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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二二.四

六州歌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 4844 2025-06-09 07:46:27

宫外与宫内是完全不同的新年景象,若无明令禁止,百姓可不会因为天子抱恙就亏待自己不过节,南市街车水马龙,秦淮河张灯结彩。陆书青和陆书宁在出宫的马车上心就已经被勾远了,恨不能即刻飞回外祖家里。

豪族聚居的地方不论什么时候都不缺宾朋,乌衣巷更是客来如云,往年谢翊和谢兖都是从大早应酬到天黑。昭王府四人回去时跟做贼一样,根本不敢走正门,生怕被人看到之后套近乎,那又是好一番麻烦寒暄。

陆书宁刚进内院,就被姚氏一把薅走,用她那炉火纯青的揉孩子手法揉了半天。她与谢兖没有女儿,对陆书宁一直是万般宠爱、视如己出。

一面揉,她还一面高深莫测地把谢竟拉到一边,问:“你看见了没有?”

谢竟一头雾水:“看见什么?”

姚氏往外努努嘴:“就是李家的姑娘啊。”

谢竟看向庭中,才发现廊下三个少年,聚在一处,正是谢浚同李岐的两个外甥。原本李家是商贾新秀,谢家则是清贵旧阀,轻易不太会有交集,也不见得能看得起彼此。但两家因为他和陆令从的姻缘,大到利益往来,小到晚辈交游,倒也和和气气做起了朋友。

谢浚眼尖瞟见他,抬声招呼道:“小叔回来了!”

他身旁二人亦转回头来,一对风姿秀逸的孪生姐弟,遥遥向谢竟恭谨地见了个礼。

李冶应当是谢竟平生遇到过最令人感到舒服、如沐春风的姑娘。她生就一双笑眼,看向人时柔和婉然,不带任何攻击性,但又不会让你觉得她温吞可欺。即便是在各显神通的官场中,这种天然易带给人好感与信任的人,也实在不多见。

相较之下,与她面容肖似的弟弟李况,却显得有些生人勿近,习惯将眉尖微微皱着,带一股刻薄的傲气,便是笑起来,也总是讥嘲的冷笑。他能和谢浚这样一个有点神经大条的乐天派成为至交,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谢竟向他们致意,转脸,愕然对他嫂子道:“……李家姑娘跟浚儿,是……我还以为只是相熟朋友呢。”

姚氏摊手道:“我就是因为不晓得是不是,才来问你。”

谢竟一时还难以接受,潜意识里,谢浚仍是陆书青那样粘粘糊糊的小豆丁,不觉眨眼间却已然长成挺秀郎君,有了不便与人说的绮怀情丝。

穿堂里传来陆书青喊“舅母”的声音,姚氏嘱咐谢竟:“你得空儿帮我留神着点。”说罢响亮地应了一声,搂着陆书宁去了。

谢竟与陆令从暂时成了闲人,先去后厨绕了一圈,各自顺走几个芝麻炸果子,又并排坐到廊下的天井里,百无聊赖地扯闲篇。

“我琢磨着,过几日登门给老师拜年时说上一句,多送青儿往太傅府里跑跑,没事也请老师领着他去国子监见识见识。”

谢竟嘴角沾了一点油酥,亮晶晶的,陆令从用指尖点了点示意,他不在乎地摆摆手:“哎呀,反正也没人看见,吃完一起擦罢。”

陆令从想了想,道:“青儿转过年去就要九岁了,这日子过得未免太快。”

陆书青九岁,就意味着他们成亲也要满九个年头,谢竟还能清楚记起贞祐八年的正月初七,他身披绣着金红色孔雀的吉服,一步步走出这座宅邸,把自己的手交到陆令从掌中的场景。

“我们都奔而立之年了,”谢竟咋舌,“真吓人。”

陆令从侧目,谢竟那副清清爽爽、无事萦怀的神色,再加上手里拎着的点心,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觉着吓人。

他拍了拍谢竟:“我有件事情一直很好奇,但没好意思问你。”

“哟,”谢竟意外,“这些年了,还有你不好意思问的话呢?”

陆令从拨弄开他垂到胸口的发丝,拈起那枚银香匣:“当日你悄悄结这个发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谢竟愣住,缓缓咀嚼了两下。他没正经想过。

他对陆令从的心意,从最初的好奇,到倾慕,到依恋,再到最后的“爱”,显然是一场漫长的跋涉,虽偶有灵光一闪,但更多时候,变化只发生在不经意处。

在新婚之夜,他对陆令从应当是挺喜欢的,这没错,但实在说不上就已经一往情深到要生死相随的地步。谢竟这会儿自己想想,也觉着趁人睡熟之后私自结发,未免有些过于炽烈大胆了。

噎了半晌,谢竟只能说:“……我觉得,可能是,那夜和你有了肌肤之亲……我当年才十六岁,平生没和人那么亲近过,兴许脑子一热,就……”

这么一说,他就越发觉得有理。对情事毫无经验的少年,跟颇有好感、又刚刚变得名正言顺的夫君初尝云雨,体验还很好,那么头脑醺醺然地轻易许下一辈子,也不是不可能。

陆令从咂摸着他的回答,显出一种有点玩味、又受宠若惊的神情来。

“你净知道骗我说好话。”谢竟戳了戳他的心口。

陆令从道:“你别着急。我不光有话没好意思问,还有话没好意思告诉你呢。”

“什么?”

“我之前仔细想了想,好像琢磨明白,父皇为什么说你能‘拿住’我了。”

他回想了一番:“早在你做三元榜首之前,我就听过不知多少你的传闻。他们说你眼高于顶,不识趣、不客气,倨傲孤僻,没大没小,不通礼义——反正没什么好话。”

“我自小打交道的都是人精,一个个不知多油滑,不知多会来事儿。我从来没在金陵城里见过一个人敢这么不在乎表面功夫,于是就挺想亲眼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谢竟凑过来睨他:“见了之后是不是失望啦?”

“没有,”陆令从摇头,“只是觉得你长得跟个瓷娃娃一样,不像真的。”

“哦,怪道刚成亲时某些人上来就好意思与我一张床睡,连想也没想过分房。”

陆令从虚虚推他一掌,笑道:“我其实很羡慕你,我想我从小受着比你千百倍重的压,可是我一个‘不’字都不敢说,我不敢拂公卿侯门的面子,不敢悖逆父皇母后的意思,甚至对不喜欢的人、不想做的事,连皱一皱眉头都不敢。”

“后来真正同你认识,打交道多了,成了亲,生了青儿,我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不如从前那么‘听话’了。我常想率性学你一样横眉冷对,随心所欲,怒了就叫,恨了就骂……总之,我看见你,就像看见自己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另一面,自然也就会忍不住惜重你这样的脾性。”

话说到此处,谢竟正在发怔,忽然陆书宁溜进院里,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看到他直接扑了过来,小脸跑得通红,连着叫了好几声“娘”。

“怎么?”谢竟问。

“就是叫叫你。”陆书宁摇起头来,脑后铃铛轻撞出脆声。

谢竟把手中的果子掰了一小块,喂给她:“你尝尝,刚炸出来的最香了。”

陆令从提醒:“留点胃口等会儿吃梅花蒸饺,早半个月就嚷着要吃的,不吃干净我下回可不做了。”

谢竟拥住陆书宁,垂眸看着她的小米牙有些吃力地咬着面饼,忽然回应起陆令从方才的话:“你只不过是比我更早些长大、挑了更多担子而已。我从来不需要你陪我骂街,我也从来不需要你为了我去顶撞陛下与皇后。我想要的其实只是一座池台,一碟蒸饺,一坛酒。你说是不是,宁宁?”

陆书宁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昂起脖子,用脑袋顶蹭了蹭他的下巴。

傍晚时分,客才渐渐都散了,谢竟摸到前院,见谢夫人与姚氏正围坐在薰笼上,守着炉火剪窗花。谢夫人手极巧,剪的是“喜鹊登枝”和“连年有余”的样式,见次子来了,她重拾打发小时候的谢竟惯用的招数,随手剪了一小张团花,蘸了点浆糊贴在他手背上。

谢竟仍然吃这一套,喜滋滋端详了半日,姚氏笑话他:“宁宁都不稀罕了,你可是比人家还不如呢。”

“我来时瞧见正厅门上新贴的福字,”谢竟道,“是青儿写的那一张。”

往年昭王府和乌衣巷各院各房的春联,都是他在腊月里专门抽一下午时间,一口气写完。前些天正逢陆书青闲着没事,凑在旁边看,谢竟便顺带让他也写了两张,倒颇像模像样。

谢夫人揶揄:“可把你父亲欢喜坏了,今早鸡还没起呢他先起了,兴冲冲就去贴上,来一个客就要讲一遍,生怕人家不知道这是他宝贝外孙写的。”

姚氏问:“你们今夜留在家里住吧?南院床铺都给收拾好了,左右宫里没拘着你们,索性多住几日。”

没等谢竟回答,谢浚带着堂弟堂妹进来,陆书宁坐在他肩头,陆书青被他挟在胳膊底下,手里还提着一盏纱灯,应当是刚从外面沿街叫卖的灯彩艺人那里买来的。姚氏见了,直接道:“青儿和宁宁跟着舅母睡哦,说定了。”

“怎么我没这待遇?”谢浚大马金刀往坐榻中间一躺,顺走一张红纸、一把小剪,开始咔咔咔乱铰一气。

被姚氏一巴掌拍在手上,瞪他:“你都多大了,这也是能玩的?”

谢浚抱头,躲过谢夫人像摸小猫小狗一样抚他发顶,抗议道:“祖母,您听见没,我都这么大了不好再随便摸脑袋了,我还长个子呢!”

厅内烧了整日的炉火,暖香四溢,谢竟看兄妹俩玩得出了汗,便让把外衣解了。谢浚瞟见陆书青胸前佩着的长命锁,想起来道:“小叔,今日雍州太守托人送来些玉料做贺礼,我爹想着,当年太守与殿下有过师生之谊,不便推辞,便回了礼收下了。才刚已经送了些去王府,小叔和殿下看着支配罢。”

谢竟嘴上答应着,心中有些奇怪,陆令从与他这位少时的师父其实交集不多,对方平日甚至不与昭王府来往,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给谢家送起礼来?难不成是听到了什么有关储位风波的传言,想要借机笼络关系,调回京城?

因这个年夜人多,晚膳就开在了外间厅堂中,谢竟从王府带了梅山雪酿来,但怕父母因此前白日饮酒的事情担心他,故而也不敢多喝,只命人开了一坛,助助兴而已。

金陵年节没有吃饺子的习俗,往年都是煮圆子作主食,不会特意包。蒸饺是陆令从专做给谢竟的,最初大家知道他喜欢,都紧着留给他,谢竟吃了两个反应过来:“你们动筷子呀,我一个人哪吃得了。”

陆令从道:“我挑两枚包了铜钱,不知道谁能吃到彩头,来年财运亨通、万事如意。”

此言一出全家纷纷上手,甚至连谢翊也不动声色地加入。先是陆书宁和谢浚瞄准了同一个,谢浚想要让给她,结果陆书宁小小年纪也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把眼一转,反客为主道:“表兄运气向来不好,我还是换一个吧。”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谢浚吃出了第一枚铜钱。

谢浚是的确一向背运,此时简直喜出望外,都顾不得安慰目瞪口呆的陆书宁,当场问姚氏要了缕丝绳,把铜钱拴在脖子上挂着,发誓洗澡都不会摘下,“明年把输在马场里的钱从李况那里赢回来就靠你了。”

谢竟父子三人则走的是靠眼力的路数,包了铜钱的蒸饺面皮会不太一样,他们显然同时观察出了这点,三双筷子快准狠,在长条形的饺子上戳出六个洞来,铜钱的沿儿都露了出来,直接阴谋变阳谋,成了比谁筷子用得更利落。

谢竟握筷很高,他们说笑起来还觉得奇怪,都道是筷子抓得高要远嫁,可谢竟嫁得近到骑马都嫌有点费周折。

这俗话假不假不知道,谢竟是真的不如他父兄握筷娴熟,毕竟比他多吃数年的饭,没几下便落了下风,蔫蔫认输,望钱兴叹。

最后是谢翊主动退出,作出不屑跟小辈相争这种无聊之事的情态,哼了一声,让给谢兖,谢兖觑着他弟弟那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模样,忍俊不禁,把铜钱塞进谢竟手里:“给你罢!”

谢竟瞬间开颜,变脸比陆书宁还快,浸了蜜一般道声谢,把铜钱夹在指尖变戏法儿般翻了一溜,递到陆令从眼前,向他炫耀:“瞧见没有?我哥哥送我的。”

陆令从看他实在可爱,附过去耳语:“就这么高兴啊?给你把铜钱包进去的是谁?”

谢竟略显调皮地向他一笑,斟满酒盏与陆令从碰了一下,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自然也是我哥哥。”

说罢,他招呼陆书青与陆书宁以茶代酒,举杯道:“罢了罢了,这厢敬爹娘兄嫂一个,大年三十收容我们,还准备这么一桌子菜款待。丑话说在前头,这杯酒敬过了,就要一直蹭吃蹭喝到元宵的,可不许赶我们走!”

谢夫人笑嗔:“你们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老大,你方才就该把那铜钱扔到碗里,让他听个响儿,不知道的以为乌衣巷哪里来的叫花子!”

谢浚已经开始捏着他的“护身符”发功:“小叔不厚道,得了彩头该出血请客,今晚压祟钱多包一点才是正经。”

陆书青顾着慢条斯理地吃,大家都吃的时候他早已开吃,大家吃饱之后他仍然在吃,也算吃得细水长流,吃得从一而终。他空不出嘴来说话,但听到表兄要压祟钱,便非常积极地“嗯嗯”点头以示附和。

晚膳后撤下残羹冷炙,姚氏一拍膝盖,叫道:“我早上还藏了好东西呢,正好这会儿消食玩。”

语毕,她如妙龄少女般雀跃地离席,伶伶俐俐领着孩子们就往外闯,连件厚衣裳都没穿,还是谢兖喊住她,把自己的披风丢过去。

陆令从与谢竟跟出去凑热闹,原来是姚氏不知从何处倒腾来好些各色各样的烟火,张罗着让他们两个帮忙点起来。“苏仙梅花”拟紫瓣白蕊,“宝瓶象天”则如成团盛绽的蓝花楹,还有“水浇莲”、“遍地锦”,次第升空、怒放再坠落,就在谢府这一方有限的天幕中,散成无边无际、恒河沙数的星子。

他们不是要攀比豪奢,也不是为彰显门第高华,要吸引市井眼球,只是为了饱个眼福,讨自己同全家一笑。陆令从原本担心陆书宁会害怕,为她捂住耳朵,然而她早被火树银花晃得迷了眼,伸出小手,接住焰火的碎屑,发现触感并不如想象的一样,愣愣吐出句:“冷的。”

谢竟立在近旁,闻言笑颜一凝,怔住。冷了,散了,不是吉兆,他没由来地开口,喃喃道:“回屋罢,仔细着风。”

于是孩子们又像燕雀归巢一般,从善如流地依偎回他身畔。

大家都是外强中干,说着要守岁,可是渐渐全七零八落打起了呵欠。谢夫人一向熬不得夜,早歪在谢翊身边眯着了,谢浚原本枕在她膝上,看话本打发辰光,忽然发现谢翊给他打手势,抬眸见祖母困得头一点一点,祖孙俩都给笑了。陆书宁在谢兖怀里睡熟了,姚氏手上闲不住,拿金箔纸叠起元宝,预备明日祭祖用。

陆书青被夹在父母之间坐着,裹起厚绒毯,偶尔打个饱嗝。谢竟让他脱了鞋袜,在毯子下贴着薰笼,将脚底心烤得暖暖的。

兴许是香料安神,兴许是酒酣耳热,兴许是娘家的空气中都弥漫着定心的意味,谢竟感觉到浑身都松弛了下来,骨头酥酥地浮在皮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牵住陆令从的手指玩着,想,要是以后年年除夕夜都能过得这么无忧自在,那就好了。

到三四更天时,连他自己都有些睡眼朦胧,忽然觉察陆令从轻拍他:“之无,醒醒,快看。”

谢竟一回神,微微睁大眼,却蓦地发现在氤氲缭绕的香雾之外,庭内正纷纷扬扬飘着细白的雪絮,将新岁的凌晨照得亮如昼中。

陆令从喟叹了一声:“又下雪了。”

不知这个“又”,是贞祐八年他们婚前的那一场雪,还是很多很多年前,真正还是稚子的他们初见时,陆令从塞进谢竟领口里的那一捧雪。

烟花散后,绚丽的纸屑落在庭中,在万家灯火掩映下流光溢彩,如艳锦烂铺。而雪就那么轻薄地、无声地、滞缓地覆盖上去,把烫酒滚粥、除夕热闹瞬间浇得安静下来,化为一个漫长的、瓷白的收梢。

瑞雪兆丰年,这应该是个好意头的,谢竟心想。但愿贞祐十七年可以一切顺遂,阖家平安。

作者感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

一别都门三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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