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殿的偏殿十分安静,浓郁药气弥散开,谢竟坐在炉火边暖着身子。冬意越发深了,整日都阴沉沉的,只从下马车到宫门的这几步路,他的手都被吹得生疼。
皇帝的病眼见的是不大好了,其实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虽然称病有一年多,但实际反反复复,且又不是什么凶险绝症,朝野上下都还难免抱着一丝侥幸。
谢竟是依例入宫侍疾,但皇帝不太愿意见他,也没有精神见他,无非来应个卯、不给昭王府留下话柄罢了。
唯有今日不同,皇帝专门宣召,让他将陆书青也带进宫。
陆书青这几年做了哥哥,自觉是个小大人,不像幼时那样常常黏糊撒娇了。但这也不由得他,三不五时还是会被谢竟抱过来亲昵一番,他倒也乖觉,呆在母亲怀里就安心做个猫崽子,墩在那里懒懒地不动弹。
烤了一会儿火,钟兆从内殿迎出来:“王妃与世子久等,陛下午睡才醒,可以进去请安了。”
二人起身,刚要挪步,却见钟兆神色有些微妙:“……陛下只传了世子单独入内。”
陆书青回眸看过来,谢竟只得推了推他的肩:“娘就在这里等着。”
他目送儿子消失在殿门后,百无聊赖地走了片刻神。案上的葱绿釉瓷盘中堆满了山药糖,大约是皇帝命人给陆书青准备的。炸得金黄的酥皮滚了糖浆撒了桃仁碎,瓤里却软糯绵滑,且只有节制的一点甜。宫里是没有人爱吃甜的。口中闲着也是闲着,那油香气又馋人,谢竟便拿了一枚含在嘴里嚼着。
吃完后他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篆刻刀,一枚袖珍的白玉,开始专心致志雕起来。
年关时,乌衣巷收下了那批来自雍州太守何诰的蓝田玉料,谢兖送了些到昭王府,锁在库房闲置数月。谢竟反正无事,就挑拣了几块质地上乘的,边学边练着手,想着雕成一对白璧,明年送给陆令从做生辰贺礼。
陆书青走进后殿,幔帐低低垂着,檀香缭绕,在薄暮时分的暝色中像从古画上裁下的一角。
皇帝合衣靠卧,面前案上一张棋盘,抬头见了他,道:“青儿来了。”
陆书青觑他精神头尚佳,倒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汤药还冒着热气搁在一旁,便道:“孙儿先服侍祖父喝药吧。”
皇帝却摆了摆手:“陪祖父走完这一盘,执黑还是执白,你自己选。”
陆书青不敢违逆,只得坐到皇帝对面。他没有靠观察盘中局势风向来选,而是下意识执了白子,缘因在家总是他爹让着他,毫无顾虑,规则又随意,悔棋、换子换人、下到一半现场授艺,都是常有的事。
“你可知道,青儿,”皇帝不紧不慢道,“你父王的棋技,是他少时朕教给他的。”
陆书青嘴上应着“自然,父亲常对我提起”,心里想着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晓得陆令从比较敬重那位姓何的、早年被贬谪的师长,一直想当然以为,定是何大人教会他对弈的。
皇帝仿佛一眼猜透他的小心思,不置可否道:“他常提起么?”
“只可惜他的棋风太倚仗天性与直觉,大开大合,也不愿意打磨,”他继续道,“你的叔父又完全毋须打磨,不是圆滑玲珑,却是毫无锐意了。”
他抬起眼,堪称和蔼地向陆书青笑了笑:“哪一种都不是天子该有的品性。”
陆书青并不能透彻地理解皇帝的深意,但也知道,“天子”绝不是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词汇。可是更让他无言以对的话还在下面:
“会是你吗,青儿?”
什么会是他呢?他会是什么呢?他只是昭王府的世子,一个不愁吃穿、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祖父对他是慈爱甚至于溺宠的,对妹妹也算宽厚,陆书青印象中绝少见祖父动怒,大悲大喜更是从不曾有,视万事都是淡淡的。但他父母并没有这样的“待遇”,父亲厌烦与祖父和王皇后发生冲突,所以能避就避;母亲倒是不惮于当面顶撞,可看在他和妹妹得到善待的份上,也就退让三分。
陆书青诚实地说:“孙儿愚钝。”
“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父才是一个庸人,”皇帝平静地说,“一个平庸的君主和一个更加平庸的父亲,没有什么文治武功,只是把大半辈子都用在制衡之术上,从一场权力更迭中抽身,再走进下一场。”
“可是青儿,对于朕这样庸碌又身不由己被推上至高之位的人来说,要求朕做一个仁君无可厚非,要求朕做一个明君,是不公平的,也是残忍的。自保的手段只有坐山观虎斗,臣子相争天子得利,放任他们彼此之间去角逐,才不会把主意打到朕的身上来。”
“话又说回来,君子无为而无不为,明君圣主之所为归根到底不也就是‘制衡’两个字?知人,善任,然后懂得并能够控制权力的流向和起伏,这就是一个成功的帝王会做的,而并不需要他本人有什么不世之才。”
陆书青把手背托在脸颊边,眼里是黑黑白白满盘的云子,心中一下又一下,震如擂鼓。他不敢说话。
“青儿,你长于你父母之手,祖父是放心的。朕连自己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至于母亲——”他叹了一声,“朕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你父王一直都看不上诸般权术手腕。可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哪怕许多旁的事情朕是为自己而做,但教他这些,朕只是为了他。朕的确不那么在乎他,可并不恨他,也不想害他。”
陆书青沉默了许久,轻轻落子,抬起圆眼清透地望着皇帝:“祖父,我胜了。”
皇帝一愣,笑了笑,道:“是,你胜了。”
陆书青出去时,张延与谢竟正站在门外低声交谈。他倾身道:“问太傅安。”
张延连忙还礼:“世子多礼,折煞老臣了。”
钟兆在旁示意道:“太傅这便请罢,陛下还有话要交代呢。”
谢竟牵着陆书青的手离开神龙殿,上了车,问:“饿不饿?我让钟兆装了盒点心,要不再捱一会儿等晚膳?今日够冷的,怕要下雨,晚上烧个暖锅吃。”
陆书青随口应了两句,谢竟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未直接询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果然半晌见他仰起头来,先是状似随意地一问:“我的曾祖母在哪里呢?”
谢竟便也不经意地回答他:“太后一直都住在鸡鸣寺呀,你忘了,今年元日本来说要去请安的,但太后到底是了断尘缘,不愿相见。”
陆书青“哦”一声,点点头,又问:“那么爹爹会继承大统吗?”
谢竟噎了一下,没能像他一样快地转过“那么”的弯来。但他想起自己也曾近乎天真地如此问过陆令从,而多年以后的今天,他给出的答案与当日的陆令从仍别无两样:“青儿,我不知道。”
“祖父给我讲了天子该有什么样的品性,他说我爹没有,我也觉得我爹没有。”陆书青小声嘟囔。
谢竟好奇,问:“为什么呢?”
“祖父说天子的喜和恶都不叫人知道,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喜和恶,可以不具出类拔萃的治世之能,但一定要有慧眼如炬的识人之能,挑选合适的官吏替他施展功业,同时又能周旋平衡于这些人之间,让他们彼此忌惮相斗,而不致觊觎皇位。”
谢竟沉默下来,这的确是一条精明有效的为君之道,而皇帝将它说给陆书青。要知道对陆令从,皇帝从来、从来不曾讲过具有这么明显的暗示性的话。
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陆书青年仅九岁,心思单纯,不会生不该有的妄念。
“可是我爹讨厌什么人就当面对人家理也不理,看不惯什么事就嚷给大家都知道,学会一道新菜就连着烧半个月我都吃吐了朝他生气他才作罢,陪着娘的时候就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要是做了天子,谁都能一眼瞧出他的喜恶。”
话音未落谢竟已经笑出声来,揉搓一顿陆书青的脑袋,把他的鬓发弄得毛毛躁躁,末了又用自己的脸颊贴贴他的额头,道:“不管爹爹做不做皇帝,不管谁做皇帝,你是我们的儿子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都说是要下雨,可是一直到熄灯的时辰都没有下,空气干涩生冷,风吹得窗纸叫嚣。
谢竟枕着这声音入睡,感觉只是刚刚浅眠着了,便听到外面有嘈杂脚步和此起彼伏的呼喊,恍惚中欠起身,却看到陆令从只穿着寝衣跑向门外的背影。
他一个激灵,再凝神听,才发现是院中有小厮在高声叫着:“东屋走水了!”
正房的东屋原本只是有张多余的床可供休息,生下陆书宁专门改建扩修过,供她与乳母居住,等她断了奶、乳母也请辞还乡之后,便一直是银绸陪着她睡。
谢竟掀开被子,顾不得外间寒冷,紧跟着陆令从跌跌撞撞出去,看到银绸搂着陆书宁、裹了被褥坐在花厅中,才稍松了口气。
“可有哪里伤着了?”他围着炭盆坐下,亲手绞了巾帕递给银绸,又接过陆书宁,轻轻拍着背安抚她。
“伤倒没有,只是属实惊着了,”银绸道,“那时烛火大都熄了,我因看书,便把灯放到矮榻上去了,离窗十万八千里,便是窗也关严实了不漏缝,真不知如何起火。”
陆令从去查看了东屋,这会儿过来道:“火起蹊跷,我已经命人去前面收拾了,今夜都先睡过去,明日须得好好查查。”
有风所以火势容易蔓延,幸而发现及时被控制住了,只因为起火处在昭王夫妻和小郡主住的内院,所以动静格外大些,一时王府里外都喧乱起来,人人惊魂甫定。
谢竟正遣众人各自回去歇下,忽然周伯匆匆自外院赶来,神色凝重:“殿下,才刚宫里有个内监替钟兆捎了封信来,说是事出突然,请殿下王妃务必尽快一阅。”
陆令从与谢竟对视一眼,接过信件拆开,只见钟兆写道:“陛下忽秘召羽林中监入神龙殿,传旨‘封锁乌衣巷、查抄谢府’,羽林中卫已经点兵,将出公车门!”
飞快看罢,谢竟大震,却不敢声张出来,只怔然道:“……查抄?”
陆令从想的却是:“父皇这个时辰忽然下旨?那传信的内监还在么?”
周伯摇头:“放下信火急火燎就走了,似乎是不敢久留。”
谢竟心念急转,乌衣巷有什么可供查抄的?谢翊与谢兖又不是敛财之辈,家资除了俸禄、佃租、经商所得,便是一些人情往来,虽然数目不菲,然若是能被朝廷抓住把柄,要清算早清算了,还用等到今日?
而且陆令从所言正是奇怪之处,皇帝病中朝政都怠问,为什么会忽然想起来要找谢家的麻烦?这个时机,这个速度,还有动手的出其不意,似乎是皇帝早有预谋,并且十分有把握一定能够从谢府抄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思至此处,谢竟骤然一凛,抬步冲出内院,顺着游廊一路狂奔到前厅,只见西墙合欢桌上空空如也,那藏有蓝田玉传国玺的剑匣已然不翼而飞!
“是钟兆!”谢竟转脸,向追上来的陆令从叫道,“还是陛下?除了你我只有这两人知道剑匣里面有什么!”
陆令从定在当场,喃喃道:“是父皇指使钟兆……”
两人俱是不寒而栗:若是羽林卫在乌衣巷搜到那个剑匣,再看到谢家仓库中堆积如小山的蓝田玉料,后果……不堪设想。
谢竟恨声道:“今夜这场火分明就是他们所纵,好趁乱窃取剑匣,嫁祸谢家!”
若是直接将蓝田玉传国玺藏到谢家,再搜出来嫁祸,多半无法令世人信服。神龙殿内监宫人侍卫上百,臣子连皇帝桌案都难以靠近,想要众目睽睽之下窃取国玺,更是天方夜谭。
可若是锁在昭王府剑匣里,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天子器重昭王,属意储位于其,可代表着信任的蓝田玉传国玺却被藏在了昭王的岳家。这既可以说是昭王心怀不轨、转藏国玺,也可以说是谢家觊觎国本,所以私下让王妃窃取玺印回乌衣巷。
“他把这传国玺赐给昭王府,难道只为了让今日嫁祸名正言顺事出有因?”
陆令从语毕大脑轰然一声,谢竟显然也同时看明白了这一步棋——皇帝是要让他们选!
选第二种,谢家自己死,昭王若识时务断得利落干净,兴许能功过相抵。
选第一种,则只有昭王府和谢家一起死。
又或者这本不是个选择题,皇帝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他的答案——储位之争还没有结果,他并不希望两个儿子之一就这么先死。
谢竟一时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忽然要置他们家于死地。是因为他自知命不久矣,继承人已经选定,要开始着手清扫权柄交替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可谢家一门言官,比之相府根本不能称之为有实权在手。硬要说有什么隐患,那也只能是谢家是外戚,是陆书青的母族,来日若他登基,很有可能一荣俱荣变成下一个兰陵萧氏,下一个琅琊王氏……
如果这是皇帝的顾虑,那么就意味着陆书青终有一日会成为君王。
那么就意味着皇帝选定的继承人真的是、的确是陆令从。
谢竟倏然一愣,想起皇帝今日召陆书青入禁中说的那些话,煞时醍醐灌顶——谢家是被“去母留子”了。
陆令从叮嘱周伯,立刻销毁藏匿掉谢兖转赠给昭王府的蓝田玉料,转回身来,见谢竟极其镇静道:
“子奉,你立刻更衣入宫,去向陛下表忠心,去和我撇清关系,声张得越大越好、越多人听说越好,让阖宫上下都知道传国玺是我私自藏匿到谢家,想要挟子争储,蓝田玉料也是我设法运来掩人耳目。你只需要保全昭王府,必要的时候和我、和谢家断得一干二净!”
“这是欲加之罪,岂可就这么直接揽下罪责,半点不争辩?”
“若是他人嫁祸,争辩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可如今嫁祸之人是天子,诉冤也是向天子诉,再多争辩又有何用?”
陆令从眉尖紧锁,断然道:“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涉险!”
谢竟安抚般地喟叹:“不会的,放心罢,谢家还有丹书铁券……”
皇亲犯法不牵连九族,这是古制,皇帝用传国玺嫁祸这个事实他无法改变,但嫁祸于谁,他还可以尽力一争。若他一个人将罪顶下来,谢家亲眷们能倚赖丹书铁券庇护,而昭王府与他再无瓜葛,陆令从和孩子们也能无恙。
谢竟忽然欺身上前,抽出方才惊醒时下意识藏于袖中的飞光,劈手横在了陆令从颈边,刃锋在夜色里掀起一道凛冽寒意。
满屋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却死死地望定陆令从的双眼,颤着声,低低地、一字一顿道:
“陆子奉,我把我们的孩子交给你,若有半点闪失,我做厉鬼下十八层地狱也要拉着你一起。”
陆令从眼神暗沉,直看到谢竟眸底。他缓缓地抬起手,竟生生握住了飞光的刃尖,鲜血瞬间就顺着他的掌心落下来,径直滴落在他的袖口,滴落在谢竟襟前。
“好。”
谢竟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似乎就在那一瞬间松弛了,飞光脱手,一声金铮玉鸣般的惊响,狠狠摔落到了地上。
二人皆是憔悴倦极,陆令从下颌上甚至冒了些短短的淡青色胡茬。
随即谢竟从腰间解下那块显然未全部完成雕琢的白璧,手指微微抖着,飞快地按到陆令从胸口,用衣襟掩住。
他低声而短促道:“本想等你生辰时再送,如今大约是来不及了。”
谢竟猛地伸出双臂环住了陆令从的颈,微微扬起头来径直吻了上去。他吻得很用力,与平日不同,无关情欲也不掺任何旖旎,而是近乎急切地要把毕生深情都付诸唇齿之间。
几乎在同时,陆令从勾手将谢竟紧紧地搂进怀里,右掌的血迹抹到了他素白的寝衣上,赤红淋漓。
下人们噤声埋首,任他们在山雨欲来狂风满楼里拥吻。
半晌唇分开,谢竟却依旧捧着陆令从的脸,近在咫尺地凝视着他,耳语道:
“卿见此璧,有如见我。”
说罢再不待陆令从回答,谢竟转身,寒声下令:“备车,送殿下入宫!”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