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雨才刚停不到一个时辰,足够将短短三日内发生太多杀戮的金陵城中的血腥味,冲洗得无踪无影。
朱雀桥一带的人家门户紧锁,不敢发出半点异动,生怕稍有不慎,便要被扣上作乱的罪名。这不光是因为天子刚刚崩逝,更是因为黄昏时分桥边那一场令人胆寒的死刑。
而那个毫不见哀色、只是冷漠麻木地旁观父兄被斩首的“幸存者”谢竟,此刻还孤零零地躺在朱雀桥下,一动不动,让人惊疑他是死是活。
然而就在无声无息间,一辆朴素平凡、无任何显眼之处的马车疾驰而来,在桥下略一停驻,一个身影掀开帘子将谢竟抱起来,随即又飞快地离开。
马车绕着秦淮河兜了大半个圈子,才向昭王府西侧隐蔽偏僻的角门驶去。车内生着好几个炭盆,陆令从与银绸的额角都密布汗珠,谢竟的身体却始终冰冷,在疲惫、饥寒与精神巨创之下,昏迷难醒。
陆令从将谢竟湿污不堪的衣裳剥下来,拿滚水和巾帕细细擦拭干净,换上寝衣,然后把他完完全全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烘着,又往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大氅。
银绸早给他把药灌了下去,看着谢竟血色全失的唇,忧心道:“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寒气浸体,比月中更有风险,必须得好好将养,不然一旦落下病根就糟了。”
陆令从点点头,轻声道:“往后的日子,还得拜托你照顾他和孩子们。”
“这是自然,”银绸不假思索地答完,忽又觉出几分异样,“殿下的意思……你要去哪?”
陆令从与她对视,艰涩道:“我得离开金陵。”
银绸大惊:“如今谢家刚刚遭难,王家扶植二殿下上位后必然有更多动作,你若不在,昭王府由谁来支撑?”
陆令从望向跃动的、朦胧的火光,叹了一声:“就是因为父皇驾崩,令章登基,我才不能继续留在金陵。京城之中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盯着青儿,相府不将昭王府彻底翦除,是不可能罢休的。”
“新帝初立,父皇生前又防相府防得不轻,兵权绝大部份都被分割在不同士族手中,王家想要一手总揽,绝不是一朝一夕的易事。何况各地郡守长官都心怀鬼胎,以相府这个阶段的号召力,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呼百应,他们无法聚齐足够将一切有异心者都消灭的势力。”
“所以我必须抓住这个时间,我必须钻这个空子,只要我能在相府立稳脚跟之前,将自己手上的兵力发展起来,相府就绝不会敢轻易动我在京中的亲人。”
“而且掌兵权是或迟或早必须要做的事情,若腰间无刃,来日想雪今朝之恨,靠赤手空拳岂能搏得?”
他的目光落回谢竟脸上:“我已经领受过一次教训了,这代价太惨痛,我此生不会再犯第二次。”
银绸听罢,缄默一时,才道:“……可是那要多久呢?刀枪无眼,万一要是——”
陆令从知道她未尽的话想说什么,只苦笑一下:“真若那样,也是我的命数使然。若我不在了,或许也就不会有人再对他们虎视眈眈、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了。”
王府内气氛凝重,大半下人都还未就寝,忧心主子和自己的来日命运。陆令从一路将谢竟抱回卧房,银绸取来她的药箱,预备给谢竟施针,祛除体内的湿寒之气。
趁着这一点空档,陆令从吩咐侍女帮他打点几件换洗的衣衫,自己则走到前院书房,搬出这些年与京内外官宦、士族、商户的书信,一张一张挨着检查,但凡稍涉敏感之处、有文章可做的,便立刻烧掉。
偶有几封谢竟写给他的信——数量很少,一只手数得过来,因为他们这十年中分别实在是不多。信上称谓有些特别——在抬头处,他写“子奉吾兄如晤”,在落款处,他又只缀上“弟竟”两个字。
信内也绝口不写卿卿我我,若是外人来看,轻易瞧不出这是夫妻之间的家书,陆令从却能从不少顾左右而言他的闲笔中读出谢竟的情思。
他想和陆令从一起出城踏青去了,就写“槽里良驹都胖了不少”;他想吃陆令从做的金蒜鲈鱼了,就写“明日要去和某某同僚一起垂钓”;他谱了新的琴曲想要弹给陆令从听,就写“这些天哄宁宁睡觉换了一支歌谣”;若他仅仅只是想陆令从了,就在最末添上一句欲盖弥彰的套话——“临书惓惓,难尽欲言。”
陆令从望着那薄薄数页纸,发了一会儿怔。纸笺上烫了细细的描金如意纹,像此刻的雨后天幕,印着几朵朦胧的青灰色云痕。
然后他的手垂下去,把信烧了。
如风的骏马、鲈鱼的香气和琳琅琴音,都被火舌一瞬间卷成灰烬。
良久,陆令从回神抬起头,却发现陆书青披着狐裘站在门前,不知看了他多长时间。
“青儿?”陆令从忙让他进来,关严门窗,把自己的外袍也给他拢着,“这个时辰还没睡?”
陆书青颔首,头低下去,却迟迟没有抬起来。
陆令从搬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捧起他的脸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爹说?”
陆书青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才下定决心,一鼓作气道:“祖父昨日驾崩传位于叔父,遗诏上要将外祖家满门抄斩,命爹做监斩官,对吗?”
陆令从直直地与他对望:“对。”
“为什么?”他颤声问,“外祖与舅舅犯了什么事情让祖父不满?娘又有什么过错让爹不满?”
陆令从一愣,摇着头喃喃道:“不,青儿,他们没有错,你娘也没有错……如果说他有什么错,那也只能是当年心志不够坚定,没有决然抗婚,没有拒绝嫁给我。”
陆书青几乎带了哭腔:“那爹为什么要废了娘的王妃之位?为什么要离开家?”
陆令从缄口良久,只道:“并不是只有寸步不离、紧紧跟在身边,才是保护一个人的方法。有时候你离一个人太近,只会害了他。”
陆书青似懂非懂,但他想起他给好朋友阿篁递请帖,却反而招致相府对阿篁和她母亲的猜忌,隐约能体味父亲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郁懑。
“青儿,生在我们这样的门第,既是你之大幸亦是大不幸,今日种种,爹无暇与你细谈,也不是每一个关窍你现在都能明白。但唯有一条,你只需要记住这一条——”
陆令从凝视着长子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有爹爹和娘亲在一日,这世上便没有任何一件事需要你去担忧受怕。”
安抚陆书青睡下,陆令从走回内院,正看到绿艾栖落在鹦鹉架上,把头埋进自己的翅羽里睡觉。她的耳力十分灵敏,认得家人的脚步声,陆令从刚刚踏上游廊,她就已经拔出脑袋,轻盈地飞过来落在他手上。
“怎么连你也醒了?”陆令从拿指尖蹭着她的绒毛,用气声道:“冷不冷?到屋里睡去罢。”
绿艾通人性,这两日看家中愁云惨淡,连平素最喜欢逗弄她的陆书青脸上都不见笑颜,所以也不太开口说话了。
她啄了啄陆令从的手心,跟着他去了东厢房。银绸今夜忙着看顾谢竟,便是另一个侍女临时陪伴陆书宁,此时正歪在外间薰笼上打盹。
陆令从没惊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来到陆书宁的榻边。幼女的鬓发非常柔软,蓬松地堆在枕畔,呼吸绵长,显然已陷入深眠。
陆令从很早以前就观察到,相比起他、谢竟和陆书青这三个她最亲的人,陆书宁没有他们那偶然而发的激烈情绪,换言之,她不是一个烈性人。
这并非说她冷心冷性、粗枝大叶,陆书宁能细腻地体察到很多事情,好的,坏的,只是她给出的反应很克制,心平气和,顺她意当然好,不顺她意,那也就那样罢。
这实在是很不一样的,三岁看大,不知她以后会不会也是这般性情。
绿艾飞到床架上,像个忠实的守卫那般单足站着,似乎又在酝酿睡意。
陆令从对她道:“你不想走,那便留下来陪她罢。”
语毕,他俯身握住陆书宁的腕子,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手背。
妻儿与他同度过十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日子,母亲与妹妹更是陪伴他小半辈子,可是陆书宁来到他身边才有多久?上苍赐予他这样一枚掌上明珠,他却还没带她去看父母兄长见过的山川江河,还没教给她剑与酒、棋与茶,还没来得及看她一天一天地长大。
总有机会的,陆令从在心中安慰自己,哪怕他没有,谢竟,陆书青,或是陆令真,他们也能够替他做到这些事。
银绸给谢竟施过了针,他的身体虽然回温,脸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想来高烧该找上门了。
见陆令从回到卧室,她便道:“我让后厨做了些好克化的药膳,殿下喂王妃用过,捂着发汗即可。”
“你受累了,快去歇下吧。”陆令从别过银绸,坐到床沿,把谢竟上半身搂起来,一勺一勺将药膳给他喂进去。
这三日谢竟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喉咙吞咽也不畅。他在昏睡之中仍紧锁着眉,因身体滚烫不适,煎熬地在陆令从怀里挣扎着。
“别怕,我们在家里,都过去了,”陆令从紧紧贴着谢竟的脸,在他耳边低道,“那些事情都结束了。”
他略低下头,吻在谢竟眉心蹙起的川字上,在两扇眼睑,在鼻尖。他拥有一位容色绝殊的王妃,也许在秦淮春他多看谢竟几眼只是因为他的美丽,时间太久了,陆令从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想法。
给他们赐婚的先帝死了,没有人会再强扭瓜藤、逼迫他们长厢厮守,可他们也的的确确再分不开了。
如果这是一场错误的婚姻,如果婚姻的最初充满了佻达、欲念、始于食色的本性,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它的结束同样轻描淡写,为什么要用最纷乱难理、沉重肃穆的“情”字将它填满,当断不断?
陆令从的吻就停在鼻尖,没有继续往下。他想起谢竟对他抱怨,说刚成婚时无论他们亲近还是同房,陆令从都从来不主动去吻他的双唇。所以陆令从才会暗自决定,每一回与谢竟唇齿相接,都一定要让他清楚地记着,记着这不是陆令从予他的施舍,而是他的特权。只要谢竟全都记着,就会知道他想要多少吻,就可以要多少。
他又附到谢竟耳畔,反复碎语,叫着他的表字“之无”。
谢竟很明显对这种呼唤有所反应,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领口散开,露出那枚银质的香匣。
陆令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将谢竟轻放回枕上,走到镜台前,找出了一把小金剪。他知道他亏欠谢竟一次光明正大、两厢情愿的结发之礼。
但他只来得及用这种方式补偿。
陆令从一面分别从两人发梢各剪下一小绺,一面继续道:“哥哥必须得走了。我不晓得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还能不能再见。但那些都不要紧了,我只要你活下去。记得谢大人是怎么说的吗?无论什么时候,你先要活下去。他们在天上看着你,我在人间看着你。”
然后他有些笨拙地把发绺整理到一处,想了想,收进中衣内层另缝上去的口袋里。
成婚当晚谢竟结的那一缕发,是他们生时不离的盟誓;此时此夜陆令从结的这一缕发,是他们死后不弃的凭据。
以发为证,天地可鉴。
侍女已经将他的行装收拾妥当,陆令从换了身轻便易行的窄袖圆领,腰带用“长毋相忘”的银带钩系起来,将几日前谢竟塞给他的那块白璧挂上去。
随即他走到桌旁,提笔写了数行字,吹干墨迹,把纸页折起来,塞到了谢竟的枕头下面。
做完这一切,陆令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谢竟,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周伯已经候在外间:“殿下,李将军有封信来。”
陆令从接过,就见李岐在信上道,侥幸生还的谢浚已经由吴家安排送往城外,钟兆也已经被控制起来,悄悄带出宫。虎师的三千人马如今就屯驻在江畔,只等候昭王前去会合,共往淮北进发。
他把信收进袖中,向周伯简短道:“这便走了。”
周伯亦不多言,他在昭王府十多年,眼看着这位主子长大成人,从兄长到夫君到父亲。只要是陆令从决定好的事,便由着他去做就是了。
他只问:“现在为殿下牵来猗云么?”
陆令从却摇头,一路大步走向前院,从偏门转入马厩。猗云有独属于她自己的马槽,几乎是在陆令从现身的一瞬间她就凑到近前来,摩拳擦掌,等待着他像许许多多个往日一样,把她牵出槽枥之外,亲昵一番,然后共乘自由自在的疾风出门去。
然而这一回,陆令从却略过她,挑选了一匹更加年轻的白马。
猗云瞪着明亮的眸子,驯顺却又委屈地看他,陆令从解释道:“好姑娘,这一去千里,生死未卜,我不舍得带你上路。你留在金陵陪着他们,与全家一起平平安安的,好么?”
猗云不高不低地嘶鸣了一声,不知是在嗔怪他的擅作主张,还是在向他道“一路顺风”。
陆令从却只是摸着她的鬃毛笑了笑,再不盘桓,跨上另一匹白马,挟着寒意奔出昭王府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向着金陵城外离去。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