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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十六.四

六州歌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 3890 2025-06-09 07:46:27

母亲曾嘱咐过谢竟,初生婴儿不可久抱,要他再爱不释手也多少收敛些。谢竟便也不敢抱太长时间,恋恋不舍地贴了一会儿,又在他嫩生生的五官上来回亲了一轮,才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回摇车里:

“夜里他若饿了闹起来怎么办?”

“我娘仔细挑了几个做事妥帖的乳母,轮流上夜,算着时辰进来喂的,你放心罢。”

陆令从见案上碗空了,又问:“这粥尝着还行么?”

谢竟想起这一茬,道:“那食盒里还有剩,味道是好的,只是我没什么胃口,不然还能再吃一碗。你趁热用些,两天一夜没睡,外加跪了一下午,太也耗神。”

“鸣鸾殿做的山楂糕爽口,明儿给你端两碟吃来开胃。”陆令从直接拿谢竟用过的碗勺,盛了粥喝过,又倒茶漱了口,才道:“我娘告诉你罚跪的事情了?”

谢竟点点头,卧回床上靠内一侧,陆令从便叹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昨夜你和真真跪了,今日我又跪,人说膝下有黄金,我们家膝下只怕都是些烂泥草根子罢?”

谢竟失笑:“其实你我跪不跪的,又有什么要紧?我只盼着我儿膝下有明珠白璧,除了天地君亲师,再不必跪旁人。”

陆令从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道:“若非你挡下那一竹板,这时候不定还有多少麻烦等着,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

谢竟想了想,低道:“上一回你被扯进西大营中领军的纷争,平白无故申辩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心里咂着就不是滋味。那时既说了要陪着你,岂有食言的道理?”

陆令从宽了外衣,坐到床畔道:“我瞧瞧背上?”

谢竟便翻身背对他,将中衣的领口抹下来,露出在雪白肩头分外显眼的淤痕来。晚间他还没醒时银绸又上过一次药,还留有浓郁的草乌气味,陆令从凑近仔细看,揽着谢竟轻柔地吹了吹,又不敢触碰伤处,只得退而求其次地亲吻了一番他的后颈:“要能替你受着就好了。”

谢竟被他少见的温存搞得鸡皮疙瘩乱起,颈间一阵痒意,连忙拉起被子遮住红透的耳垂,嗔道:“再恶心人可不准你在这张床上睡了。”

陆令从笑他两声,给幼子掖了掖被角,自去吹了灯躺下,又听谢竟问:“你昨儿怎么回来了?真真给你送的信?”

陆令从道:“是我娘,她拿不定主意,派人去昭王府寻真真的时候一并递了信给我。”

谢竟顿了顿,悄没声地偎过来,半枕半靠着陆令从的肩侧躺着,抬起一臂搭在了他腰间。他暗忖自己的姿态真正像那准备吹枕头风的娘娘了,但为达目的什么气节都是可以折的,何况对心上人撒撒娇。

“听母妃说来,我儿子这个昭王世子的位置,是稳坐得了?”

陆令从觑他一眼,轻笑道:“你提了又提,我向你保证了又保证,若还办不妥,我成什么人了?”

谢竟很满意:“皇后反应倒在预料之中,谁要理她;却是陛下,我还奇怪呢,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不过我们的孩子本就是小福星,诸事顺遂,也属寻常。”

陆令从听他此言,眸光略一沉,但在黑暗中谢竟完全不知情,只是自顾自跳跃着话题说下去:“名字取好了么?你先前不是给他挑了一个‘宁’字?”

“我倒也想呢,”陆令从松了口气,“只是父皇今日仿佛格外开颜,我还没来得及请奏呢,他先主动把这恩典给了谢大人。我想你应当也会愿意,便没再多言。”

谢竟果然乐意:“这却是当真龙颜大悦了。我爹给取了个什么名儿?”

陆令从道:“上书下青。”

“……谁为不平者,与之书青天,”谢竟沉吟片刻,笑道,“我爹这是要怎么?自己当了大半辈子的言官,还想要外孙承祖业,和他一样做谏诤封驳这得罪人的差事不成?”

“你知足些罢。想想我,阿猫阿狗都是好名字了。”陆令从拍他一下。

谢竟忽然又道:“我怎么觉着他长得不像你也不像我,白白巴望了一场,不会不是亲生的吧?”

“丁点儿大能看出什么?便是不像,但长得清秀可爱,”陆令从顺着他的话戏弄他,“显见和你是亲生的。至于和我嘛……那就得问你了。”

谢竟在被中蹬他一脚,笑骂道:“怎么那么讨嫌呀。”

两人笑闹一回,陆令从讲起谢竟错过的情状:“昨夜银绸抱着他,湿淋淋血糊糊的,那么小一团,让我给他剪脐带。我连手都不敢下,给银绸数落了两句,才把心一横剪了。”

谢竟想到银绸数落起人的牙尖嘴利,又失笑,发愿般念叨着:“快些长大一点罢,我想听听他唤爹娘,还想看他戴起你送的那长命锁。”

陆令从把手覆到谢竟搭在他腰间的小臂上,带了困意小声道:“且快着呢,一日一个样子。指不定你还没正经长大,他倒先长起来了。”

次日清晨,谢竟难得醒得比陆令从要早。后者这两天连轴转地熬着,一觉睡下便有些昏天黑地的气势,谢竟越过他下床都没察觉。

“不必叫他,”谢竟掩实帐子,小声吩咐来送盥洗水的宫人,“估计要睡到晌午了。”

梳洗过,谢竟披了件家常的外衫,在乳母来喂陆书青的时候趁机小心翼翼地抱了半晌,按陆令从教的把小婴儿竖起来靠在自己肩上,腰微微向前挺着借力,轻拍着他的后背,晃晃悠悠地满屋转,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嗯嗯”声哄着。

转了几圈,听见门上有人轻叩几声,谢竟抬头,见银绸用气声道:“早膳得了,王妃来用罢。”

陆书青这时候已经被他哄得有些困倦了,嘟着小脸眼皮子打架,谢竟便将他抱回去安置下,关了门出到外间去。

“你来,”他拉过银绸让她坐了,命人为她摆了一副碗筷,“我还没好好向你道声谢。”

银绸也不多拘礼,为谢竟和自己都盛了汤,道:“我与秦太医他们至多也就是帮帮忙,王妃才是真正辛苦受累。”

谢竟思索片刻,问:“之前你说准备在昭王府留到世子落地,往后呢,有什么打算?”

银绸被他问得一愣,搁下勺想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算过,金陵城在天子脚下,地皮、人力与药材原料,都不是一般物价,我想要重开家里医馆,手头的钱尚不太够。而且……我一路看顾着世子降生,突然撒手,也有点舍不得。”

谢竟闻言便笑了:“虽说有乳母兼这一班宫人帮忙,可有些事我总归得亲自上手,正愁着没个商量的人。你若暂且还无意离开,不如便继续留在王府,旁的仍旧不要你操心,只帮着我教养世子即可。等到本钱攒足或是时机成熟,再走不迟。”

银绸自然点头应下:“承蒙王妃信任,我当竭尽所能。”

谢竟慢条斯理动着筷子,又道:“你是医者仁心,这半年来没少为他耗神费力,比我可轻松不到哪去,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了,我既没有亲姊妹,来日等他会说话,少不得让他唤你一声姨娘,好好孝敬你。”

不及银绸回答,旁边一个布菜的九华殿宫人却先热络地帮腔起来:“哟,这可是天大的福气,世子是大吉大贵之身,陛下亲口说的‘嘉瑞’,能得世子一声姨娘,银绸姑娘往后的好前程,咱们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谢竟闻言却是一愣:“什么嘉瑞?”

银绸心知不妙,连忙使眼色,然而那宫人毕竟不是王府自家人,一时并未意会:“王妃还不知道呢?昨儿清早世子出生那时辰,宫城上头飘着火一样的祥云,我们白活了几十年,朝阳晚霞看过千万,可还是头一遭见到如此天象。听说陛下还命北郊坛的大师为世子卜了命卦,算得……”

她讲着讲着一抬眼,却见谢竟早已脸色大变,当即噎了,茫然四顾,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讷讷噤了声。

谢竟僵着胳膊慢慢放下碗,抬头瞟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宫人们:“算得什么?”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在场者无不心下惴惴,不知刚才还和颜悦色的昭王妃怎么就忽然冷了脸。

“说啊!”谢竟蓦地一拍桌案,惊得碗碟一震,发出阵阵嗡鸣。

没有人敢在此时答腔,最终只能由银绸硬着头皮小声道:“算得‘振振麟趾,锵锵凤鸣’八字,陛下说是……嘉瑞之兆。”

谢竟把那八个字含在口中,颠来倒去念了一回,不觉怔怔地冷笑出声:“好啊,好一个嘉瑞之兆!”

他想起皇帝对陆书青远超“嫡子”与“皇长孙”应得的厚爱,想起皇帝对立世子一事出乎意料的默许,想起皇帝对陆令从、昭王府甚至谢家格外的优容……他想起听吴氏讲过的宫闱旧事——九华殿一共诞生过两位真命天子,一位是尧鼓舜木的高宗皇帝,另一位便是今上。

古语云:“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谢竟不知道所谓北郊坛的大师是不是为了讨好圣心,才编出“振振麟趾,锵锵凤鸣”这样极富暗示性的谶言,但重要的是天子一言九鼎,不计后果地把“嘉瑞”二字赐了下来,如黥刑一般毕生刺在陆书青的前额上,人人得见,不死不灭。

又或者,皇帝根本不是不计后果,而是太清楚后果了才故意为之——“嘉瑞”是一句吉祥的漂亮话,可它背后“王者”二字的分量与寓意,有谁心里不明白?抛出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百官纷纷揣测圣意,然后又是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波诡云谲,这不就是皇帝想要的?

他一早觉得皇帝待这个孩子不可能单有祖孙之情,但他也实在没有料到,陆书青对于皇帝来说,居然只是一件可以被用来搅朝局风云、试人心深浅的工具,和一个代表祥瑞的符号。

谢竟骤然站起身来,拔腿就要往外走,银绸连忙阻他:“王妃到哪里去?”

谢竟不停步:“神龙殿。”

众宫人一听全慌了神,叫着“王妃息怒”“王妃三思”,银绸亦追上来劝道:“王妃纵然心里不平也要以身子为重,月中切忌见风动气!”

谢竟深呼吸数下,立在原地正平复心绪,却突然听殿外通报,皇后到了。

皇帝看重陆书青,她心中再有千百个不愿意,面上也得作出关切殷勤的样子,常往九华殿跑着。此时见谢竟面如寒霜地立在殿中,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便道:“咱们小王妃如今是皇长孙的生母了,果然排场架势不同往日,这甩着脸子是要做什么?”

谢竟全无与皇后周旋的心情,冷冰冰道:“臣只是想去神龙殿亲口问问陛下,还打算拿我儿施什么恩威。”

“他是你儿?”皇后嗤笑了一声,“他是昭王世子,是皇长孙,是天家血裔!宫墙里从来哪有只属于一个人的儿子?”

她显然是早已料到谢竟是为了何事生气,没给他辩驳的机会,轻飘飘道:

“你不是一早就盯上那世子之位了?如今陛下亲口赏了嘉瑞之兆,又有麟凤为谶,岂不正合你意,该感激涕零跪谢天恩,怎么你反倒生出怨怼来了?”

这一番话彻底引燃了谢竟竭力控制的理智,他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可是刚刚生产过的特殊时机与事涉的特殊对象,让他几乎在生理上无法压抑滔天的怒意,厉声断喝道: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我的孩子,不是一句谶纬,更不是什么嘉瑞!他区区一个婴儿,你们指望他给大齐带来什么风调雨顺、百代升平?你们打得好响算盘,做得好春秋大梦啊!

“如今海晏河清,你们一个个捧着他说他是祥瑞之身,打着他的旗号赦天下、飨万民;来日若逢灾异战乱,你们还要说什么?你们是不是要说他这嘉瑞不再灵验,泄露天机招致祸患,要推他出去,拿他性命罪己祭天?”

话音刚落,谢竟便听身后传来陆令从的唤声:“之无!”

他闻得动静醒来,忙出外察看,入目便是这样一副僵持对峙、剑拔弩张的局面。皇后早被谢竟劈头盖脸一通质问堵得又惊又气,见了陆令从寒声道:“子奉,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忤逆犯上的混账话?好好管教管教你这王妃罢,他实在是失心疯了要翻天了!”

陆令从也顾不得管皇后拂袖离去,只是蹙眉问四下宫人:“我不是说不许向王妃透半个字的么?”

谢竟愕然回过头来,目光钉在他身上:“陆子奉,你瞒着我?”

“我早清楚你若知晓了必然要闹一场,难道放着你身子不管,任你伤神动气?”

陆令从上前想要搂他,谢竟却狠狠拂开他手,红着眼眶叫道:“这是你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你岂敢瞒着我就生受了这杀千刀的嘉瑞?”

他迁怒的意味太明显,陆令从此时脑中一团乱麻,气血上涌,数日来的烦扰漫到心头,不由得也抬高音调戾了声气:

“我不生受着还能怎么样?还能怎么选?我能选早选了!我能选早让他别托生在天家、别做了你我之子,我能选宁可我自己都没生在这世上!”

谢竟脑子里轰然一炸,响的全是那一句“别做了你我之子”,呆在原地愣愣地望了陆令从半晌,气与力一齐抽离,却是哑然失笑:

“终于哄够我了?”

作者感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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