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紫金山城楼之上。
陆令从在黑暗中轻轻出手,疾风一闪,片刻后守卫已经失去意识,靠墙滑下去。
他向身后招了招,披着薄斗篷的陆书青默默跟上来,攥住父亲的手。夜色中的金陵城无声无息在两人眼前铺展开来,灯火成为了最寻常也是最特殊的标志,指引出宫阙、坊市、山水、要塞的位置。
然而他们头顶这一盏灯却是不能留的。
陆令从提起那守卫握在手中的弓,侧脸看向陆书青,挑眉示意。
陆书青接过弓来,拉弦搭箭,瞄了片刻,一声轻响,高处檐角下的灯火便被射灭了。
于是远处的光点就愈发明晰起来。
陆令从轻轻开口:“如你所见,我们此刻在城东北,幕府山在我们西北方的江边,王府在正南。太初宫位于幕府山与王府中间,三地几乎在同一条轴线上。金陵武库袭南朝时建康武库的旧址,在宫城东南方,与王府亦相去不远。”
陆书青顺着他提到的方位一一看去,道:“武库……照当年军械案的前车之鉴,爹会亲自带兵去的吧。”
陆令从说:“我会就近领着宣室驻守武库。幕府山的虎师余部太过显眼,不及赶来,风险也过大,便交给萧师父。李岐郑骁等一众原虎师部将,会分头召集散在四大营中的旧部。”
“除了虎师本身的人马,还有多少兵力能被策反?”
“形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会知道。但一场政变归根结底,取胜之关窍在于当机立断,而并不全在于人数多少。”
“羽林卫的得失,也不能掌握吗?”
“羽林中卫被王家攥得很紧,基本不用想染指——与他们会有一场苦战,要看崔夫人与她弟弟的了。羽林外卫的关系倒是被崔家打通,届时会把守住公车门,借机放鹤卫入宫,由你姑姑带领去挟制太后,以防她与宫外相府传递消息。”
陆书青问:“叔父呢?”
“爹娘向你叔父表过忠心了,他大约也清楚我们想要干什么。他手中没有兵权,但是天子是一张比虎符还好用的军令。他若愿意参与到昭王府与王氏的纷争中,当然更加便利,但我们的一切准备与谋划,都要以他会全程装聋作哑、毫无动作为前提,不可留一点侥幸。”
陆书青又问:“那家里呢?”
“昭王府……不屯兵。”
陆令从迎上长子惊讶的目光,解释道:“在政变里,不是每一个你的敌人都要死的,也不能够把每一个你的敌人都杀死。当枪戟朝向你自己的族类,你需要看到他们背后是庞大的、与你息息相关的同胞百姓,你要想到‘守江山’的事情——虽然你未必真要亲自去坐龙椅,但你毕竟还要在这个国度活下去。
“我们是清君之侧,不是要夺你叔父的龙椅,在这一役之后,谢家的冤屈要清洗,但是昭王府也必须仍有立足之地。所以,不能有任何一名士卒是从王府出去的。
“收割国土的外战也是同样,你的最终目的是要统治一片新的江山,你要收服民心,而不是对与你有别的血裔党同伐异、赶尽杀绝。我说得明白吗,青儿?”
陆书青缄默地消化这些信息,片刻后,不答,只是有些犹豫:“最后一个问题——爹,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
“你可以问很多很多个问题的,”陆令从失笑,叹了口气,接道,“因为我害怕。”
“四年前,我抛下你们母子三个,只身去与虎师会合的那一夜,还没出金陵城我就后悔了,害怕了。悔到如今,怕到如今。
“我后悔自己走得太仓促,甚至等不到你娘醒来,同他说上一句话,更来不及安顿好你和妹妹——我那时单想到会有很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你娘,却未想到连宁宁也流落他乡。
“我怕的是他们两个遭难,我再也见不到妻女,怕的是我自己战死,干脆和你们所有人阴阳两隔。就算虎师打仗无往不胜,可我还是怕得要死,怕死怕得要死。”
陆书青反而无所谓地笑了:“谁不怕死呢?我小时候想到你和娘都终有一死,要先我而去,就总掉眼泪。娘还编那哄人的故事,若灯芯之中真有亡魂,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离恨?”
陆令从眨眼:“他当初怀你时许愿,许的就是要你一生不识‘离恨’二字,这话叫他听见,又该偷偷心疼难过了。”
他继续回应陆书青的疑问:“我害怕,所以为你和妹妹准备了后路,你们不会沾血,也绝不应沾血,你们还有几十年的来日方长,会远远离开京城,什么仇怨都不必担地过完余生。正因如此,我才教你这些,我教你才有意义。”
“远远离开京城……”陆书青咂摸着这几个想也没敢想过的字,喃喃问:“爹知不知道娘和宁宁离开京城之后的事情?”
陆令从道:“知道一些。你呢,娘给你讲过?”
“也是一些,被困在汤山里的时候,为了捱辰光,我问过几句。”
父子两人互通有无,拼凑出一个完整又模糊、有关至亲的故事。
其实当年的丹书铁券是将谢竟完全摘出了谢家一案的牵连中,在法理上来讲,他是无罪之身。但陆令从是亲自下过谕令将“昭王妃”废弃的,也就意味着,谢竟要不然只能藏在家里一步不出,要不然只能离开。而羽林卫在谢家问斩、陆令从离京之后,几次三番态度强硬地闯进昭王府,要逼走尚未病愈的谢竟,他便是想留也留不住。
谢家在金陵所有产业家财全部被查封,谢竟根本无处可以落脚,而要想靠自己谋生几乎不可能——这座城里太多人认识他的脸了,没有人敢用他。
所以谢竟只能带着陆书宁远走。
出城不远遇上了吴家的商队,他们本想要捎母女二人回陈郡,然而谢竟一来不确定是否在暗中有追兵等着他,二来更不知故乡光景,只怕再徒劳牵连了吴家和族人,便拒绝了。
他一路北上,最开始定好的目的地便是雍州,但并不是因为听陆令从说何诰为人“古道热肠”,也更不是像他对何诰所说的那样,“来雍州是无意”。
贞祐十七年的新岁,雍州太守何诰送来的那批贺礼蓝田玉料,后来成为谢家的一项重要罪证。相府伙同半个朝廷,指控谢家私窃蓝田玉传国玺,再囤积大批蓝田玉料以掩人耳目,企图暗中运往陈郡,存大逆不道之心。
谢竟最初只是想去亲自求证,何诰到底为什么会在那个节骨眼儿上,送那样一件特殊的、葬送他全家性命的礼物。
他与陆书宁的容貌在这一路上不知惹了多少是非,白日赶路几乎不敢露脸。陆书宁最初还常常问父亲与哥哥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后来渐渐发现,前路与家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便也就不问了。
谢竟在雍州藏了近三年,在何诰身边则待了大半年,得到的结果却不如他所料——何诰不知他真实身份,谢竟便旁敲侧击地问,何诰却说:“老朽自从离了京,哪还敢同昔日故旧门生再攀关系?莫说是玉,一根针我都不曾送过,更何况是给素无交集的谢家!”
而后来谢竟可以接触太守府的库房账目,有机会细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同京城人情往来的可疑记录。谢兖当年的回礼,不知在哪一个环节被暗中扣下,根本就没送到雍州,所以何诰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按他的意思,分明是有人假托雍州太守之名,送了这批间接置谢家于死地的蓝田玉料。而后来抄检定罪时,王家也的确“刻意”没有深究玉料从何而来,更不曾声张惩处“送”玉料的何诰。
真伪难辨,往事已矣,谢竟难以无凭无据地去追究,便也只能沉心在太守府中安顿下来,直到景裕三年冬天,他遇到了驰援雍州的陆令从和虎师。
“我不认识何大人,张太傅与何大人虽然曾是同僚密友,但也从来没向我提起过他,”陆书青问,“爹觉得,何大人是真不知情,还是……”
陆令从没有立刻回答,他总以为自己算是了解何诰,但归根究底,何诰也不过是在他十岁以前做过一段时间师长,此后音书断绝,他对何诰的印象可能真的会有失公允。然而,“可责其不勇,不可疑其不忠”这一条,也是何诰教给他的。
半晌,陆令从说:“我倾向于认为他真不知情,幕后之人是假托雍州太守名义送礼;或者真是巧合,何诰事先并不知道这批礼物会成为扳倒谢家的工具,事后也是因为内疚所以不想承认。那么幕后之人就是暗中盯上了这批礼物,在查抄谢家时大做文章。”
陆书青想了想:“我觉得不会是相府。当年祖父只把那枚蓝田玉传国玺送给了王府,而没有给相府和临海殿任何类似的暗示。钟兆死前又说,他从来只与他背后那个‘主子’互通有无,根本不受王家差遣。那王家最早也只能在查抄乌衣巷当夜才知晓我们手中有这么一枚印玺,是没有办法提前布下蓝田玉料的局的。王家后来不追究玉料来源,是因为他们想要坐实谢家的不臣之心,若玉料归属有变,那谢家的罪名自然也就立不牢固。”
陆令从点头:“除了祖父、我和你娘,只有钟兆知道蓝田玉玺在昭王府。这件事,连同你祖父驾崩前藏遗诏的地点,钟兆一并都告诉了他的‘主子’,也就是幕后之人。”
“所以拿玉料做文章的人,就是那个模仿娘的笔迹,把真遗诏的位置透露给王家的无名氏!他这是自己手不沾血,却连着给王家递了两把刀!”
陆令从默认,顿了顿,又道:“他不是不沾血,只是这些年不沾血了——十余年前,他想通过取我与你的性命,来‘救’你母亲时,可没信奉借刀杀人这一条。”
陆书青恍然。丁钰死后,丁鉴远逃漠北,这个无名氏门下可供调遣的人手应当是不多的,否则不会这么多年只信任一个钟兆,也不会因为两次直接的流血冲突不曾成功,就收手多年不再用暗杀这样高效但极具风险的方式,改做情报贩子之流的阴谋家。
“可是……这人不是想要救娘么,岂不知外祖家遭难,娘焉能独善其身?”
“你忘了外祖家的丹书铁券,”陆令从提醒道,“就算是你叔父和太后,也不能凌驾于丹书铁券的权威之上。但作为上位者,王家可以享有部分曲解丹书铁券的权力。它可以让人活下来——可以只让一个人活下来,而这个无名氏显然非常清楚,外祖与舅舅,必定会把生机让给你娘。”
陆令从还留了半句,没有忍心说给儿子——就算是谢夫人与姚氏没有死在乌衣巷中,谢浚没有被张三救走,阖家都被下了诏狱,无名氏为达目的,也会想别的办法送他们统统上路,只让谢竟一个人活到最后。
陆书青沉默了。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他的母亲并没有死,那幕后之人“救谢竟”的目的,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圆满达到。
“爹,怎样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呢?”
陆书青遵照陆令从所言,继续问,问得很直白,想来是因为何诰这位在他父亲口中一直都是可信长辈、又是母亲和妹妹的救命恩人的角色,真面目却是模糊的,令他十分困惑。
陆令从摇了摇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不到真正见分晓的那一天,谁又能看得清谁呢?”
他摸着陆书青的头发,轻声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在境遇之中才成为具体的人,做出的不同选择会带他走向不同命运。你能说做出某个选择的是他本人,做出另一个选择的又不是他本人吗?就像此时此刻,我看不清来日青儿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我和娘认识了十多年,其实也没有见到他的每一面。
“好乖儿,你还不到需要看清每一个人的年纪,你其实也没必要看清每一个人。
“爹爹想教你的权衡之道、用人之术,多半是从祖父那里看来的。少时不屑这些伎俩,觉得五阴太炽,长到这个年岁,却发现我不由自主地使用着看不起的帝王心术。”
他转脸,认真地望住陆书青:“我小半辈子都在试图远离我的父亲,又在很多个瞬间绝望地发现父亲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是有点像父亲的,或者我是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父亲的。我只希望,来日你想到你的父亲时,至少不必这么纠结。”
陆令从对他说着“你的父亲”,像在说另一个遥远的陌生人。显然,父子二人对这件事都感到怔忡。
其实在陆书青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陆令从这个父亲与谢浚那样的哥哥差别并不太大。他带着他到处玩,带着他“以身试法”,带着他偶尔对母亲阳奉阴违。
这一点上父母有着很大不同——谢竟最初就以无限疼惜关怀、毫不吝啬宠爱的形象留在他记忆里,到今依然如此;但陆令从却并不是一开始就顶天立地地出现在他的世界中,对他而言不代表权威,也不代表束缚。
陆书青懵懂地目睹过父亲在遭遇家变之后的“长大”,所以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像这世间许许多多为人子者一样,在向往成为父亲的同时,又渴盼着推翻父亲。
“你和娘亲都很好,虽然并不是我心向往之、想要成为的人,但却是我愿意做朋友的人。”
陆令从了然:“你想做姑姑那样的人,是不是?”
陆令真那种百折不挠的锐意和蓬勃怒放的生气,那种为了自由万事皆抛的魄力,是她兄嫂都叹为观止、所不能及的。
陆书青点了点头,踮起脚尖,有些期冀地翘首望向京城北面的山隘:“……万事俱备,只等姑姑早日凯旋了。”
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