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73章 十七.三

六州歌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 3939 2025-06-09 07:46:27

陆令从凝视着谢竟的侧颜,他的眼睫遮下来,在圆鼓鼓的卧蚕上投落一片弧形的阴影,而卧蚕下方有着并不明显的乌青,脸颊也是并不光艳的苍白,显然是劳累所致。

在雍州初见谢竟时,陆令从还曾经暗暗感叹,岁月竟不肯薄待他分毫。到如今也只能承认,白发不会因怜惜容色而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心力交瘁的人。可这也绝不意味着他有一丝一毫的老态。他还不到三十一岁,睁眼时因为顾盼生辉的神情,显现出来的是看不透年纪的隽丽。

谢竟屈起膝,把双腿蜷在了身前:“我在坊间听人议论昭王府的家变,说我是‘红颜未老恩先断’,那时候觉着可笑,心说这话只有前半句是对的。此时想想,竟是连前半句也不实了。”

陆令从凝视着他,忽问:“你有见过宁宁画的你吗?”

谢竟闻言一愣,立刻睁了眼睛,扭头看他:“没见过,我倒是一直想呢,人家藏着不肯给我看。”

陆令从看他的眉目在这瞬息之间染上灵动之色,笑了笑,道:“谈不上画得多么工巧,但神韵却如出一辙,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竟摇摇头,就听陆令从解释道:“你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她画你时可不是照着真人摹形,而是凭着直觉写神。你的样子是刻在她脑中的。”

“若你来画我,”谢竟听出陆令从话中的宽解之意,“最先能想起些什么?”

陆令从反着跨坐在椅上,想了半晌,给出了一个谢竟完全没有料到的答案:“贞祐八年的春天,欹碧台刚竣工,我把园子里的藤萝挪到了书房檐下,你推开窗往外看的那时候。”

谢竟哑然,他当然还记得十多年前陆令从送给他的那一扇晚春窗景,青翠垂柳,胜雪玉兰,还有辉煌葳蕤的紫藤萝。回头看来,也许他真心把昭王府当作家,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有任何特别之处,也许闷在屋内出了微汗,也许鬓发散乱衣衫潦草,总之是大大有别于他在做昭王妃那十年中经营得很好的标致形象。

“为什么?”谢竟向前倾了倾身,手覆上陆令从搭在椅背的小臂,然后歪头垫着枕在了上面。

陆令从却有些茫然:“我也想知道,但过去三年——这都快要四年了,每一次我想起你,你就是那副十七岁的模样。”

谢竟缄口,有些温吞地望着他,是与一贯锋利的打量、审视的目光都迥然相异的钝,良久,才低低自语:“我想回家。”

陆令从一滞,当他是准备离开秦淮春:“现在么?那我绕后门先走?”

“不是那个家,是王府,”谢竟喟叹一声,用没有波澜的语气,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我在乌衣巷的那个家,没有一夜睡得安稳。”

两厢默然一时,陆令从垂首,将自己与谢竟的前额抵在一处,彼此都是温热的,轻道:“你的枕头从没有收起来,每晚就在我耳畔,只是空着等你回来。”

景裕四年的冬至是阴沉沉的一整日,才过午天色就暗下去,入了夜更是刮起寒风,把窗纸吹得扑棱棱响起来。

谢竟让下人多烧了几个炭盆,缩在炕桌前处理公文到半夜。各地受灾的情状往上报了两轮,然而府库的钱用得快如流水,国库里的钱拨下去则是层层盘剥,朝廷派往各州的刺史大多是各士族想办法安插的自家故旧,到当地行使监察职权为次,尽可能把本族损失削减到最小为主。

如此一来,递回金陵的奏表里自然是真假虚实相掺。谢竟在雍州随何诰处理过一郡之守可能面对的所有事宜,一眼便知哪里作伪、哪里粉饰,哪里连几个数字都编不圆。但他就算知道也没法改变什么,只能装聋作哑,编出一箩筐体面客气的漂亮话来答复。

忙到二更总算告一段落,谢竟披衣下床倒了盏茶,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静静横躺在案上的新琴。琴身的金丝楠木是当年他离京前就定好的料,匠人守诺一直为他留着,琴上冰弦则是他亲手缠就,丝质、间距,粗细、柔韧、长短、松紧,无一不是比照着陆书青十指的大小和习惯,让他弹起来最舒服也最趁手。

谢竟不知道这件倾注了他数月心血的贺礼什么时候能够送到陆书青手上,也不知道他十三岁的生辰过得如不如意。

他撂下杯盏,转身正要上榻,却忽然听到屋角的落地镜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谢竟愣住,屏息回头,定定地盯住那镜面,烛火下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的影子,然而室内死寂片刻,紧接着却又清晰地传来“叩叩”几声轻响。

这一回谢竟听得真真切切,那是他与陆书青约定好,虎师令中专指他一个人的节奏,就像是只有他们一家才懂的、另一种叫法的“母亲”。

他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了藏在那扇镜后的门,一点微小却明亮的光源自视线略下方升起,他看到陆书青一手提着风灯,一手挽着陆书宁,正站在暗道出口几步之外,还没来得及收回谨慎小心的眼神。

谢竟怔在原处,震惊与不敢置信让他一时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微张的嘴唇轻颤着。半晌却是陆书宁先打破沉默,笑道:“娘是不是让我们给吓呆了?”

谢竟这才猛然回神,伸手把两个孩子半挟半拉出来,一边臂弯一个按在怀中反复摩挲着,把陆书青的头发蹭得乱了,陆书宁的脸颊也搓得红了,好半天才舍得直起身来,借着灯火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发现两人身上都是层层叠叠的衣饰,陆书宁更是打扮得像《乘鸾图》里的小仙娥,扬起来搂他的腕上左边戴着个金臂钏,右边戴了几个海天霞色的芙蓉玉细镯,衬得肤白如雪,叮叮当当来回相撞。

“这是刚从宫里回来?就你们两个?你爹没跟着?”谢竟问完紧接着又道,“耳朵都是冰的,快到榻上暖和暖和。”

陆书青脱了靴袜钻到帐内,拉过还带着余温的软毯把自己裹起来,看谢竟试图把陆书宁抱得高些但又失败,喘着气边笑说“举不动了”,边把她换下的外衫搭在床边屏风上。

“是刚刚出宫,爹原本是去神龙殿奏请叔父,许我们回家住一晚,叔父倒是松了口,但说还有要事相商就把爹留住了,我们两个便先回家。”陆书青小声答着。

谢竟推着陆书宁也往榻上一陷,钻进被中,把焐在床脚的汤婆子取出来三人围着,又抓着两双小手往上面按。

“那便是溜过来的了,有没有给爹留句话?别叫他回家找不到你们担心。”

陆书青道:“我写了张条子留在堂屋桌上的。”

“那今晚就在这里睡一宿吧,明儿不上朝,可以起得晏些,娘把你们送回去。”谢竟兴致显然很高,又问:“你们怎么晓得这条路的?中间暗室的门又怎么开的?”

陆书青便将他在陆令从的书房无意寻出一卷古画、赏玩间偶然认出是金陵水系图、还在正屋镜后发现了入口的全过程简述了一遍,又道:“暗室门锁的机关我在萧师父那里见过,借了宁宁的簪子拨开的。”

萧遥特殊的身份让她几乎不可能随身携带刀剑,飞光又给了昭王府做抵押,因此她一贯琢磨的都是把自己浑身上下的穿插配饰统统改造成杀器与工具,上次给谢竟传递那字条也是借此作了个障眼法。

谢竟闻言,下意识低眸去瞧陆书宁鬟间的簪,却见那式样是宫中常见的“鹦哥架”,顾名思义,簪头垂下的流苏被做成雀儿栖停在鸟架上的情状,架顶雕成卷云头,连鸟足上的锁链也被精巧忠实地还原。

“这是谁给的?”谢竟轻轻拨弄了两下,鸟架便荡悠悠晃动起来,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可谁也清楚它根本飞不走。

陆书宁道:“太后赐的,今日哥哥生辰宴大家都在,少不得要戴着。”

谢竟心里其实已经猜到答案。“笼中鸟”与“金丝雀”对于陆书宁身边的任何一个亲人来说都是深恶痛绝的隐喻,没有人愿意这样来妆点她以期她重蹈覆辙。

他不愿在难得相聚的时刻再多谈这些,便转而向陆书青,拱手对他笑道:“还没有恭喜我们青儿满十三岁,又平安康健地长大了一点。”

陆书青偎依过去拿脑袋轻拱他肩窝,软着声气道:“娘生养我这些年受罪也受累,我先给娘叩一百个头——所以娘给我准备的贺礼是什么呢?”

谢竟失笑,睨着他:“你先清点清点今儿一整日都得了些什么宝贝。”

陆书宁抢答道:“祖母缝了个浣花枕,里面填了艾叶啊决明子啊菊花啊,为的是叫哥哥安眠,省的他说梦话还要背书。姑姑走前就在御苑挑好了一匹小马驹,我们今日都去瞧了,长得好漂亮,跑起来的神气一点也不输猗云,爹说要哥哥亲自取一个名字。”

谢竟便问:“叫什么?”

陆书青沉吟片刻,道:“它也是通身雪白,我想便唤作‘琼絮’,娘听着好不好?”

谢竟颔首道:“你喜欢就是最好的,只一样,猗云上了年纪,有时不再能支持很辛苦的行程了,你记得也要常常去看看她,陪一陪她。”

陆书青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压抑沉闷的回忆,有些黯然地垂眸,点头应下。陆书宁急得往上凑:“还有还有,还有我的呢。”

陆书青“喔”一声,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小册子来,递给谢竟:“宁宁把这半年陆陆续续画的我装订成了个集子,自己作了序,又请太傅写了个跋,现在就剩集名还空着,我们两一合计还是由娘来取,这样便算大功告成了。”

谢竟闻言忙去细看那集子,一翻之下直是乐不可支,差点笑得背过气去。陆书宁的自序与张延的跋都很简短——毕竟篇幅有限,前者行文尚显稚拙,大概就是把“我画我哥哥非常像”这件事翻来覆去说了五遍;后者则十二分重视,字迹一丝不苟,辞藻工丽严整,谢竟都能想象出老张太傅正襟危坐,眯着花眼捋着胡须,绞尽脑汁为爱徒肖像集压轴的模样。

画的内容是司空见惯的日常片段,一个个二头身的陆书青或坐或卧,或仰躺着读书或蹲在地上戳蚂蚁,憨态可掬,传神极了。偶尔也出现旁人,比如陆书青陪着吴太妃礼佛——菩萨画得几乎像一只滚圆的狮,谢竟在心中暗暗替陆书宁道了一声“罪过”。

他问:“怎么光见祖母、姑姑与爹,不见我呢?”

陆书宁思考一会儿,认真道:“因为我不记得娘与哥哥待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了,也不记得全家人待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谢竟和陆书青俱是一怔,语塞一时,还是做母亲的破了冰:“我琢磨着,既然是随意摘取寻常闲事入画,不如就叫做‘阿兄偶见’,也算恰切直白。”

征得兄妹两个同意,谢竟便拿过一边炕桌上还未收起的笔墨,一面往集子封面上题写,一面随口问陆书青:“你爹呢,今年又出了什么新花样?”

陆书青顿了顿,与陆书宁彼此相觑一眼,语气有点茫然:“爹…… 爹送了我一把剑。”

读过的那些任侠故事让陆书青潜意识里认为,“赠剑”是一件极为正式特殊的事情,当然作为生辰的贺礼不能说是不郑重,但他多少觉得有些折煞,毕竟他才十三岁,并不是加冠成人,于剑一道也没有非常突出的成就。

而他那一向不太能板起脸来、装作严苛肃穆模样的父亲,也只是在大家围坐一桌说笑时,极平常地把剑匣推过去,问他:“要不要试一试?”

试的结果也并不如人意,他的力气不足,没有办法很好地操控这柄锋锐冰冷的白刃,但陆令从也并未露出任何失望或是责备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道:“我们都还远远没到那炼出剑魂的本事来,神兵在手,再如何寒光慑人,也不过就是个物件儿罢了,你姑姑用根柳条子也赢过我,成事在人不在器,没大所谓,拿着玩玩罢了。”

谢竟听完陆书青的转述缄默良久,自去桌旁把那张新琴抱过来横在榻上:“娘和爹是一样的话,拿着玩玩罢了,玩得精熟当然好,玩腻了丢开也尽你去。”

陆书青愕然望着他,又情不自禁伸手轻柔地拂拭,皮肤接触到丝弦发出一种沙而涩的嘶声,克制着自己不在静夜中碰出琴音来。

谢竟冥冥之中感觉到陆令从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风雨欲来的节点,送一把剑一张琴给他们的孩子,可能是一种期许,一种托付,一种预警,但也可能仅仅只是一种陪伴。

琴与剑是器物不假,但却是他们傍身几十年的器物,熟稔到几乎和手足融为一体,在面临巨大的风险和坎坷的前路时,他们能留下的具象的寄托,也就这么一点点了。

他们并不要求陆书青成为一位再世的盖聂或者师旷,只是希望他在想起他们的时候,有一件可睹的“物”而已。

作者感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

一别都门三改火

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阅读模式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