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鉴领兵到达无定河北岸的山道口时,天将欲曙,已有一单骑立在石上等候,银甲长剑,大宛良驹,正是齐长公主陆令真。
两人遥遥相望,无声地对峙着,陆令真孤身一人,不退却也不进,只是冷冷地端坐马上,斜身横挡在山路中央,注视着对面丁鉴与漠北军。
不知过了多久,丁鉴忽然拍了拍掌,便有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从他身后队伍中被推了出来,浑身是血,已然走不利索路,跌跌撞撞向陆令真靠近。
陆令真一愣,认出了那人身上穿的是大齐官服,随后再定睛看去,却发现他竟是雍州太守府的属官,何诰身边的亲信。
她禁不住开口质问:“……是你通敌?”
丁鉴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公主今番可是错怪这位义士了。”
他朝那属官道:“你不是传信的么?公主就在你眼前,有什么信大可这时候传。”
陆令真脑中轰然一响,在她离开后,何诰也同样发现了手书作伪,并且已经派人来向鹤卫报信了!只可惜慢了半步,信使终究还是被丁鉴扣下。
果然,那属官咬牙切齿回看了丁鉴一眼,颤声道:“何大人命我告知公主,京中来信有异,似为圈套,请公主尽快设法撤军返回雍州城!”
陆令真尚且来不及为她对何诰的那一点怀疑感到内疚,只听丁鉴问:“传完了?”
紧接着他手戟一掷,属官随即毙命当场!
陆令真的惊呼噎在嗓子里,瞠目欲裂,硬是强迫自己定在原地,纹丝不动。
丁鉴绕着属官的尸体转了两圈,悠悠道:“何诰这些年老了,朽了,眼力也不行了。你一个黄毛丫头认不出那姓谢的字,连他却也认不出了。”
陆令真寒声道:“何大人离京时,我嫂嫂年纪尚小,真若认得出才奇怪。”
丁鉴森然道:“他是离了京,又不是聋子瞎子,那老东西心明眼亮着呢,对京城风向动向一清二楚。你以为姓谢的就那么好命,流落雍州,想进太守府就进太守府,想做幕僚就做幕僚?你以为若何诰不知他真实名姓身份,会随便收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异乡人做左膀右臂?”
陆令真蹙眉,她听陆书青转述过谢竟在雍州的经历,此前只以为是谢竟为了查明谢家灭门一案真凶,主动投靠太守府、试探何诰。按丁鉴话里的意思,难道何诰对谢竟的接纳,居然从最开始也就是算计好的、有意为之的?
丁鉴冷笑:“怎么,不信?当年我父亲供职东宫,说何大人就是全太子府最会演的,扮猪吃老虎,没人比他更在行。这不是叫他演住了?我猜你哥哥嫂嫂必定对他的‘收容之恩’感激涕零、许诺迎他回京颐养天年了吧?”
陆令真定了定神,平声道:“那封我嫂嫂的信,是你在朝廷中的内应伪造的罢?通敌的不是这枉死之人,不是何诰,是你。”
丁鉴大笑:“我父亲被鸟尽弓藏病故他乡,母亲与姐姐横死,我在你齐境之内寸步难行,不过是另选一条活命的路罢了!我凭什么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倒是你这丫头,被扔出来和亲,若还一心向着你那朝廷,才是真正可笑!”
陆令真不出声,没有反驳亦没有回答,是因为丁鉴一语正说中她的心事。“公主”的身份为她带来了二十多年的锦绣枷,所有指缝里漏下的“自由”,来源不是父皇的漠视便是兄长的担保。而她因为受了天下给养,没有任何怨恨的资格,否则便会被诘责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享了这些年锦衣玉食、万人之上,也许就该安心以己身回报万民吧?陆令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明白。这是她善解人意的母亲顶天立地的哥哥无所不知的嫂嫂都不能解决的——他们没有谁与她处境相似,没有谁能对她感同身受。平生第一次,长公主无人可以倚赖,无书可供参详,在一条从未开辟过的荒途之上茫然四顾。
但陆令真骨子里的率性落拓并不会被这片刻迷茫冲垮。她选择想不明白就搁置,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所以她自请和亲远离故土,摇身一变为建威将军。
陆令真只道:“我为求喘息自在离开宫阙,不是要报那锁我一辈子的‘国’,我只想庇护酬报那些素昧平生却供养过我的百姓,用我更喜欢的方式。”
她并不想与丁鉴多论这些,但她隐隐知道,在根底上,他们的念头是有着相似之处的。
丁鉴听罢,侧目瞟了一眼陆令真:“你比你兄长那个蠢货可造,可惜错就错在他是你兄长,我也只好送你上路。”
陆令真想起那封假信上写到过,当年,就是丁鉴与他的姊妹——从小被卖入吴家汤山别业的丁钰,受那个无名氏所托,为“救谢竟”而去杀陆书青。最后事泄不成,丁钰当场自杀,丁鉴逃脱之后不知所踪。
联系到方才丁鉴说的“母亲与姐姐横死”,陆令真牵动马匹,一面不远不近地兜圈子,时刻防备着对面的攻势,一面又问:“你是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她扯起嘴角:“令姐杀人不成只能自杀,所以丁将军要来寻我的仇?”
丁鉴厉声道:“若非你兄长逼迫,我姐姐为了护我逃走,她本不必死。”
陆令真像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冷哼一声:“她本不必替人杀人!我不管背后是有谁在搅弄风雨要让你们杀陆子奉,杀我,这都罢了,我们生就此姓,在权位之争里死了也认命了!可我侄儿当年连半岁都不到,手无寸铁的稚子,你们胆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就是要下阎罗殿的十恶不赦!”
丁鉴闻言,反阴沉道:“公主这是替谁激愤呢?替你兄嫂?替你侄儿?你可知道你口中十恶不赦的罪,反倒玉成了一桩好姻缘!”
陆令真心内不解,等他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你兄长逼死我姐姐之后做什么去了吗?那日破晓你们都以为我逃了,陆令从和宣室都没能追上我,其实我根本就没出金陵城。
“陆令从多蠢啊,我一路跟回了昭王府他都没有发现我,你猜怎么着?他忙着哄他的王妃、向刺了我右手臂一刀的人剖白心意,夫妻儿女享天伦之乐呢!我可是看了好一场情深意重的大戏,看得都要掉眼泪了!”
他回头逼视陆令真:“我们姐弟为报救命之恩,受人之托杀陆令从与陆书青,早就抛却荣辱,由得你怎么诘责。可我父母是无辜枉死,建宁十二年军械案中上百名臣属亲眷是无辜枉死,为了你们姓陆的江山基业做了地下冤魂,我问你,哪一个天家人能出来血偿!?”
陆令真微怔,喃喃重复:“……建宁十二年,军械案?”
丁鉴惨然笑道:“你以为我只是报我姐姐的仇?长公主殿下,你是当真一点旧事不知啊!”
天光已然大亮,他驾马走近,与陆令真保持住了刀戟恰好相接的距离,开口像讲一件听来的天外谣传:
“你的祖母萧太后当年为控制先帝,挑选了一批不是门阀出身的寒士入东宫,也就是我父亲与他的同僚。然后她命萧家把我们这些人——东宫臣子的家眷亲人,统统圈禁起来,每年只有年关下才能团圆一回。我同父亲分离时只有四岁。
“先帝登基后,与萧太后龃龉越来越深,直到建宁十二年,他为了夺回实权,私下向我父亲他们许诺,若能倒戈、助他铲除兰陵萧氏,事后便保他们与亲人团聚。他们答应了。
“然后就有了军械案,我父亲与时任司隶校尉的许奕带领京畿军反水,王崔两家联手,夺回羽林卫兵权,萧太后败了。
“我们满心以为终于可以阖家团聚,谁料王氏崔氏分赃不均,又都想揽下从龙首功不想放权,就向先帝上奏,沿用萧太后的办法,仍以圈禁亲眷的办法拿捏我父亲他们,不给这些寒士翻身上位的丁点机会。
“然而萧家鱼死网破,要在逃出京城前把我们全都‘处理’掉。我和姐姐自小习武,有母亲掩护,万难逃出来——还顺手救了病得只剩一口气、被丢在半路的钟兆——这才找到我父亲,报信给他们。
“这些东宫旧臣求先帝兑现诺言、帮忙寻找亲人,可是先帝选择了向士族妥协——他无动于衷,袖手不救。
“我父亲他们当然众怒滔天,可是一帮无权无势命贱如草的下臣的愤怒,值几个铜板?没多久就屈从在天威之下,愿意忍的留在京中继续任职,可也前途渺茫;咽不下这口气的,贬的贬、辞的辞,都远走他乡。我父亲病卒途中,十多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两手空空。”
良久,陆令真艰涩地问:“所以那些眷属最后……除了你们姐弟和钟兆,还有人——逃出来吗?”
“没有了,”丁鉴近乎残忍道,“我的母亲,钟兆的母亲,何诰夫妇之女……在城西一个仓库的地窖里被关了七日整,老弱妇孺一百余口,最后尽数饿死。”
陆令真彻底哑然,脑海里浮上何诰的苍白鬓发和满面褶皱,与听她提及“封妻荫子”时那避如蛇蝎、倦苦难言的神情。
她下意识地默念着,这是她父亲与祖辈的罪恶,这是世家门阀一手遮天的罪恶,这是皇权的罪恶,并不应该来由她清偿,可手指却不能自抑地微微颤抖。
“最后一个问题,”半晌,陆令真重新握紧了她的剑,“于你们有恩、托你们杀陆书青之人,和钟兆背后的主子,是同一个?”
丁鉴亦提起了他的双戟:“事到临头,我可以送你死个明白。”
说罢,他靠近陆令真几步,用只有彼此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陆令真悚然一凛,难以置信地望定对方,却顷刻间明白了那封伪信上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谢竟私印,还有以假乱真的去瑕体。
可丁鉴却没有再给她更多的时间。手戟瞬间挥出,陆令真则本能地提剑迎上,在思绪尚未完全飘回时,便已凭借着肌肉记忆与对方缠斗在一处。
这不是一场战役却是一场比试,陆令真恍惚中又回到鸣鸾殿的庭中,只不过对手不再是陆令从,一招一式都带着绝不回头的杀意。丁鉴身后的漠北军渐渐围拢过来,他们未必懂得主帅和敌将之间的恩怨,但这个异族女子在战场上有多大威胁,他们都看在眼里。
陆令真的力道不及丁鉴,一直都是靠武器的轻便与速度制敌,此时剑影更是快得连成一片,专攻丁鉴右臂,一手操纵着缰绳变换方向,钻取手戟之间的空档。
然而她已然日夜兼程行军数天,昨夜通宵不曾合眼,翻山奔袭,再加上方才心神剧震,在彼此交手过数百回合之后,难以避免地渐渐落了下风。“唯快不破”成立的前提是制敌同样要快,在被破之前已经斩获敌首,可丁鉴却不是能给她这样机会的敌人。
陆令真知道再不硬挣一回命,很有可能赔上自己还难以予敌重创。她眸光一寒,当机立断地从马背一跃而起,双手握柄,反身从对方挥臂难至的角度斜斜劈下,霎时血花飞溅,那一剑居然生生斩断了丁鉴的右臂,又在腰侧留下一个长而深的刃口。
但与此同时,陆令真失去防范的后背却也已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丁鉴面前,后者不顾重伤,半点没有迟疑地用左手握戟,狠狠砸中她的背部,顷刻将她扫落马下。
“我姐姐自尽之前曾中了陆令从一剑,今日我如数奉还。”
陆令真伏在埃土之中,挣扎地撑起上身向前匍匐着,竭力想要够回自己的剑,然而身体已摇摇欲坠难以支持。丁鉴竟对自己的断臂置之不理,她只慢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长剑就被丁鉴一把夺去,随即毫不犹豫地向下一刺,没入她的后心!
“把她绑在马下。”丁鉴漠然地垂视着陆令真骤然一僵的躯干,左右照他吩咐,将陆令真双手紧紧绑缚在战马的后腿上,身体则仰面朝天,挂在后方。
随即丁鉴面无表情地猛一挥鞭,战马受惊长嘶一声,瞬间拖着陆令真朝向山下发足狂奔起来!
最初五感是缺失的,失血的晕眩和皮开肉绽的疼痛,陆令真全都没有体味到。那个时刻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记起她的腕上还戴着幼时嫂嫂用彩线编的那条手串,被麻绳来回磨着,恐怕要断掉了。嫂嫂知道了一定会给她重新编一条,可她还能见到嫂嫂么?
塞上的山粗粝而崎岖,汹涌的血从陆令真背后流出来,滚烫的灼烧感姗姗来迟,就像睡在火上,骨肉磨碎后归位的痛楚又像是把她高高吊起来,连眼前幻象都变得清晰,不允她蒙混过这最后一段酷刑。
在那一刻陆令真看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
她第一个想到了她的母亲,对吴氏的愧怍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地涌进心间,陆令真深深地喘息,可进气变得很艰难。小到偷偷溜出宫墙玩乐,大到一意孤行嫁衣改作戎装,每一回的离经叛道,她就算心意再坚决都忍不住担忧,想我是不是让我娘难办了?可吴氏从来都只是说“你去吧”,从来不对她说“你回来”。到如今她真正再也回不来了。
她当然也想到了陆令从与谢竟,这一回倒是于心磊落、扬眉吐气,他们听说没有?在战报上看到没有?她的才华,她的功绩,她在这场牵涉到阖家存亡的大计中漂亮地完成了使命,她没有辜负半点他们的教导与期冀。只是她来不及、也不能够把朝中的通敌之人的名姓告诉他们了,但是长兄长嫂爱她如父母爱子,陆令真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们必定会为她了却残仇余恨。
她还想到了她尚且年幼的侄儿侄女,她的笑口枣,她的忘忧草,从初生起就像柔软云朵一样在她怀中钻来钻去的宁宁。陆令真答应好了今年一定回京去陪陆书青过生辰,青儿从小便是守信重诺的孩子,若是那时等不到,只怕该埋怨姑姑食言。她什么时候能听到他们再唤一声“姑姑”?
她甚至想到那个少言木讷、若即若离的弟弟。她想到了所有人,其实那些遥远的、琐屑的细节连走马灯都称不上,其实她只想在诀别时奋力将每一张面孔镌刻得再深些,生恐九泉之下对面不识、来世不能再做亲人——其实她想到她的亲人们,就再也不敢继续想下去。
其实在真正的最后一刻,陆令真只想到了她自己。
贞祐九年的那个午后,她从昭王府库房里挑选了一只鸿雁风筝,缠着兄嫂一起跑到白鹭洲,在醺然春意中不管不顾放得极高极远,少年的、轻盈的、万事不萦怀抱的心,也随着鸿雁破风裂云,直上九霄。
可是都那么高、那么远了,风筝线却一直牢牢地钉在她掌中,无论如何也不断。陆令真当时私心是盼着它断掉的,就算是一只纸糊的、笔画的雁,她也不忍坐视它缚于台阁、不见天日。
但它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断。
仿佛匠人落笔的那一刻,它的气运劫数便已经统统刻进生死簿,凡胎肉体何以逆天改命?她潇洒恣肆的本性根本不是无所不能、无往不破,她费尽心思抛却万念,逃出含章殿的殿门,逃出太初宫的宫门,逃出金陵城的城门,到头来却惊觉,她自始至终不曾逃离那道名为“长公主”的命门。
陆令真睁大着眼睛,望向渐渐模糊到清澈见底的蓝天。她隐约又看见那只雁飞回来了,或者是十多年中它一直阴魂不散地悬停头顶、从未飞远,一如最终,她还是触不到名中命中,那个辽邈杳然的“真”字。
蓝天凝固了。
景裕五年春,齐建威将军、长公主陆令真薨,时未满二十四岁。生前以己为饵、孤入敌阵,被战马活活拖行十三里方气绝而亡。
至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