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一步步从人群中走出来,面色丝毫未乱,朝着陆令章缓缓跪下去,道:“臣忝得先帝委以重托,不胜惶恐。有一言本欲带入泉下,然而相府的罪行既已昭彰,陛下又是一片拳拳孝心,到今日,只怕也不得不说。”
陆令章盯了他片刻,却抬手扶住他的肘:“太傅年高,平身罢。”
“谢陛下顾念,”张延站起来,不紧不慢道,“贞祐十六年元月的某夜,先帝忽然急召臣入宫,屏退左右,对臣讲道——内监钟兆截获了相府密函,琅琊王氏急欲拥立储君,先帝不许,于是王俶便与太后商议,要找时机给先帝下这剔骨弦。”
“先帝信赖臣,因此才对臣开诚布公,臣自然也要肝脑涂地、殚精竭虑。于是臣为先帝献策,请先帝将计就计,任凭王家自以为成功下了毒,放松警惕。然后称病以免打草惊蛇,假作日渐沉重,待将来掌握了相府悖逆的实证,再斩草除根不迟。”
“而臣之所以敢拿龙体去赌,是因为臣的妻子生前多病,久病成医。臣遍寻良药,曾在医书上见过此毒的记载,也知晓如若定时更换淬毒丝线,并不会伤及性命。”
“先帝采纳了臣的愚见,于是便如各位所知,贞祐十六年的元月十七,先帝忽然抱恙,一‘病’就是两年。”
谢竟望着张延,面色凝重。他甚至连“元月十七”这个日子都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之前不久的除夕夜,他带了两个孩子偷溜出去玩,事后战战兢兢等宫里降责没等到,却等来了先帝骤病的消息,他当时还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谢竟却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张延十分陌生,比之他相交多年、熟悉亲近的老师,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几天前——准确来说,是六月初九,天子率百官出城迎长公主灵柩的前一日,张延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来自史书的旧句:
“昔宣帝废曹爽,引太尉蒋济参乘,以增威重。”
谢竟读毕,当即心下一凛。先世魏晋嬗代,司马懿废曹爽之时,便带了曾手握禁军达十四年之久的太尉蒋济同行,用以增加威望与胜算,使三军忌惮。
张延拿这句话提点他,是在旁敲侧击地询问昭王府关于起事的安排与计划,并且暗示,必要时可与他合谋,“以增威重”。
现在想来,不仅王俶料到昭王府可能会在此时发难,所以提前联系了程炆出兵,张延亦提前算到了昭王府会利用这个时机起事。
但谢竟那时陷于陆令真亡故的噩耗中,神思低迷,一来真的不知道陆令从的计划,二来也没有精力回应。
而还没等他来得及覆信致歉,变故已经发生了。
“到得贞祐十七年腊月,朝局动荡,王氏愈加跋扈,适逢谢家私藏蓝田玉玺一案东窗事发,王俶审理此事,却是以公谋私、滥杀无辜、肆意连坐,先帝便与臣商议,该到了收网的时候,决定待谢家定罪之后,便着手清理王家。”
陆令从虽早已料到先帝会有这种打算,但听到张延如此坦荡直白地把“狡兔死,走狗烹”说出来时,还是不禁反胃。
抄检乌衣巷那夜,他入神龙殿觐见、废弃谢竟,当时先帝的神情、言语和压迫感都绝不似一个将死之人,他的确有过怀疑,但因太过荒谬,也只得按在心中不提。
“先帝将佩戴多年的犀角扳指赐给臣,命臣以此物为凭证,机动行事,即可调动被相府操控的羽林二卫。为了迷惑王家,先帝甚至亲笔拟好了遗诏,交予钟兆妥善保存,待他‘驾崩’便宣之于众,一旦相府借遗诏弄权生事,立刻就有理由将其一网打尽。”
“然而,在谢家下狱后的第三日傍晚,臣循例入宫请安时,正如秦太医所验,先帝已被人用凶器所害,猝然崩逝。”
“相府忙于对陈郡谢氏落井下石,拥立陛下上位以巩固自家权势,更是巴不得先帝早早咽气,因此并未查验先帝遗体,只是把丧礼事宜全权扔给臣与鸿胪寺。”
“臣当晚发现先帝遇害时,神龙殿内只有钟兆一人在侧。但还未等臣细细询问始末,钟兆亦消失得无踪无影。”
他抬眼看向陆令从:“现在才知,原是被昭王殿下私自带走审问去了。”
张延这一番话说得并无漏洞,前后时间、大事,无一不能与众人印象对上。然而再清晰的前因,说到最后的“果”时也是模糊的——他不知害死先帝的真凶,也并没有着手调查或是昭告天下;话里话外似乎暗示钟兆之嫌疑,但又与钟兆一向对先帝忠心耿耿的面貌不符,令人困惑。
陆令章听罢,思索些时,反问:“照太傅此言,鸿胪寺应当也是见过父皇骸骨异状的?”
张延有条不紊道:“剔骨弦蔓延开至少要五六日,所以先帝崩时,身上并无明显痕迹。而凶犯所用为钝器,所以先帝下颚并无显著外伤,仅有内伤积淤,是以尸身上看不出,骸骨上却能看出。鸿胪寺只当先帝沉疴难愈,撒手人寰,自然不敢再行验明尸身这样的大不敬之举。”
两人视线交错,谁也未退分毫,片刻后,陆令章忽然轻笑道:“看来,杀害父皇的凶手,一时是难查了。不过关于杀害皇姐的凶手,朕亦有些事情,要向太傅问上一问。”
张延旋即躬身道:“臣定知无不言。”
“方才舅父要用刑来拷问出谢卿私印的下落,依朕来看,倒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因为那枚私印,”陆令章从袖中滑出一物,向四下扬手示意,朗声道:“在朕这里!”
众臣哗然,陆令章命内监将印鉴和那封信一并拿去,两厢对照,给大家细细传看查验。
“几日前,昭王世子进宫来见朕,说他看到了雍州太守何诰送回的那封伪造军情、害死皇姐的信,而他知道上面那枚私印的下落——四年前,谢卿获罪被废,离开王府时,把这枚印鉴留了下来。世子见物怀人,此后便一直将其随身携带。”
“据世子所言,他将这枚印鉴藏在香囊中,连太妃、皇兄都不知情,四季未曾离身,每日检查,亦从未丢失过。”
“如此一来,非得是可常常近世子之身、又不受世子防备之人,才能在需要时迅速盗用印鉴、然后又很快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没有让世子察觉任何异样。”
陆令章转向张延:“太傅这些年亲自教导世子学业,起坐常在一处,可谓尽心竭力。”
“那么,”他目光沉沉,“既能自由出入尚书台,又能近世子之身盗取印鉴,还能仿写去瑕体到以假乱真地步的人,太傅可有什么头绪?”
张延一字一顿道:“陛下想要的答案,不已尽在这一问当中了么?”
陆令章微愣,蹙眉:“太傅莫非是想要告诉朕,这军机乃是世子假传,监守自盗?世子今年才只有十四岁!”
张延冷笑一声:“年岁何妨,秦时甘罗十二而拜上卿,世子出生便有嘉瑞之兆,聪慧灵秀,德才兼备,京内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陛下方才所言的三个条件,世子又有哪一点不满足?
“印鉴由世子保管,自不必说;世子跟随臣学政事问对之策,出入尚书台是稀松平常,众属官早司空见惯;而去瑕体是世子生母的字迹,他想要找底本临摹实在是再容易不过!臣曾在宫中兰台世子书房内见过他亲笔临写的去瑕体,物证凿凿,陛下若然不信,自可立即亲去察看!”
谢竟与陆令从同时变色,后者瞬间拔剑出鞘,直指张延:“太傅慎言!我儿待太傅恭谨敬重,事如自家祖辈,太傅便拿这样的无稽之谈来嫁祸他区区一个少年?”
亦有臣子道:“太傅此言荒谬,世子自幼与长公主亲厚,你如今却说是世子置亲生姑母于死地,教满朝文武如何可信?”
陆令章倒面不改色,只是抬手制止了纷纷议论,问:“这枚私印既然一直不在谢卿手中,太傅又斩钉截铁说伪造军机之人是世子,那么朕是否可以认为,谢卿的罪名,是可以洗脱得了?”
张延愣怔一瞬,点头,笃定道:“是。”
陆令章便吩咐左右:“那就为谢卿松绑,好生请来御前回话。”
鹤卫早就奉陆令从之命守在瑶台旁,此时连忙上去为他松了束缚,谢竟顾不得仪容凌乱和手臂上的隐痛,冲下楼去,甚至来不及与陆令从交换一个眼神,只是颤声对张延道:“……老师,假传军机的信出自您之手,是不是?”
张延不答,他语气便愈发激烈:“那张向王家透露先帝藏匿真遗诏位置的字条,也出自您之手,是不是?”
方才的叙述中,张延避重就轻地略过了遗诏真伪和先帝原本选定的继任者究竟是谁,因此众人甫一听到他此言,都愕然地面面相觑。
陆令从见谢竟状态不对,有失控的趋势,便上前几步,不着痕迹地站到能一臂揽过谢竟的距离。
而谢竟犹自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喊着:“钟兆和丁钰丁鉴是军械案里东宫旧臣仅存的亲眷,是您救了他们,命丁家姐弟先后行刺昭王、掳走青儿,又与钟兆合谋,盗蓝田玉玺嫁祸谢家,老师,是也不是?!”
他锥心泣血控诉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始终改不掉从十六岁起就时时挂在嘴边的敬称。
张延任凭谢竟逼问着他,良久,却只是寒声道:“杀了他,都是为了救你。”
谢竟一恍惚,仓皇地退开两步。当年在丁家故宅中,丁钰对他提及幕后无名之辈要杀陆令从和陆书青的原因,转述的就是这一句话——“那个人说,做的这些事,是为了救你。杀了他,都是为了救你。”
而现在,那个人亲口把这句话说给他了。
正僵持间,忽见一名京畿军探子飞驰而来,急告道:“禀陛下,淮阳守军程炆已经带兵赶到,现就屯军对岸!”
将官们立时转脸看去,遥遥望见江滩边现出密密麻麻的士卒兵马,飘荡的军旗上正写着“程”字。
而队伍最前端,为首的程炆马前,似乎还孤零零站着一个人。
哪怕在场众臣还一头雾水,可陆令从和谢竟却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个身影——那是他们的儿子,本该早已被送出金陵的陆书青!
张延的声音响起来:“陛下,世子伪造军机、通敌叛国,臣已命淮阳郡守程炆将其扣押,听候处置。”
话音未落,陆令从森然开口:“程炆是你的人!”
“何止程炆,”张延哂道,“建宁十二年军械案中所有的东宫旧臣,都是我的人!”
“你并不想谋求皇位,”陆令章敏锐地审视着张延,“但你屡屡将矛头对准天家人,行刺皇兄,绑架世子,杀父皇、害皇姐——太傅,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要什么,我们要什么,”张延喝道,“在场诸位,但凡是目睹过那场惨案的老臣,想必心中无一不清楚!”
他嘲弄地看着陆令章:“陛下还是太年轻,若今日有命回宫,尽可审一审王相,问一问太后,当年被兰陵萧氏挟持的一百多口东宫旧臣之亲眷,最后是什么下场!你的父亲,母亲,舅族,祖母,并你陆氏江山倚仗的所有这些门阀士族,究竟都造过什么惨绝人寰的杀孽!”
程炆显然没有张延这般的魄力,劫持世子似乎也并非自愿,但还是底气不足地高声道:“张太傅传信于臣,说世子涉嫌谋害长公主的重罪又潜逃出京,命臣羁押世子来此。与世子同行的郡主并几名随从,臣可是一毫未伤,自放他们去了……”
陆令从马上道:“程炆,你放了世子,我保你官位不变,手下兵马不损!”
然而程炆只摇摇头:“殿下恕罪,臣不想加官晋爵,也无需拥兵自重,只想给臣那做了天家权斗冤死鬼的亡妻报仇。”
他的刀刃寒光一凛,悬在陆书青头顶:“天家屠我辈至亲,我辈也只好血债血偿,杀天家血脉。”
“若是殿下您,”他异常平静地望向陆姓兄弟二人,“或是陛下,谁愿意来替下世子,臣倒可以暂且将他放回去。”
陆令从当即就要往江边走,却被陆令章拦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让他止步,却用眼神往身后兵马的方向示意。
他瞬时会意,陆令章是要让他伺机带兵攻上,以解除淮阳守兵的武力威胁,而这件事显然由陆令从来做更有把握、胜算更大。
陆令从咬了咬牙,只得作罢。
陆令章牵来自己的马,孤身单骑向对面渡去。江滩水浅,至多也就没到马膝,等他快到岸边时,程炆也并未迟疑,松手放陆书青向前走去。
然而不知何时,张延夺过銮驾上只象征天子权柄而并不用于实战的弓,对准了毫无防备的陆书青,箭就在眨眼间离弦。
那一刹那,陆令章顿觉身后风声呼啸,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猛地拨转马头,横拦在陆书青身前。
羽箭正射入他的胸膛。
陆书青震惊瞠目,眼睁睁看着陆令章在他面前坠下马去,而天子未着戎装,单薄中衣顷刻就被染成血红。
他骇然喊道:“叔父!”
张延还想搭第二箭,然而不会有人再给他这个时间,陆令从早一把将谢竟扯过来,几乎是单臂搂着他翻身上马,谢竟不必他多言,立刻掌住缰绳,风一般疾驰至张延身旁。
十五年前,金陵城外的官道上,他们也是这样共乘一骑,从丁家姐弟和刺客的追杀中逃出去。
陆令从手起剑落,弓弦被削去一半,紧接着京畿军数杆刀枪压上张延的肩背,将他牢牢锁住,动弹不得。须臾间,虎师士卒已涌过江对岸,和淮阳守军短兵相接,李岐郑骁二人与程炆战在一处,将其缠住,无暇再去威胁江边的陆书青。
陆书青并非没有见过血,可他确实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连死亡,他也只是从传闻中共情悲伤。
他跪坐原地,想要拔出箭镞,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措地喃喃道:“叔父……”
陆令章半阖着眼睛:“不必徒劳费力,我本也是将死之人,治得了伤,解不了毒。”
陆书青拼命摇头:“我姨娘,还有秦太医,他们都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救叔父的!”
陆令章只费力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若当真还有可解之法,琅琊王氏的弑君之罪,又该如何坐实呢?”
“青儿,”他唤着陆书青的小名,“我如今也算偿了皇嫂当年相护之恩。”
陆书青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
朦胧间看到陆令章抬了抬手,他俯下身去,将耳朵附在对方唇畔,听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将那个跪伏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手掌下的躯体渐渐失却温度,耳中也再没有了声音。
最终,陆书青僵硬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江滩边的群臣和父母,茫然道:
“陛下,驾崩……”
人群先是死一般寂静了半晌,随后蓦地爆发出如沸的哀声与议论。聒噪嘈杂中,不知是哪位将军或者是哪名尚书,不顾礼法地冲上来抓着他询问:“世子,陛下临崩前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在场没有一个人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以为陆令章说的必定是皇位归属,是相府密谋,是太后筹算,或是什么足以搅动前朝后宫风云的秘辛——就如今日他公之于众的所有事情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陆书青面前,七嘴八舌问他,世子,陛下可留了什么遗诏?
浑浑噩噩之间,陆书青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了过去。霎时间所有的喧闹和图穷匕见都隔绝了,等到再回过神来时,陆书青发现他已身在父母怀中。
他的脸紧紧贴着的,是母亲的肩窝,而身后拥抱着他脊背的,则是父亲的臂膀。
陆书青慢慢眨着濡湿的眼睛,迟钝地想: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实所有的那些话,他叔父都没有说。
陆令章只是很轻、很慢地告诉他:“在你小时候……我那会儿也没多大。有一天,我看到吴娘娘抱着你倚在西宫梅园的花荫下,皇兄皇嫂围坐一旁,陪她闲聊解闷。”
“你姑母搂着宁宁,在太液池边的石阶上,拿柳条儿编篮子玩……”
“……我那时真想过去,可我知道我不能。你们是一家人。”
“青儿,你们才是一家人。”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