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祐八年十一月,金陵出了一件盛事——右相王俶二公子同太尉崔宪的嫡长女礼成完婚。虽然琅琊王与清河崔俱是显贵侨望,但崔氏因掌兵权,地位一向略低于文吏世家王氏,崔小姐身上又有些不太体面的往事,按道理说婚事本应该尽量低调,可崔家似乎毫不在意,其铺张煊赫,比之年初嫁了昭王妃的谢家亦不遑多让。
昭王府当然也收到了请帖,但谢竟当时在王奚的接风宴上,直接放了话说“来日王公子成亲,不宜再登门扫兴”,又有月份大了这样合适的借口,自然乐得回绝。陆令从斟酌一番,因想着这几月皇后才消停些,谢竟又快临盆万万出不得岔子,为免被皇后抓住把柄为难,还是自己去了。
晚间归府的时候,却带回来一位谢竟意料之外的客人。
陆令章进他皇兄府邸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他都把眼见的所有细节尽量刻进脑子里,毕竟这里与宫中有很大殊异,有临海殿的堂皇却没有临海殿的肃穆。
陆令从拉着他一路往内院去,道:“家里晚膳一向用得晏,我们快些,应当还赶得上。”
谢竟果然正坐在花厅里用饭,见两人回来很惊讶,命人去添座热菜,又问:“二殿下怎么过来了?”
陆令章没有立刻坐下,恭恭敬敬地先行了一礼:“这些日子不曾见皇嫂,问皇嫂的安。”
临海殿的昼讲和入宫定省都因为他怀孕而免去了,谢竟的确是有几个月未见陆令章,忙让他免礼,又给他盛了碗鱼圆汤先喝着。
陆令从道:“本来他今日该在歇在相府,只是那边实在忙乱,人手不足,怕怠慢了他,我就说我给带回府来睡一宿,明儿再送回王家。”
谢竟点点头:“知会过宫里了?”
“父皇与母后今日去了相府,我就直接当面禀过了。”
谢竟一愣,正要开口询问,却顾忌到陆令章在席,只得暂且按捺下。
幸而此时厨房传了菜来,便各自动筷不提。三人上一回同桌用膳是在鸣鸾殿,到底是宫中,还有长辈吴氏在座,总归拘束些;上上回便是在临海殿,更不必说,一顿饭吃得人心惶惶腰酸背疼。昭王府却从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谢竟先吃完,便坐在一旁慢慢地饮茶,一边听陆令从闲聊今日婚宴上情状。
饭后却又无所事事起来,谢竟发现他与陆令章在课业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还是陆令从找了几本市面上广为流传的连环画来,这倒是临海殿书斋里万万没有的东西,陆令章看得新鲜入迷,津津有味,一阵风似地读完,问还有没有。
陆令从便应许道:“待你皇嫂生产过后重新回去昼讲,再带新的给你。若实在等不及,过些日子冬节夜里,南市街灯会最热闹,必定也有卖的。”
“母后不会让我去的。”陆令章却摇摇头,神色如常,倒也不见落寞,只是一种习惯了失望的平静。
谢竟有些怜惜他,陆令章和谢浚一般岁数,分明是最最天真烂漫的稚童年纪,谢浚纵然有谢翊、谢兖、姚氏和他四个人管着,还是闹腾得像个野猴儿般;陆令章头顶只一个皇后,却是如此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何不令人唏嘘。
安顿了陆令章就寝,一回卧室陆令从便歪倒在床上,蹬掉靴子用力伸了个懒腰:“累死我了,当着父皇与母后的面,背也不敢弯一下,生生站了半日。”
谢竟也脱了鞋斜坐到榻上去,问道:“才刚便想问你呢,我缺席,陛下与皇后可有说些什么?”
“母后问了你一句,”陆令从翻了个身,挪了挪位置,侧身枕到了谢竟大腿上去,“我照实说你行动不方便,父皇只道‘皇孙要紧,不必拘礼’,母后便不再多言了。”
谢竟心里一松,垂下手来给他按了按额角,又喃喃道:“奇怪,王奚是皇后的亲侄儿,她去倒也罢了,可帝王突然亲临臣子宅第观礼毕竟不合常理,陛下是怎么想的?”
陆令从盯着帐顶,有些放空双眼地发呆,半晌,低声道:“我也不晓得。”
谢竟想起不久前的秋夜,陆令从坐在昭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上对他说,“有时候我真是看不懂父皇”;又想起数月之前,陆令从刚受了天子的敲打警示,在他们成婚的那一日迟迟没有等来皇帝驾临,更遑论生母吴氏了。
陆令从当时表现得全不在意甚至有些轻松,现在想来,他心中到底也是有一道坎儿。
“你且闭眼,养一会儿神。”谢竟抬起手掌,轻柔地覆在陆令从眼前,感觉对方的睫毛在他手心颤了颤,顿一下,然后阖上了眼睛。他云淡风轻地带过了话头:“听说今日崔府送嫁的排场倒是气派?”
陆令从道:“嗯,不输你我成亲时。”
谢竟低叹了一声:“我去岁除夕宫宴上见过崔小姐一面,那般的才貌心性,所托非人,实在可惜。”
“长房嫡女,太尉府对她从来都是看重的,莫说这回西大营中领军的空缺是让崔家的人补了,就算不是,崔家也绝不会寒酸窝囊地将她打发出阁。”
谢竟颔首:“相府如今是一心想向军中伸展,来日且有好戏看呢。”
陆令从长吁了口气,抬起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谢竟的肚子,道:“我才不管他们两亲家要怎么较劲,我有你与他陪着就知足了,再不转其他念头。”
冬至时节,皇帝循旧例要去紫金山的北郊坛祭祖,今年由于皇后入冬犯了咳疾要避风,不宜同往,皇帝便带了长子随行,銮驾浩浩荡荡在冬至前一日便驻扎到了山麓行宫内,预备次日一大早登山谒天。
临近一年中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谢竟当晚本已预备睡下,正梳洗时,却见周伯急急引了一个宫人进来,看着面熟,好像是吴氏贴身伺候的人之一。
宫人面带忧色,匆匆见过礼便道:“婢子万死,叨扰王妃,只是我们娘娘遣我来问王妃一句,长公主可在王府里?若是不在,王妃是否晓得她去了哪里?”
谢竟忙说不知,听那宫人理清原委:“公主午后说出去玩,娘娘没留意,谁想宫门都快要落锁了,还是不见人回来!更要紧的,今儿下午还隐约听见临海殿吵嚷起来,仿佛是二殿下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了,谁晓得这会子找着没有,娘娘就怕他是跟着公主去了!”
谢竟蹙眉,沉吟片刻,向周伯道:“让府上家丁去南市街找找,多留神那些卖话本的书摊。”
周伯答应着下去,谢竟扶着桌沿站起身来,让侍女取过大氅,对那宫人说:“你先莫慌,我随你一道入宫,亲眼见着公主回去安心。”
侍女与那宫人听罢俱是一愣,忙纷纷上前劝他三思,谢竟只微微摇了摇头,淡道:“若二殿下真是随着公主跑出去了,今日之事只怕不好收场,吴娘娘一个人在宫中,如何应付得?”
众人闻言,一时都没了主意,面面相觑沉默下来。银绸也早被动静惊起,披衣过来了,这时候走到近前道:“王妃若执意要去,我陪着一起,照应着些。”
谢竟没让人叫王府马夫,只是与那宫人和银绸共乘一车,一并入宫去。才驶到公车门外,便有人影远远奔过来,掀开车帘是个陌生的内监,但大约与那宫人是相熟的,大喘着气通报:“公主才刚回来了!二殿下、二殿下也回来了!”
宫人忙问:“是一块儿回来的吗?”
那内监一拍大腿,苦着脸道:“可不是一块儿回来的?长公主这祖宗姑奶奶领着二殿下翻临海殿的墙,叫皇后娘娘亲眼给撞上了,当即就动了大怒,这会子全给押在庭中,还不知要怎么发落呢!”
宫人一听着了慌,下意识便转脸,殷殷请求着谢竟示下。谢竟神色微凝,抿嘴思索片刻,沉声吩咐那宫人:“你自回鸣鸾殿,好歹劝住吴娘娘,千万不要让她知道我进宫了,只告诉她皇后罚的是二殿下,长公主顶多受两句训斥,不会有大碍,要她宽心,等消息便是。”
宫人连声应下,跳下马车,又回头关切道:“那王妃您……”
谢竟紧了紧外氅的毛领:“我去临海殿一趟。”
临海殿果真是异于往日的灯火通明,把那照壁上的凤凰都映得狰狞可怖起来。院中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宦官宫女,个个大气不出,眼观鼻鼻观心。
守宫门的内监见是谢竟,不敢阻拦,他与银绸便悄无声息走到宫人们后面去,只见院中摆着长条木凳,上趴着一人,两边立了手执竹板子的侍卫,皇后立在檐下,正竖着冷若寒霜的秀眉,目光刀子一样剜向阶下另一个小小的身影。
谢竟从发髻认出那是陆令真,笔直地跪着,清清脆脆地朗声道:“擅出禁中是我触犯宫规,弟弟也是受了我的挑唆才敢跟去,母后要打要骂我甘心领受,只是弟弟年幼,却是受不得这样的大刑的!”
皇后抱臂与她对视:“本宫也就配管教管教自己的不肖子,旁人的孩子,又是伶牙俐齿的千金之躯,是万万不敢罚的。”
陆令章趴在板凳上,却也在一旁低低道:“皇姐没有挑唆,是儿臣自己求皇姐出宫的。”
皇后听他还在为陆令真说话,怒意更盛,喝骂道:“你还懂得仗义执言呢?不过因你表兄成婚出了一次宫,便像疯了魔似的,究竟是和哪个学来的这般欺上瞒下、相互包庇?”
谢竟听不下去了,皇后也许并没有注意到他在宫门口站着,但这话分明是已经在指桑骂槐地埋怨陆令从和他了,专说给陆令真听的。
他拨开人群走上前去,面对着皇后的愕然神情和陆令真的失声惊呼,端端正正一礼,道:“二殿下纵有过错,但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昭王是二殿下长兄,长兄如父,便有重咎;如今他不在场,臣既是昭王妃,又是二殿下的老师,自然当担首责,听凭母后处置。”
“你倒是消息灵通,”皇后语塞半晌,寒声道,“如今既然金贵着,可免了那些虚礼罢!”
“多谢母后体恤,那不如就索性将二殿下与长公主一并交给臣来管教,臣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再有,母后且消消气,保重凤体。”
皇后闻言,却冷笑了一声:“你自带那疯丫头去,本宫不拦着;但陆令章今日这顿板子,为叫他长记性,是非挨不可的。”
谢竟一愣,心下转过许多念头,却是有点疑惑。今日之事多半如陆令章所说,是他前些天在昭王府听陆令从说起哪里能买到连环画本,一时动了心,又晓得陆令真熟悉这些门路,便去悄悄求她帮忙。
按谢竟对陆令章的了解,他是一个相当在乎礼数、并且极畏惧给人添烦添乱的孩子,皇后若真想让他“长记性”,最好的办法是将上至陆令真、下至宫门守卫都狠狠一通重罚,这可远比板子打在陆令章自己身上让他难受百倍。
可现在谢竟轻而易举就能带走陆令真,陆令章反倒非得吃这一顿打,事出反常,想来不是那么简单。
谢竟思虑一番,却扶着腰缓缓跪下,高声道:“母后这样说,便是要逼臣这个做老师的替二殿下受过了?也罢,只要事后母后担待得起,父皇问起来还能像这会子一样刚硬,臣是无二话的。”
皇后听毕,果然怒极反笑,一时竟也忘了修养措辞,指着他道:“本宫劝你到底也收敛些,少在临海殿撒泼,若真以为有个皇孙便万事大吉,那你实在是打错算盘了!”
谢竟看她失态,心知自己猜对了。
陆令真擅自出宫固然不妥,但她有令牌也有前科,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养,若今日只她一个出去,估计根本没有人会当回事。
皇后心中有气,不想轻易饶她,可陆令章也是心甘情愿自己跟出去的,陆令真又不曾刀架在脖子上逼他,皇后若要重罚她,也于理有亏。
于是她便想借此机会,玩这么一手苦肉计。皇帝虽然薄情寡性,但对两个皇子的看重到底多于对陆令真,明日自北郊坛归来,见幼子重伤,自然心软询问,到时再顺理成章供出陆令真,说不定还能添油加醋攀扯进吴氏、陆令从甚至谢竟,既出了皇后不满陆令从祭祀随行的怨气,又能杀一杀昭王府因为得了皇长孙而扬眉吐气数月的锐意。
因此皇后并不再理睬在她看来纸老虎一只的谢竟,只是吐出冰凉的两个字:“动手。”
侍卫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却不敢违抗悖逆,只得闭着眼,视死如归一般将竹板高高扬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谢竟把心一横,觑着一起一落眨眼间的工夫将上半身覆上去,牢牢地护在陆令章腰背间,却是硬生生替他受下了那一杖的闷响。
谢竟在赌,他赌皇后顾忌他的身孕,不敢真正下手,可是殊不知皇后亦在赌,赌他自己顾忌自己的身孕,到情急时会以自保为先,选择躲开。
果不其然,这一下满殿沸乱哗然,那侍卫大骇,撒手丢了竹板跪在地上不住叩头求饶,陆令真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皇嫂”跑过来,银绸亦惊叫着“王妃”从人群中冲上前。
皇后一怔,面色阴沉,正要遣人去看,但见谢竟虽伏在那里缓了半晌,肩背难以掩饰地抖着,却缓缓地把上半身支起来,咬着牙轻声道:“母后……继续罢,臣受得住。”
陆令章才不过七岁,身子素来又弱,哪里经得这样的刑罚?这固然没错,但此时谢竟挡在这里、绝不能让板子沾到陆令章一点,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陆令从周旋外朝已经足够耗费心力,他不能也不想再让他牵扯进后宫纷争里来。
皇后缄默良久,谢竟几乎能听到她心中算计落空的恨骂,但最终还是冷哼一声,转身拂袖向殿内走去,没两步又停下,回头睨着凳上木然的陆令章,呵斥道:“还不滚进来?”
谢竟揽着陆令真走出临海殿,小姑娘急得只是问他“打到哪里了要不要紧”,他竭力平复着气息,对她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来:“打在肩上,那侍卫本也没敢用十成力,不碍事,回去敷些药便好了。”
陆令真这时却眼中隐隐蓄起水来,低道:“嫂嫂,我知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不要哭,”谢竟为她抹去泪渍,“出去玩有什么错?况且真真方才懂得护着二殿下,你哥哥晓得了,必定欣慰。只是下一回要记着,若是力所不能及、兜不住底的请求,便不要轻易答应,明白了?”
陆令真吸了下鼻子,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快回鸣鸾殿去罢,”谢竟将她送上等在外面的宫车,“回去要好好安慰母妃,记得向她道歉——不是因你出去玩,是因你叫她担心了。”
他目送着车驾辘辘远离,身形陡然一晃,扶着宫墙才勉强站稳,却仍止不住地双腿发软想往下滑。银绸忙过来扶他,细瞧却是心下一凉,只见谢竟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亦血色尽失,额角细细密密全是汗珠子。
银绸忙问:“可是痛得厉害?哪边肩膀?”
谢竟眉心紧蹙着,贝齿紧咬,似乎是忍耐到了极限,断续用气声道:“……肚子,不是肩。”
她暗叫不好,探手进他大氅内一摸,只觉腹底异样发硬,竟是有生产之兆。然而此时离算好的足月之期还有一个半月,不知是否与方才他紧张惊悸、心神大动,又兼激烈行动有关。
银绸四下环顾正想找人帮忙,却忽听得永巷深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转脸定睛一看,居然是陆令从驾着猗云,满身风尘、披星戴月而来,几乎令人疑作不真。
骏马急刹在殿门外,发出一声长嘶,陆令从跳下来,从银绸手里接过谢竟打横抱起,分出嘴问:“真真回去了?”
银绸也顾不得细问陆令从是怎么得了信儿的,只是匆匆点头,又急道:“要紧的是王妃,方才有些惊着了,我看着情形不大好,可能是要提前发动了。”
陆令从神色一凛,锁着眉低头看怀中谢竟被疼痛折磨得不得不皱成一团的眉眼,一时声都有点颤,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银绸横了他一眼,“找地方生啊,现下再回王府只怕来不及,何况没有车驾,他也受不了太久的骑马颠簸。”
“不用太久,”陆令从却忽然道,“去九华殿,九华殿离此处最近又是空置,因父皇登基前常居,到如今还日日洒扫维护着。”
他让银绸扯下自己的腰牌,又唤住一个路过躲在道旁看热闹的小内监,咬字极快却不容置喙:“先把她带去九华殿,再去太医院找秦院判,说王妃临盆十万火急。我记住你的样子了,敢耽搁半分,我一定杀了你。”
那小内监吓得只知道点头如捣蒜,陆令从将谢竟往上抱了抱,低声哄着让他环住他的脖子,却听人絮絮问着:“……我是疼糊涂了,怎么,你也在,这儿呢?”
陆令从心中一紧,小声应道:“你想我在,我便在了。”
他飞身上了马,侧搂着谢竟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在宫城里狂奔,如履无人之地,一路驰到九华殿久无人造访的大门前,喊道:“开门!”
侍卫们早愣了神,揉着睡眼横着枪戟,先是示威道“何人如此大胆夤夜擅闯禁宫”,又在看清来人之后半是惊疑半是畏惧地劝慰“殿下宫规森严没有陛下旨意我们私开宫门就是死路一条”。
“擅闯罪名与陛下降责,一应由本王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现在,”陆令从拥紧了谢竟,跃下马两步闯到九华殿前,断喝一声,“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