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章斜倚在神龙殿内,撑着额角闭眼小憩,忽然梦中一个激灵,手肘一推,不慎撞倒了案上未喝完的半盏冷茶。
褐色的茶水瞬间洇开,打湿了奏折书卷纸页,和一枚他不知何时解下来丢在那里的香囊。
内监忙无声无息地上来收拾,陆令章迟钝地揉了揉眉心,靠进椅背中,随手拎起那香囊甩甩水渍,抽开系绳,向里面看了一眼。
无非就是些香料符纸,宫中还有数不清的替代品任由天子取用,就算泡湿了也……
陆令章的目光倏然一顿,停留在其中一张已经褪色泛黄、其貌不扬的纸片上。他记得这枚平安符,多年前——具体是多少年,他却不记得了——他从陆令真手中接过这张纸。
他姐姐为了买一把心爱的胡刀叫人讹了钱,抱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符纸,上面写了全家姓名。他当时盯着“陆令章”三字看了一会儿,然后亲手把它放进这枚香囊中,陆令真很高兴,悄悄在桌下向他抱拳。
昨日他还路过了含章殿,宫门落锁已快满半年,不过前些日子雍州战事灾情告缓,他收到了陆令真请求回京的奏疏,想来也快了。
在陆令章刚刚登基时,这座宫阙差一点就改头换面。“含章殿”沿袭古称,从南朝刘宋时寿阳公主醉卧殿前、梅妆落额起便已经扬名天下,但再怎么有来头,终究也是与新帝的名字犯了讳。
礼部早拟了一箩筐可供更改的殿名呈上来,舅父与母后催命般地要他立刻改掉,连陆令真都用她那一贯的冲人语气说,无所谓,最好是直接许我搬出去。
但陆令章十分坚持,几乎是偏执地不愿更改——他不想再给兄姊那骤逢剧变的小家添乱了,尽管这一点“乱”跟妻离子散、天各一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平安符泡了茶水,字迹越加模糊,已完全无法辨认。陆令章叹了一声,刚想要把它递给洒扫内监扔掉,心下微动,犹豫片刻,却还是收回手来将纸片抹平,晾在了案几一角。
然后他顺手摸过刚刚呈上来的第一本奏折,漫不经心地翻开,雍州太守何诰的笔迹正映入眼帘。
陆令章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许久,低喃道:“……去请皇兄入宫,立刻。”
谢竟踏入相府书房比平日还早了半个时辰,却发现王俶、王契王奚兄弟、崔淑世还有数名幕僚门生,已然黑压压坐满了一屋子,见他入内,立刻有几道异样注视落在他身上。
他在相府内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是走到王俶下首的空位落座,听对方轻描淡写地开口:“今早雍州有封奏折上来,你看看罢。”
谢竟听到“雍州”二字神思一紧,但也不疑有他,只是垂眸看去。
众人似乎是期待着从他那里看到什么特殊而微妙的表现,然而谢竟什么反应都没有,保持着那个微微颔首的姿态,连一动都不曾动。半晌他只是抬起头来,面色无澜地将奏折还回去。
崔淑世侧目扫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移过话头:“父亲,这正是我们的机会,当务之急应趁昭王为此事所困,尽快处理掉长公主带到雍州的那支武装,不可再重蹈当年错失虎师的覆辙。”
“陛下如今翅膀硬了,有了旁的心思,”王俶悠悠道,“明着讨只怕是讨不来的。”
王契说:“弟妹所言不错,即便不能接手也一定要设法清剿,别让陛下以此做人情,顺水推舟送给了昭王府。我听闻那些人是长公主养在金陵的亲卫,从前既然秘而不宣,想来是准备当作死士用的。”
“这样一支队伍,留在京中比放在塞外麻烦,到了陆令从手里,比留在京中更麻烦。”王俶沉吟些时,忽对崔淑世道:“你兄弟如今还在禁军当差么?”
崔淑世立刻应道:“妾的三弟济世如今任羽林外参军,其余便没有在军中的了。”
王俶点点头,道:“不如另辟蹊径,欲取姑予,打着慰劳的旗号把他们充了公,先编入羽林卫中,到时候再调动便好办多了。叫你三弟留个心眼,准备着罢。”
王奚听到此处,不忿道:“父亲,上月拔擢的右散骑常侍,也是她崔家的子侄!”
崔淑世冷冷一瞥王奚,呛道:“你若不服气大可亲自找人去试试高下,我那堂兄虽不是大才,武艺却也在我之上。哟,我倒忘了,二公子如今能打得过我不能?”
王奚瞪她一记,不吭声了。
正因王俶不在乎她与王奚是否和睦,崔淑世才敢这么横。王契有嫡子,王俶也不指望王奚来传宗接代,因此对作为“谋臣”的二儿媳十分纵容,只要她足够忠慧,并不强求她留夫妻情面。
于是她趁王俶厌烦不想理睬次子、幕僚们尴尬被迫旁观相府家事之际,又去留意谢竟神色。
还是无动于衷。
直到王俶放大家各自散去,崔淑世觑得左右无人,在出府途中追上谢竟,扯住衣袖,才迫使他停下来:“你……”
谢竟的双瞳根本没有聚焦,像一具提线木偶立在阶上,散漫地、冰冷地盯着前方的砖石,别说听见崔淑世唤他,恐怕连周身有人都全然感知不到。
崔淑世无奈,只得吩咐身后侍女:“送谢大人从后门回去。”
谢竟登车回府再进屋的途中,连半个字都没说,视线长久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处,过了很久,才受惊般眨一下眼睛。这与他平日的情态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以至于下人根本不曾察觉异样。
房门刚在身后合上,一张纸片便轻飘飘地从他头顶屋檐上落下来。这是谢浚惯用的机关,只有依照谢竟的身量、推门和迈步的习惯,才能触动。
谢竟低头,直直去看纸上内容。
墨痕尚新,字迹草草,却瞬间把谢竟空悬的心攫回此时此地,然后毫不留情地一把掼到地上,血肉烂碎。
“万望小叔与殿下节哀,大事谋定,方可为长公主报仇。”
谢浚能够直接联系到宣室,而被宣室证实过的消息,几乎不会有作假与谬误。
谢竟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怔了有一辈子那么长,然后猛地扑向角落里的高大立镜,踮起脚尖想要打开那扇通往暗室的门,他要找到陆令从,他需要和陆令从待在一起。
然而正逢汛期此路不通,早些时镜框就上了锁,一时半刻根本打不开,谢竟就拿头去撞,撞了几下天旋地转,骤然一个激灵,通身冷汗倒流。见到陆令从又能怎么样?有什么用?他们待在一起,那又能怎么样?
什么也改变不了。
谢竟现在毫不怀疑自己前世必定死有余辜,否则他真不知究竟什么罪孽、什么血债,才能让他今生一回又一回遭如此天谴!
他思绪错乱,站不稳坐不下,像患了癔症一样来回在房中走动,仿佛一旦停止脚底就有火苗燎烧。眼前一阵阵发黑,不是久坐忽起后的晕眩,却是乾坤在他周身颠倒错乱,而他发现他竟想到死。
谢竟竭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愕然发觉自己抓不到一点点求生的欲望,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行,他做不到。过去灿烂的、明媚的一幕幕清晰地刻在记忆中,可他没办法从其中嚼出快乐。
在谢家满门抄斩的那一刻、在带着陆书宁离开昭王府的那一刻、在汤山让陆书青先走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字。可这一瞬间令他惊恐的是,甚至拼命去想两个孩子都难以使他重新燃起对“活”的渴望。孩子们不是没有过过失去母亲的日子,陆令从会把他们照顾得很好,还有吴太妃、银绸,他们不会缺少关怀与爱,金陵城里纯善、聪慧、娴静的闺秀有千千万,随便谁都可以做孩子们称职得体的后母……谢竟恍惚意识到他居然毫不介意。
在死里他只想到死。
案上瓷瓶中插着新采的芍药,花瓣还饱含露水,秾丽欲滴。谢竟探手轻轻一触,带着恐惊天上人的小心,像是抚过少女陆令真那娇嫩、光艳、粲若朝阳的脸庞。
他忽觉面上滚热,烈焰滔滔顺着颧骨、双颊、腮边淌落下来,将他被时岁厚待的容颜一斧凿穿,分崩离析。下意识抹开去,掌心却是触目惊心的赤红,谢竟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
两道血泪。
王氏手一松,指间奏折掉在案头,发出“嗒”一声轻响。
她胡乱指了阶前一个宫人:“你,你去,去鸣鸾殿……”
然后她的手顿在空中,嘴唇分着,如被施了定身术,在殿上足足愣了半晌。
宫人等得惶恐,不得已恭顺地出声提醒:“……太后?”
王氏的手蓦地摔回膝上,她木然摇了摇头:“不,无事,你下去罢。”
陆令章默然旁观着母亲的面色举止,这时才吩咐:“传朕旨意,长公主之事须瞒住鸣鸾殿,宫中若有流言,格杀勿论。”
甚至没听他说完这句话,王氏已经站起身来,逃也似地快步迈出大殿,却在殿门之下正与陆令从打了个照面。
陆令从没料到会迎头撞见太后,却看她悚然一惊,用他生平从未见过的眼神——杂糅了快意、恻隐和物伤其类的怪诞——深深一望他,随即便匆匆离去。
然而他未及多想,只是问陆令章:“是军报么?鹤卫走到什么地方了?”
陆令章深吸一口气,遣退了殿内伺候的内监,走至陆令从身前,同他面对面。他的哥哥身量很高,颀长、挺拔,他从小习惯了仰视对方,到今仍须如此。
“我知晓皇兄不相信公文奏折这些纸上的东西。”他说,然后回眸示意了一下。
陆令从看到帘外随之走出一人,腿上带伤,面色憔悴,正是陆令真的副将、鹤卫的首领之一。
“所以我让谢浚把他带进宫里来,有些事情,或许他亲口告诉皇兄才合适。”
陆令从用锋利如鹰般的目光盯住他:“你们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去王府复命?公主呢?”
副将为难地看了一眼陆令章,后者无奈地移开视线,示意他说他该说的。
“殿下应当已经看过了那封假托王妃之名、送给长公主的手书了?”
陆令从闻言一愣:“我听宣室说何大人察觉异样后立刻派了人去追回长公主,怎么,你们没遇上斥候?”
副将缓缓摇了摇头:“晚了一步,信使被丁鉴扣住了。”
“丁鉴?他不是已经撤兵了?”
副将艰涩地解释:“……鹤卫行至无定河畔,发现丁鉴领兵往雍州方向回转,长公主恐城内兵力不足,便让奉何大人之命随行护送我们的雍州军先行返回,鹤卫随后支援,以防万一。”
“但是丁鉴的目标不是雍州,甚至不是鹤卫,而是……长公主。发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被困在山上,公主命我们从北面先逃,她自己去南面会丁鉴。漠北援军在我们刚刚出山就赶到了,只差一点,若非公主第一时间将我们支走,鹤卫可能……全都回不来。”
“后来何大人打听到,漠北之所以会再派兵增援,是因为丁鉴立了军令状,定会将长公主……”副将说不出那几个字,只是哽咽道,“是公主救了我们。”
“鹤卫、何大人带着守军、雍州城父老百姓,在无定河一带找了五天……还是未能找到长公主遗骨。我们不敢再耽搁,只得动身回京。”
他话音落尽,空旷的神龙殿久久沉寂,风顺着未关严的窗棂漏进来,卷起轻薄的垂幔,这只是一个何极平凡的暮春午后。
陆令从茫然地皱起眉,缓慢道:“……谁的遗骨?”
副将再不敢出声。
陆令章挥手让他退下,注视着兄长的背影,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令从忽然拂袖转身,挟一阵风飞快地踏出神龙殿。陆令章恍惚半晌,后知后觉奔出去,在永巷里赶上他,发现他的目的地正是含章殿的方向。
永巷漫长而孤狭,他们兄弟姊妹三人就在其间长大。贞祐八年冬至前夕,便是这条路上,陆令章被他姐姐带着,悄悄闯过岗哨和夜巡宫人,怀里还揣着市上偷买的连环画,回到幽深漆黑的临海殿。
他把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从衣领里露出来,怯懦地问:“……若是母后发现了怎么办?”
陆令真看他一眼,眸光似流星划过耳畔:“你是我弟弟,我会护着你的。”
含章殿的位置不能算僻远,可少了活人气儿,便是在日光之下也显出几分芜凉来。陆令章的旨意被心照不宣地执行,噩耗显然还未流入这座宫阙深处,无所事事的内监们揉着惺忪的眼,讶然发现昭王殿下正大步向他们走来,身后还跟着年轻的天子。
陆令从在殿外停住,握拳砸出杂乱无章的响动,几乎是不耐烦地吼着:“陆令真!给我开门!”
内监们瞠目噤声,谁也不知昭王究竟为何忽然跑到空置半年的含章殿来找长公主,说好听些叫言行无状,说难听些叫悖乱发狂。
可皇帝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站在不远处,平静而惨然地行着注目礼。
“陆令真,你给我打开!你把哥哥挡在外面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在里面!”
当然不会有人开门。没有人会像还绾着双髻的陆令真那样把倒插门后的木头剑收起来,满不情愿地出去迎接她的哥哥,扁嘴:“我就晓得你不是真正生气!”
陆令从得不到回应,放低声音,喃喃唤了一句“真真”,然后他猛然抬首,死死盯住了那沉重的锁,长刀倏地出鞘。
陆令章一凛,不由自主喝道:“皇兄!”
然而为时太晚,寒芒一射,陆令从已然扬刀将锁斩落,铜链铮铮然应声坠地。
殿门大开,阳光洒下,尘灰四处乍起,白梅枯枝欹斜,中庭空无一人。
陆令从如遭当头一棒,浑身剧震,急促地喘息着。半晌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几步,僵立原处,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岂谓西风摧不尽,含章犹待主人归。
良久,陆令从轻声开口:“别把她葬入皇陵。”
“不要追尊,不要敕封,不要谥号,不管是将军的还是公主的,什么都别往她身上垒,让她干干净净、只带着她的名字走。”
“放她和天家、和你我无干无系罢,别叫列祖列宗认出她,生时逃不开做帝王女儿,到泉下仍要背枷负锁,不得安眠。”
陆令章犹疑道:“可皇姐是自请……”
陆令从只说:“这是她想要的。”
就在陆令真头回赢过他的那天,晚膳后一家坐在廊下乘凉,谢竟一边为吴氏新得的月琴调弦,一边给陆书宁胡编乱造的童谣配乐,陆令从抱臂吹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然后他就听到一窗之隔,正在帮陆令真洗发的吴氏旁敲侧击道:“真真如今胜过哥哥,厉害得不得了,只是娘有一件事不懂:你自小立志从戎,是想要报国,想要建功,还是想要救世呢?”
陆令真道:“不想要。没想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吴氏静了片刻,不答再问:“那若是如古今王侯将相一般,祔于宗庙、流芳史册,真真会高兴吗?”
陆令真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反道:“谁会不辞冗余为一个公主单独立传?谁会开天辟地把王姬皇女的神主‘请’进宗庙?退一万步,载史册、入宗庙,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身后哀荣?我难道还要感恩戴德谢人抬举,欢欢喜喜变作一行字,一块木头,把死后的千年万年也交代在这宫内?”
陆令从闻得一阵水流声与吴氏的“哎呀”,想来是陆令真忽然一把直起身来,发梢的水甩到了母亲衣上。
她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也不见得,千年万年,到那时太初宫在不在还说不定呢,没准也早化了一捧灰,成了一抔土!”
谢竟亦听见了这句,朝这边看过来,和陆令从对上眼神,彼此失笑。
吴氏只得息事宁人地应和:“行了,行了,娘受教了,快洗罢。”
陆令章听完陆令从简略的转述,再未多问。兄弟二人兀立些时,陆令从转过身,就那样寻常地、无声地、茕独地离开了。
一个兄长颓然倒下去,一个儿子、夫君和父亲缄默地站起来。
陆令章依然跟在后面,随他一路踏入鸣鸾殿,摇手制止了宫人的通报,远远地立在庭内,看到橘红色日影落在寝殿的素窗纱上,母亲为女儿浣发的屋檐,不知如今有谁闲坐。
他听见吴太妃平和轻柔的语调,像吟一阙顿挫的宫词:“真真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听见陆令从天生便能定人心弦的声音:“……快了,就快了。”
陆令章拢了拢衣襟,垂下头,慢慢走出鸣鸾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