他根本没有在外面看过大夫,太医想必也没法轻易给天家之外的人看诊。

那就只可能是在王府遇到过,半年前。陆令从想必不在场不知晓,否则不会这么轻易让他诈出来。

其实在刚才琢磨那句“怎么会”的时候,他便已经隐隐有了猜测,这下经由陆令从再一证实,便不再做第二人想。

“元月初八夜里,秦太医岀府的路上,与我碰见了。”不是真话,但无关紧要,圆前面那一句诈语而已。

陆令从面现困惑,显然诧异于谢竟将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记得这么清楚。

谢竟淡淡地继续解释:“秦太医在屋内和殿下说话,我从西厢房出来,也听见了。”

陆令从没有慌乱或是心虚神色,不知是已经记不起谈话细节,还是从没说过对不起他的话,问心无愧。

“我晓得秦大人一心效忠昭王府与吴娘娘,也晓得他方才是真心嘱咐我爱惜身体,但我还是不想劳他再过问我的孩子。”

谢竟的语气平静却强硬:“一个在我成亲后第一日,便因为那把龙椅所引出的一切腌臜事而算计我的肚子的人,再来对我和我的孩子嘘寒问暖,我觉得恶心。”

陆令从僵了一瞬,抬眼直直与他相对,立刻听出他的指桑骂槐。自己方才明明白白讲了秦太医与吴家的关系,自然也是暗示秦太医一言一行俱由昭王府和吴家授意,没他这个主子暗示,断然不敢妄议皇室子嗣事,提起“殿下若不愿意”的话头。

他立刻解释:“你既然听到了我和他交谈,那也该听到我最后一句说了——”

谢竟直接打断了他,道:“殿下那时犹豫太久了,这最后一句来得太迟了,我没有听到,也不想再听了。”

陆令从顷刻闭了嘴,他明白了,说了什么不重要,前面那漫长的停顿,其实已经出卖了他的潜意识,这一点他无可辩驳,也没法否认他确确实实有过的犹疑。

半晌,他只是低声道:“那你早些安置,我……先走了。”

谢竟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室内已经完全寂静下来有一段时间了,空荡荡余烛满地。他摁了摁额角的穴位,意识到在单相思的患得患失和怀孕的心绪不宁双重作用下,他说了些道理不错但非他本意的话。

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翻旧账、闹脾气,然后让陆令从惹不起躲得起地避出去。他是想要把事情掰开揉碎了,他是想要把话说明白,他只想解决问题。

这一日下来他真的很累了,身与心的疲乏甚至没法仅靠睡眠来缓解。谢竟抬声唤了一句,立刻有个小丫鬟来到门外应答,小心翼翼问,王妃有什么吩咐。

谢竟长舒一口气,道:“殿下呢?请他回来。”

小姑娘顿了片刻:“殿下……走了呀。”

谢竟揉着眉心:“我知道他走了。麻烦你帮我传一句话,让他回屋来,我有事找他。”

小姑娘这次吞吐了一番,才小声道:“不是……走了,就是走了,出门去了,不在王府了,不在金陵了。”

谢竟一时没能成功处理这句话,只是迟缓地低喃:“不在金陵了?”

“殿下午后从宫里回来便吩咐了周伯和我们拾掇行装,也没提做什么去哪里,只说得去个十天半月的,车马早套好了等在府门外了。中途去王家接到您,这才……一直到刚刚,殿下从屋里出来,才启程的……”

这一回谢竟听明白了,目瞪口呆坐在床沿上,怎么也没料到陆令从一句话不留,说走了就是真的走了。

作者感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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