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离京后没几日,金陵入梅,紧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潮湿闷热,和仿佛永远也下不停的阴雨。
书房内室终日灰蒙蒙的,白天也得点灯,弄得谢竟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为了不让自己发霉,只好转移阵地,要么去欹碧台上呆着,要么让下人搬了矮榻到花厅,与银绸一人一边坐了,后者便一面研些药粉一面与他闲聊,望着庭中夏景打发时间。
前几天在王家把事情一闹,秦太医来王府一瞧,这下子整个京城都知道昭王妃有了身孕,陛下即将拥有第一位皇孙。宫里的车辇直接停在了王府大门前,钟兆领了一班内监宫女亲自把谢竟请上车,就差八抬大轿将他抬进宫去,与从前不仅得自家车马接送、到了禁中还得自己下来走路的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
先是在鸣鸾殿,被好一通嘘寒问暖。吴氏了解儿子的脾性,知道陆令从与谢竟最初都是屈就地结下这段姻缘的,因此根本就没想过能做祖母,还小心翼翼地问谢竟:“是否勉强了你?心里有什么千万要说出来,咱们关起门来讲这话,你的身份又与我不同,真若没准备好,那不要也罢了。”
谢竟没有表露自己的意愿,也没提起他和陆令从之间那些弯弯绕,只是用“已然过了三个月,便既来之则安之”的理由回答了她。
再是去神龙殿,皇帝瞧着倒像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高兴,虽然他从前对谢竟不至于疾言厉色,但也确实从没流露出问他身子时的那种喜色来;至于皇后,惯常是好恶不形、阴阳怪气,本来说要免去他给陆令章昼讲的差事,但谢竟想着他若连这点事都不做那可真就要闲死在王府中了,便婉言谢绝,只说怕耽误了二殿下功课,每日时间稍短些即可,待到月份大了再停。
他知道皇后心里还转着其他念头,也必然不满他赶在她安插人到陆令从枕畔之前就有了孩子,但皇帝的态度摆在这里,谅她不敢动什么心思,便也不去管她。
也是在神龙殿里,他才得知陆令从的去向。西域于阗国进贡了一批上等的玉料,送到南阳郡镇平县加工雕刻成型,再运回京城供王公大臣赏玩,陆令从此行便是替皇帝督工去的,算上来回路途,至少要走月余。
皇帝提起时见谢竟一头雾水,还很奇怪:“子奉走时没有与你提及么?”
谢竟也不能说“没有”,只好告罪,道是自己忘了。
应付完宫里便是应付家里,反正陆令从不在,谢竟也不畏惧市井流言,索性借着省亲的名头在乌衣巷安心住了半月,每日陪他母亲与嫂子说话解闷儿,被迫听她们二位传授成卷成篇的经验之谈。谢翊则是喜忧参半,但因不愿扫家人尤其是谢竟的兴,所以明面儿上只让他诸事小心,这些顾虑还是私下里谢夫人告诉谢竟的。
后来还是议论传到了天子耳中,皇帝直接将谢翊唤到御书房敲打了一番,问“昭王府是否哪里怠慢,是以王妃迟迟不肯归家”,谢竟这才不情不愿回了王府。
虽说谢竟向陆令从表达过不想再让秦太医照顾他的身孕,但秦太医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宫内的意思,只能说不日日来,但十日一次例诊是少不了的。
七月初一,恰逢宫中旬休,秦太医到得早了,银绸外出去药堂买东西还没回来。谢竟被问起这些日子用的什么药、有无药方药渣,则是一概不知,转脸去问底下的小丫鬟们,也全说“银绸姐姐一向亲自操持这些,我们都不敢插手的”。
内院的书房空间不够大,陆令从当时便专门拨了中堂的西房给银绸放百子柜和晒药草的棚架,她平日都是在此处配药。丫鬟们要过来寻,谢竟只说不必,让她们各忙各的去,他自己单手揉着有些酸困的侧腰,慢慢踱到前面来找。
案头上东西不少,谢竟也不敢瞎动,怕弄乱了给人添麻烦。他想银绸做事一向条理,为他开的药方必然专门归在一处放在什么位置,正欲抬手打开架上的抽屉,却不留神广袖一拂,碰歪了另一边格子内的镇纸,其中纸页被风带着飘下去几张,落到了脚边。
谢竟心中叫苦,他是一点腰都不想弯,但也没办法,就半蹲下身去捡。几张纸倒都是方子,不过被勾画得十分凌乱,想是银绸拿来打草稿的。
他正要给放回去,忽然注意到最下面一张的字有些不同,抽出来定睛一看,却发现这不是银绸的笔迹,而是陆令从的手书。
谢竟蹙起眉,看墨迹还算新,应该就是近几月写的,可是他不记得这些日子陆令从有什么跌打损伤,用药做什么?
这张字条上有很明显的折痕与污渍,再联想到对面便是陆令从的书房,谢竟推测,这可能不是陆令从拿来给银绸让她配药,而是无意被风吹到庭中,下人们打扫时见了不敢扔,以为是银绸要用的,便给她收在了这里。
他立在架旁思索,片刻后外面传来脚步声,说曹操曹操到,银绸探进头,笑问:“今儿路上耽误了些,回来晏了。秦太医说王妃亲自寻方子来了,可寻着了?”
谢竟只将手中的字条递给她:“你见过这个不曾?”
银绸接过一瞧,现出困惑神情:“这……这不是我的字,我也没开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药?”谢竟问。
银绸嗫嚅了一下,低道:“王妃从哪里得来的?这方子说实话不多见,里面的这味雷公藤……有避子之效。”
谢竟第一瞬几乎没听明白她说了什么,一阵晃神,发觉自己微颤着声音问:“给我用的?”
银绸神色更为复杂,似乎不知如何表达,半晌才道:“不是,给……给男子用的,但不是您这种,是殿下……”
谢竟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
银绸看他这副模样,也猜到药方多半与陆令从有关,只得解释:“这不是红花麝香之类用在女子身上、伤人根底的药。若一方服后再与另一方同房,对方受孕的几率会大大减少,停药一段日子后又会逐渐恢复,因此也只是能暂时起到避子的效果。”
谢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所以他当时问,‘怎么会’。”
银绸点点头:“我直说罢,这应该是……殿下暂时不愿要子嗣,却也不愿伤了您的身子,便找了这药方自己服了。只是不想您在那之前已然有孕,殿下也没料到,故才有此一问。”
谢竟心念急转,纷纷乱乱没个头绪,愣了许久,突然转身出门回到花厅,挥退一众下人,将字条按在秦太医面前,直截了当道:“有两句话,我想单独问问秦大人。”
秦太医不明所以,只能讷讷点头:“王妃请讲。”
“其一,这张方子是不是殿下在三月初三之后的某一日,请您开的?其二,元月初八夜里您来了王府一趟,问殿下‘若不愿意’与我有子嗣该当如何时,殿下说了什么?”
秦太医被他问得噎在当场,显然不光是没料到谢竟会突然如此犀利地问这种事,更没料到本该只有他与昭王两个人知晓的谈话,也被谢竟听到了。
斟酌一番,他才断断续续答道:“臣万死,元月初八时,臣的确是请示过殿下的意思,也问了若殿下不愿意,臣该如何行事。这方子,则是臣当夜就开了的,但不知为何殿下一直未用,直到三月初三之后,才忽然又让臣去抓药,此后便一直服着。至于殿下所言……”
谢竟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不论殿下当时愿不愿意,也不论殿下如今愿不愿意,这孩子都已是有了,且我必定要平平安安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其中的轻重,秦大人,您自己权衡。”
秦太医在御前侍奉了几十年,什么角色没碰到过,当下只起身深礼,道:“王妃倘要怪罪,臣绝无二话。只是主子私下的嘱咐臣是无论如何不能与第三人说起的,这是规矩,也是臣在宫中立身的本钱,臣——实在为难。”
见谢竟抿唇不响,秦太医硬着头皮添道:“王妃若真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一问殿下。”
谢竟未置可否地想了一阵,半晌,对银绸说:“把我的药渣给秦大人瞧过,再好生送人出去。”语罢回了一礼,径直转身离开。
晚间的时候侍女直接把膳食端进了书房,毕竟只有谢竟一个人,也没必要再折腾着摆开桌在花厅里用。谢竟则是独自抱膝坐了,盯着那张字条出了半下午的神。
他原本也问了一句银绸这个局外人的看法,但银绸也很为难,说她只懂得欢场恩客那些逢场作戏、谁也不谈真心的玩意儿,至于姻缘夫妻意中人,则是她力所不能及之处了。
“而且秦太医那话不假,”把热过一回的枣粥推到谢竟面前时,银绸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妃如今怎样自己在这里翻来覆去地琢磨,都及不上开诚布公地与殿下谈一谈。”
其实,哪怕不知道陆令从最后给出了什么回答,谢竟现在也基本能够推测出他的行为逻辑。
在洞房夜和他生辰日,他们分别发生过关系,也是成亲最初两个月中唯二的两次。而也就在第二次的当天,燕子矶的江滩上,陆令从坦诚了他对子嗣之事的看法,并最终把决定的权力交到了谢竟手中。
再联系秦太医所言“直到三月初三之后,才忽然又让臣去抓药”,应该就是陆令从践行他这种态度的方式了——在明确得到谢竟“要”与“不要”的回答之前,他选择自己服避子的汤药来尽量降低谢竟怀孕的可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想到三月三那回就有了,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他们都误以为对方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
这些事情谢竟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能捋清楚。但问题在于,捋清后并没给他带来如释重负之感,反倒是还有什么未解决、未想通的症结,梗在他心间。
是夜谢竟歇下得很早,只是枕间也不安生,似乎是雨没遮没拦地下进了他梦里,辗转一番,不胜其烦地醒来,发现自己拢共也没睡多长时间。正欲起身喝口茶润润嗓,一撩帐子,外间的喧声却冷不防传进他耳中,是绿艾在叽叽喳喳地叫着,还有脚步和私语纷纷,似乎是院中有不少人在来往走动。
谢竟唤了人,有侍女过来答应,他问:“外面在赶集么,吵吵闹闹的。”
女孩“呀”地低叫了一声,道:“罪过,到底惊动王妃了。是殿下回府了,才刚进门,听说您睡了便没让唤您起来。”
谢竟一愣,下意识重复一遍:“殿下……回府了?”
还不待女孩再确认,谢竟已经掀开被子翻身下榻,匆匆趿拉上两只鞋,因为没穿好以至于几乎是踉跄着奔出房去,及至火急火燎地行到廊中,却又一下恍然,醒过神来,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处,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陆令从就站在对面的花厅里,脚边还堆着几件零散的行装,正与周伯说着话。听到屋内女孩一迭声叫着“王妃当心”,蓦地转脸,隔了被绵密雨帘化开的模糊灯火,正对上了谢竟的双眼。
谢竟仅着寝衣,长发披散着挽到耳后,从头到脚无一处适于这样小别重逢的场景,但他只是漠视了一切夜色和灯影,准确地感知到了来自陆令从的注目。
不是理智也不是什么情愫的作用,仅仅是他的本能驱使,谢竟迈开步子闯进细雨中,因为几近跑了起来所以并未觉得哪里沾上了水痕,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然踏上了花厅的前阶。
谢竟不知道陆令从的回应是否也出于本能,但当他伸出手环过对方的后颈时,陆令从只轻微地怔了一瞬,便极其自然地张开双臂揽着腰接住了他,甚至将上身后仰了一些,把谢竟抱得脚跟都稍稍离地,严丝合缝地按在了怀中。
这个不含任何情欲、也没有任何特殊目的的相拥持续了许久,下人极有眼色地散开各自去拾掇,把谢竟和陆令从单独留在花厅的门廊下。
谢竟这时冷静下来,生出几分无所适从的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或是解释自己的反应。陆令从只是像哄稚儿入眠那样拿手拍着他的背,拥抱有力而抚摸却又轻柔,仿佛在以动作安慰着谢竟汹涌无端的“本能”。
他想那应该就是安全感的源头。
最终还是谢竟动了动手指,陆令从便会意地把他松开,两人在昏暗灯火下各退了半步。陆令从比他高半头,是一个恰恰好的距离,只需要动一动眼神便可轻易将彼此装进去。
“我听陛下说,你最早也得到月中才能回京。”
陆令从露出笑来:“不辞而别,所以心虚。在外得了宝贝便想要借花献佛,这才快马回来了。”
没有谁提议“回房罢”,他们只是习惯般地一同转了身,慢慢地穿过长廊,肩并着肩却也不曾相互碰到,其中堪堪能放下一只手,就保持着这样若即若离的间距,踱回卧室去。
早有侍女候在门前,见他们过来便通报“沐浴水烧好了”,陆令从有些局促,没看谢竟,只是轻声道:“你等我一会儿。”
谢竟进屋才忽然回味过来——以陆令从的性子,刚才似乎更应该说“不必等我,困了便睡”。
陆令从盥浴一向就快,不多时洗去风尘换了寝衣,把头发擦得半干,推门入内,却猝不及防正看到谢竟侧对着他,长身立在镜前,当真听话地在专心致志等他。
而从他的角度能够清晰地看出,在宽松的薄袍之下,谢竟的腰间被微微撑起弧度,左手则无意识地搭在其上,正面无表情地与镜中的他自己对视着。
听到门开阖的响动,谢竟回过头来,见陆令从望着他发愣半天不出声,便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眸去,目光落到小腹处,才想起自己身形的微妙变化,一时脸热,又飞快地把左手缩回袖中背到身后,却只是欲盖弥彰。
陆令从后来想,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为人父的实感,也许就是那一刻。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