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内,太守府。
长公主和她的鹤卫进城时,太守何诰就像去年此时听说昭王要带虎师前来一样愕然。他雍州庙小,怎的大佛却是一尊接着一尊上赶着来?
然而长公主受到的欢迎绝不比她兄长少。鹤卫千余兵马,靠一个“快”字,飓风般奔袭在无定河两岸的漠北各部之间,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能生生从敌阵里割走一串人头割出一条血路,再风卷残云似地离开,眨眼就退得无影无踪。在数量上他们并不以歼敌更多而取胜,却能够游刃有余、神出鬼没地痛击敌人阵眼。
陆令真同样也将帅营设在太守府,安顿下后领了副将先来与何诰寒暄问候。她在宫闱内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虽然并不着意钻营,但对于收买人心之道同样信手拈来。倘若来日皇位易主,何诰便是一个必须争取的得力助益。
虽说陆令从和谢竟一定已经拉拢过何诰,但这种事多多益善,她再喂一剂定心丸绝没有坏处,便道:
“何大人一片诚心,我兄嫂时时感念。他们还托我捎话,盼大人保重身体,事成之后要亲迎大人回京安养,封妻荫子,好日子且长着呢。”
何诰一愣,随即亦极谦恭地还礼道:“公主委实抬举老臣,我同内人只求终老故土罢了,又无儿女前程事牵绊,哪里还敢奢求爵禄荫封呢。”
陆令真微讶:“哦?何大人没有儿女么?我原还想问问令郎在哪里高就、令爱有无定亲,等将来回了金陵,好好替府上安排一下呢。”
何诰滞了滞,只连连摇头道:“公主好意,莫说是没有,便即真有,我们也是再不敢攀那通达仕途、显贵姻亲的。我们流落雍州二十多年,若还看不透这条路的艰难,那才是白活一世了。”
陆令真又闲话两句,辞了何诰,心下却略有疑惑,只觉他于功名仕途上有些过分保守和苦闷,虽然对于一个边州谪臣来说,悲观失意也属正常,但这又与他在任上的勤勉操劳相矛盾。
陆令从对她提起何诰不多,零星几句也只说是极忠厚、质朴之人,做事老派,一点油滑心思没有。
只是如今并不方便直接去信询问,陆令真暗暗记下,回京后有空要打探打探何诰的背景。
她与副将边向外走,边复盘着他们进雍州城之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你有没有发现,蛮人那主将,叫丁什么的,他右臂有些奇怪。”
“丁鉴,”副将为她补全,“公主觉得奇怪在何处?是招式不可捉摸?还是……”
“不,”陆令真飞快在脑海中回忆,“有那么一两次,极短的时间,几乎察觉不到,他会没法将手戟送到最恰切的位置。他右臂也许有伤,或是受过旧伤。”
副将也与丁鉴过过招,但并未察觉出对方右臂有什么异样,因此也有些迟疑。
陆令真步下如风往前走着,一手空握着并不存在的长剑,无声地推演着自己与丁鉴交锋时的招式来回。
丁鉴用戟,这是一种倚赖力量的兵器,稍嫌笨重,但若使用得当会让对手找不到空隙进攻,也许正是如此,掩饰了技巧上削微的凝滞。
陆令从和丁鉴交过手不止一次,若是他右手有破绽,没道理陆令从不跟她说。那就是陆令从也没有发现。
陆令从用枪,她用剑,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更长,更难掌控,适合时间稍久、地理稍空旷的缠斗,而后者则更适合陆令真一贯速战速决的游击策略。就算是两军阵型冲开,贴身打斗中出剑也是极快极准的,这亦是鹤卫的长处。
也许就是这一点差异,让陆令真更敏锐地体会到了丁鉴右臂那极细微的一丝脱节。若能抓住破绽打乱他的节奏、攻其七寸,对与陆令真这样奉行“唯快不破”的武者来说,足够她咬死这个绝佳机会将其逼至毙命。
半晌,临到偏院门前,陆令真出声定论道:“再来一次就晓得了。”
谢竟从王俶的书房出来,正与他次子王奚擦肩而过,对方一身戾气,连看也没看谢竟一眼,进屋片刻就传出他与王俶的争执声,谢竟没兴趣去多听,但左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字“钱”。
他轻车熟路绕到后院,在暖阁里找到准备为他换剔骨弦的崔淑世,道:“我刚听到王相与二公子吵起来了。”
崔淑世眼也不抬:“从遭灾起浙东田产减收,佃户交的租子少了,为着几房里分赃分不均,又都在抢上头拨下的赈款,数月里吵了总有几十架。”
谢竟如今出入相府十分频繁,又得王俶器重,渐渐那些最初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王家仆从们也略有松动,这会儿他和崔淑世倒也得空私下说几句闲话。
“王老二一个月也不进我屋里一回的,前儿倒有脸跑过来问崔家在州县上的地皮得了多少贴补,叫我一巴掌扇出去了。”
谢竟愕然望了她一眼,崔淑世嗤笑道:“王妃这是少见多怪了。早些年闹将起来都是互相扇的,这几年他爹做事少不了我打点,才收敛些,少来烦我。”
每回换过剔骨弦,谢竟总要靠在榻上喘息半晌,将痛出的一身汗晾干才能缓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崔淑世腕上那个红点,问:“夫人也是自己给自己换么?”
“我就靠狠下心来学这一手,才换得王俶另眼相看。”崔淑世把匣子收拾起来,转脸瞥到谢竟的苍白脸色,倒了盏茶给他。
谢竟一想也是,崔淑世在王家的地位颠覆性上升是由于王俶的器重,对他来说,一位老辣干练、精明肚肠的助手,比不讨次子喜欢的媳妇有用多了。只不知若这份器重来得稍早些,阿篁的童年是否也会不那么难捱。
他迟疑了一下,模糊了自己的措辞:“很多年前,阿篁那时也许七八岁?到王府来玩,跟我说……”
崔淑世却只是平声道:“说我恨她?”
谢竟一怔,没料到她会这样坦诚。
“我确实恨她,”崔淑世淡淡地陈说着,“有谁告诉你一个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有哪一条律令说一个母亲倘要恨她的孩子,就该下诏狱、受极刑?”
谢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个母亲会真心实意地憎恨自己的亲子,这是谢竟从来连想没想过的一件事。陆书青和陆书宁提供给他的情绪价值是在太饱满、太丰富了,他的眼睛里只要装了这一对儿女,别的就什么都再装不下了。
可是转念一想,貌合神离的母子他身边并非没有——王氏对陆令章,实在也没有什么礼法纲常之外的温情。
崔淑世冷冷道:“夫子满口孝悌,圣贤书道貌岸然,‘慈母爱子,非为报也’,普天之下的人父人夫借这一套阔论,堂皇地把母亲锁在深闺里为孩子熬干心血,好自己一身清闲做甩手掌柜。”
谢竟隐约能体味到崔淑世“恨意”的来源在哪里。她并非因为阿篁不是一个嫡子而恨,也并非把自己在相府数年煎熬的辰光归咎于她。阿篁是受了她的父亲、她的祖辈的株连,是她父母那从头交恶至尾的关系、崔氏与王氏那不为外人所知的宿怨的牺牲品。
崔淑世只是平等地恨着这四面高墙围成的深邸内一切的人与物——也许甚至包括她自己。
谢竟愣了神,崔淑世将他情态看在眼里,只轻描淡写地抹过话头:“王妃不必琢磨了,你在昭王府那个桃花源里过活了十年,哪里需要懂得这些?”
迥异的命运让他们永远无法就“母亲”这个身份达成共识。谢竟不敢再多言,只得转而谈起正事:
“昭王过几日会以安抚河洛封地的缘由离京北上,途径淮泗,将暗中与他昔年培植的那些势力通气,巩固关系,以供来年所用;长公主在雍州的战绩夫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不出意外,明年春当可如期凯旋返京。”
崔淑世清楚谢竟这是在向她共享谋事的进程,以示合作态度,便道:“你们要我去跟陛下表忠心的话,我也捎了。”
谢竟有些好奇:“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多虑,”崔淑世又解释,“他原话是,皇兄皇嫂多虑了。”
这就算是陆令章的表态了,表示他接收到了他们“对皇位并不感兴趣”的信号。谢竟不难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语气,那种看不出喜怒、心中早有成算的平静。从这两个字他没法判断,陆令章究竟有没有疑过昭王府——谢竟其实倾向于,陆令章在那个位子,疑过身边任何一个人。
他转脸看向崔淑世:“那么夫人考虑得如何了?是否怀疑昭王府的诚意?”
崔淑世默然片刻,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到我这个处境,没有什么怀疑不怀疑的余地。我若一早不想借昭王府之力,当日在汤山也就不会替你瞒天过海。”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私印递给谢竟:“相府里眼睛太多,我手伸得再长也有限。你们要崔家做什么,拿着这个吩咐就是了。”
从相府出来回谢家,途径往日最热闹、人流最密集的南市街,却见摊贩商户撤了大半,许多沿街店面的檐下聚着流落进京的难民,挤挤挨挨地讨生活。
谢竟距离不近,不足以听到他们的口音,也就无从判断他们是从何处流落至此。但据方才崔淑世所言,连王家自己产业上的收成都不佳,江北的年景更不必想。
牌楼下搭了大片粥棚,谢竟当日求张太傅帮的那个忙已在此时初见成效:士林之间口耳相传着昭王殿下母族吴家慷慨解囊,济万民克时艰。名声吹了起来,再与某些借机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商贾人家一对照,高下立现,一时传为“儒商”美谈。
虽然商人本性逐利,此举也不过是一种替昭王府笼络人心的手段,但百姓只认钱,钱从谁的腰包里出,谁就是恩人,并不管你本意是不是为了救世。
谢竟向随从吩咐“停车”,掀开帘子仔细望了一会儿粥棚,忽然抬手一指,问:“那是什么人?”
随从定睛一瞧,回话:“与昭王府过从甚密的吴家、李家施粥造势,那年纪大些的是李家长女,年纪小些的,恕在下不识得。”
你当然不识得,谢竟心说,那是陆书宁。
从陆书青生辰那日兄妹两就回家住了,此后大约因为灾情日益严重,又兼在鸡鸣寺礼了几十年佛的太皇太后萧氏身体每况愈下,有传言道是兴许撑不过今冬了,王氏忙于祈福祝祷,也再顾不上为难了。
谢竟倒是不意外在这里看到陆书宁,类似的事情在雍州她就见过也做过,既有李家照拂,想帮忙就去帮忙,都随她。陆令从想来也是这样考虑的。
让他在意的其实是李岐的外甥女。谢竟记得她单名冶,表字芳尘,在京城少女中一向有品貌妍慧的佳名。上一回他见到她,还是四年前在乌衣巷,她文静、得体地站在谢浚身旁,座上长辈们提及她时大方地应对一两句,其余时间又知趣地含笑做个讨人喜欢的听众。
谢浚走后,谢竟完全失却了关于李冶的任何消息,也不便直接向李岐问起。直到今日偶然一见,看她发鬟衣着,原来还未出阁。
李冶面上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是俯身机械重复拿碗、起勺、盛粥的动作,偶尔陆书宁讲话,才用婉然的笑眼看一看她。
谢竟心内一时涩苦难言,他们原本离成为一家亲眷只差半步之遥,到头来一道洞房门槛,生生迈成了隔断阴阳的奈何桥。四年已久到足够忘却也足够放下,李岐的姐姐掌家严苛,不会放任女儿对着一个没有任何实质性媒妁婚约、还早已命丧黄泉的心上人继续追思下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粥棚,那厢陆书宁却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睁大些眼,目光准确地锁定了谢竟的方向。
然而她一句话未说,没挥手招呼更不曾开口唤一句母亲,不给随从任何一点生疑的机会,只是定定地、长久地凝望着谢竟的车厢上那小小一方窗,在李冶侧目问她“怎么了”时,缓慢而笃定地摇了摇头。
谢竟默默出一口气,放下车帘,清楚地知晓陆书宁看到了他,在用那种方式无声向他问候。
一路千头万绪地驶回乌衣巷,谢竟下车时犹在走神,恍恍惚惚进了谢府大门,却不意发现那班素日八风不动的王家下人们聚在前厅,三三两两议论着,倒像是一副惶惑样子。
“何事聒噪?”谢竟和他们在一个屋檐下过得泾渭分明,懒得多管,只随口问。
有人怯怯道:“……回大人,洒扫的小厮说,东院今早见了鬼了!”
谢竟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几乎失笑,差点脱口而出“还有这样天大的好事”。有人深恐志怪之说,可也有自己这样醉里梦里期盼世间真有神鬼魂灵的,能让他谢之无再同阴司中的至亲见上哪怕一眼。
王家的下人们也不是就有多信鬼神之论,实在是谢府这宅院阴气太盛,冤孽难消,砖缝里至今犹留着晦暗的褐红。抄检当夜两名女眷一被乱箭射死,一在羽林卫刀下身首分离,还有一少年葬身火海,此外更有仆从侍女几十口人,一夜丧命无人生还,让他们如何不胆寒。
“带我过去。”
谢竟步下转了方向,命人引路,东院占地甚广,住回谢家之后他从未踏足,小厮七拐八拐,最后竟领着他来到了谢浚的书房外。
“大人自己瞧罢……这屋内屋外我们都是日日清扫,纵无人居住也不敢怠慢,谁知道今早一进来,就在里面桌上看见……”
谢竟不再听他啰嗦,迈步进去,转过书橱,直直迎上谢浚的桌案。
案上赫然是一个淋漓的血手印。
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