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小姐——如今该叫崔夫人——缄默地立在门前,她未施粉黛,被宝蓝色的外衫衬得过于苍白,与那年除夕夜谢竟第一回见她相比,全然改换了模样。
谢竟从崔淑世嫁进相府之后便几乎没有见过她。就在他和陆令从成亲的同一年她出了阁,再两年崔太尉病逝,谢竟唯一知道的是王俶的次子王奚宠妾灭妻,太尉府嫡长女并不掌中馈,受着姑嫂的排挤,日子过得岂止不如意。
但其实谢竟总会想到她,他隐隐有些愧对于她,这是不成道理的,与其说愧对不如说是怜悯,陆令从待他越好,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他站起身来:“崔夫人。”
崔淑世一礼:“谢大人远道回京,一路辛苦。”
她身后的门没有关上,大约不是独自前来,谢竟只能客套一问:“夫人与阿篁这一向可好?”
崔淑世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她死了。”
谢竟瞬间哑了。阿篁是她的独女。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细长的眼睛,常低头抿着嘴唇,笑起来一侧有个酒窝,十分秀气。陆书青从小被说早慧,可在那个年纪,只论世故人情,他远没有阿篁懂得。
谢竟是在昭王府的一次筵席上注意到阿篁的。她在家埋没于一众兄弟姊妹之间,被带出来赴宴也明白自己不招人待见,便不去凑热闹,只是独自待在角落里,望着湖上的欹碧台发呆。
他一早留心到她的离群,自须尽些主人之谊,便在她身旁坐下聊了几句闲话,又哄着与她分吃了些点心,然后招手叫来陆书青,让他带她去玩。
陆书青因为身份的缘故,再加上先帝宠爱,实打实是世家子弟中的小红人儿,果然其余孩童见他跟阿篁玩也纷纷凑上来,眼见着小姑娘渐渐开颜,显出几分这岁数该有的娇憨来。
那一日阿篁回府之前专门来找到谢竟,郑重其事地行礼谢谢他的照拂招待,又小心翼翼地悄声道,有件秘密的事情想说给他听。
他欣然应允,蹲下身来附耳过去,却听阿篁嫩声嫩气道:“如果王妃是我娘就好了。”
谢竟失笑,问:“为什么呀?”
阿篁认真道:“因为我娘恨我。”
谢竟愣了,一时不知该不该当真,但他没有机会仔细询问了,那之后没有多久崔淑世与王奚闹了一场,几乎传成家丑,阿篁便再不出来了。
也许就是那后一句话,短短六个字,让谢竟把阿篁记到了如今。而此时此刻他望着崔淑世,仍然没有办法揣测这六个字究竟是真是假。
所以他不再答腔,不知道在这件事上,她是否需要同为人母的他的共情。
崔淑世面色无澜,丝毫没有被触了心事的迹象,只是请谢竟坐回原处,开门见山道:“父亲安排的这份差事,谢大人可还满意?”
谢竟道:“何止满意,简直是意外之喜。”
崔淑世垂下眼:“父亲还说,从三品权且算个开始,谢大人是有真本事的,这只是他想纳贤的一点诚意罢了。”
谢竟便拱手:“我尚未来得及亲口向王相道谢,不知他老人家此时可有空闲。”
崔淑世道:“父亲被些杂事绊住,故先遣我来,越俎代庖,向谢大人讨要一物。”
谢竟眯眼,崔淑世勾起食指,朝着他心口的方向点了点:“礼尚往来,父亲亦想看看谢大人的诚意。”
谢竟顿了顿:“夫人不妨明示。”
崔淑世拨弄着右腕上的银镯,里衣的窄袖管拢在镯子内,瞧上去有些奇怪。她道:“谢大人到底是做了昭王十年的枕边人,单单是信息差这一件,王家便心有余而力不足。您说您的目的同王家是一样的,可来日您若带着对昭王的这些熟稔了解,转投了什么张家李家,父亲这一腔心血和栽培,岂不是就全付之东流了?”
谢竟闻言,道:“我昨日既已与王相开诚布公,便是真心实意想背靠王家这棵树乘凉,必不会做三姓家奴。”
“我自是信的,可父亲未必全信,总归是有件什么事,能将谢大人拴在相府,三不五时常常来走动着,就再好不过了。”
谢竟微不可察地一皱眉,口中调笑道:“王相该不是想招我为婿罢,哪位小姐嫁我这么个生养过两回的人,心里不该膈应得慌?”
崔淑世也一哂:“这倒不是,但谢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世子昨日在城外那番话我略有耳闻,谢大人倘若看不开,只当从没生过便是了。”
她与谢竟对望片刻,回到刚才的话题:“此事说来也不难,只须谢大人时时处处,随身携带一件东西即可。”
谢竟:“什么东西?”
崔淑世却没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启唇,无声做了一个口型:不要反抗。
随即她转过脸去,朝着室外道:“进来罢。”
鱼贯而入的全都是穿一样衣裳的相府下人,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彼此交流全部都用手势。为首的婢女捧着个乌黑的木盒,递到崔淑世面前,余下几人只是悄无声息地在谢竟身后站定,不似是有意截断他的去路,反而像在严阵以待地准备着什么。
崔淑世并不多作解释,只道:“谢大人当作寻常诊脉就好。”
语罢她打开木盒,当真取出个类似于脉枕的垫子,请谢竟将右臂的衣袖推到肘弯去,手心朝上,腕子搁在垫上。
谢竟不知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夫人,授受不亲。”
崔淑世平声道:“我亲自动手,谢大人可少吃些苦头。换哑侍们来,”她不耐地扫了一眼谢竟身后的下人,“后果自负。”
谢竟想起她方才那个口型,不再出声,须臾后眼前被蒙上绸带,瞬间变得一片漆黑。
又过片刻,他感觉到脉门处一阵凉意,身体不受控一个激灵,随之而来是尖锐细小的刺痛,触觉很明确地在告诉他,那是一根针。
针全长将近三寸,谢竟仅能凭借身体的痛觉来感知它一点点完全没入他的皮肤,平躺在了薄薄的一层肌肉表面之下,但那种锐利的顶端划破血肉的疼尚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
紧接着,一块冰冷的石头轻轻压上他的手腕,贴着皮下那根针,开始挪移。谢竟立刻意识到那并不是普通的绣花针或者毫针,而是一根磁针,能跟着这块磁石的指引,在他小臂的皮肤内缓缓移动。
下一刻钻心的剧痛骤然在他整个右半边身子的各处炸开,磁针的尾端串了一条极细的丝线,随针的深入被牵进他的体内,就像是顷刻间灼烧起他的血液,筋被抽断了般完全失却知觉。
谢竟浑身抖如筛糠,两手剧烈地战栗,嘴唇几乎是瞬间被咬出鲜血。身后哑侍们及时挟制住他的颈肩和臂膀,才使他不致因无力支撑而歪到地上去。
丝线入体的痛是钝而漫长的,以毫厘为计缓慢而耐心,一点一点万蚁噬骨,如在凌迟着他的小臂。
那不是一条平平无奇的丝线能掀起的折磨,谢竟狼狈不堪地被按在桌旁,汗将后背全部浸透,他到最后已经完全没有了计数和思考的能力,根本不知道磁针是什么时候穿过了他的整截小臂再次被取出来,仅将丝线留在了皮肉之中。
但当绸带被取下之后,崔淑世轻轻拂开手,落入谢竟眼中的仍然是完美无瑕的雪肤,与寻常一般无异,只脉门与肘窝两处留下针尖出入的孔痕,提醒着他蚀骨之痛的余味不是幻觉。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右臂良久,急促地呼吸几下,才发觉舌苔腥甜,满口都是血。
“毒?”谢竟几近虚脱般吐出一个字,眼底赤红。
“不如说是药,”崔淑世收了木盒,递还给婢女,轻描淡写道:“谢大人只带着这根丝线便是,每月今日——初七,来相府换一次,想活命的话。”
“放心罢,”她站起身来,左手不经意抹了一下右腕的银镯,袖管便卷起一段,脉门处一粒新留的红针孔恰恰被送到谢竟眼前,“就算年头久了,也看不出什么变化。”
谢竟一滞,对上她的目光,半晌,才喘息不稳道:“如此诚意,王相可也满意了?”
崔淑世淡笑,不答,只对哑侍吩咐道“伺候谢大人更衣、整理仪容罢”,便抬步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走出相府的光禄大夫已是一身华服,色如沉潭目下无尘,径直踏上了等候多时的马车。
谢竟在无人时定下神来细想,大约那丝线浸过的某种“药”与血液一碰便会发生变化,但有时限,此刻忽略若有若无的麻木,他已然感觉不到十分清晰的疼痛。
除了入体的全过程,只要一个月去换一次,余下时间中这条丝线并不会打扰他。
崔淑世身上也有……且按她最后的意思,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这根丝线也埋在了她的小臂中,每个月也要如他今日这样,重受一回折磨。
但是王家为什么以此来牵制她?是因为她太尉府的出身?王家别的女眷有没有?
谢竟自知此时周身的破绽太多了,没法在陆令从面前完美地伪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可这条丝线的存在绝不能让陆令从知晓。
但他还是去了暗室。无故爽约只会让陆令从更加倍地担心和忧虑,保不齐会亲自找到乌衣巷来。
谢竟看到陆令从头一件事是先两步上前去抱住对方,什么也不说在他怀里靠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陆令从措手不及问他怎么了,他便简短道,相府碰上了崔夫人。
陆令从的注意果然顺理成章被吸引过去,无暇再细问谢竟在相府中究竟做了什么。
他拍着谢竟的后背:“你不至于这一口老醋也要呷吧,我又从来没和她有过什么。”
“没有,”谢竟闷声道,“我今日才知道,阿篁,她那个小闺女,不在了?”
陆令从默然半晌,点点头:“前年的事,王家只说是病故,根底我也不清楚。可惜了,还不及青儿大。”
他见谢竟不动也不说话,以为他是物伤其类,便低声宽慰道:“我们的孩子不会的。”
谢竟停一会儿,又道:“你记得吧,我告诉过你的,阿篁有一回对我说,我要是她母亲就好了。”
陆令从其实是不太记得了,毕竟一年到头王府花园中的宾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少男女,他也没法每一人、每一宴都记得清楚。
谢竟补充:“你说想得挺美,你才不会把我让给王奚。”
陆令从立刻道:“想起来了。”
谢竟便续道:“其实那日她还告诉我,说崔夫人恨她。”
陆令从没什么特别反应,谢竟拉开距离抬眸望他,他只道:“可以想见,崔氏日子难捱,郁郁无人排解,只能付诸子女之身。”
谢竟的眉尖揉起来:“无论如何幼女无辜,一个母亲为什么会恨自己的亲生骨肉?”
陆令从忽笑了:“我算知道王俶究竟为何不信你能狠下心对孩子动手。你对他说那些绝情绝义的话,他若也问这个问题,你可一辈子别指望他信你了。”
“这是两码事,”谢竟摇头,“我以为崔夫人该会很明白,这件事怨不得她女儿,也牵连不到她女儿。”
陆令从顺了顺他的发梢道:“你做母亲做得像圣人,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你这样。你一向是拿最严苛的标准待自己,自以为是及格,殊不知是极致了。况且真换成你处在她的位子上,你也未必是现在的你自己。”
谢竟不得不承认陆令从说的是对的。尽管主观上并不愿意,他到底没能逃避过成亲前那一点惴惴不安的念头——他是否偷偷撬走了别人的好运气,造化无常把陆令从和他的孩子送到他身边,是否在同时,便也一定要从他身边夺走一些人才算不悖天道?
世间完满,没有让他一个人尽占了去的道理。
“我可能就是想他们两想得太多了,一下子知道了阿篁的事,难免移情。”
“太后发了话,要宁宁在宫内多住几日,暂时还不好推辞,你且等一等,待幕府山驻兵的事情安顿得差不多了,我便寻个由头让他们回王府住去,那时再来见你。”
陆令从抬手握住谢竟环着他的双臂,想把他带到身前站定,握到右臂时谢竟不自觉地抖了一瞬,下意识从他手中挣开几分。
“怎么?”陆令从察觉到异样。
谢竟摇头,搪塞道:“别住筋了,稍有点疼。”
“不是,”陆令从追问,“我问你又想什么走神了。”
“哦,”谢竟有点木讷地重复了一遍,“想什么……我就是在想,人为什么会觉得疼呢。”
崔夫人当年喜欢过陆令从 前文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