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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十七.二

六州歌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 4138 2025-06-09 07:46:27

谢竟钻进秦淮春的大堂,呵着白气,将揣在袖间的手炉贴在被风刮得微红的颊上,来回蹭了蹭。身后小厮收了伞,把雨水隔绝在暖意外,接过他解下的狐裘。这样厚实的衣物往年他要到二九三九才会穿,然而今年还没过冬至,便被接连的冷雨逼得上了身。

有伙计迎过来招呼:“谢大人上面请,只等您了。”

谢竟随口问小厮:“要不要跟你们二夫人见个礼?”

小厮也不避讳自己来自相府的身份,止步柜台旁:“二夫人一向是不给我们好脸的,小的不敢去触那个霉头,只在此处讨杯热酒,候着大人便是了。”

谢竟便不再多言,自跟人上到二楼,伙计将他引到临街的雅间门前,通报了一声便识趣地匆匆退下了。

来应门的是崔淑世,她掀起眼朝谢竟身后看,确认是否无人尾随,谢竟便道:“没跟着,怕你得紧。”

崔淑世嗤了一声,侧身将谢竟让进雅间,里面另有两人,一是陆令从,二是崔淑世的兄弟,时任羽林外参军的崔济世。席上仅设四座,没有酒菜,谢竟坐下,陆令从斟了盏茶递给他,开口道:“事以密成,因此今日只邀了二位在座,即便最终未商议出什么结果,也请只当从没进过这间屋子,不足为外人道。在下先谢过二位。”

崔济世没有言语,只望向他姐姐,显然在等待她表态。崔淑世点了点头:“从汤山春猎那时起,你我各自握在对方手上的把柄就都不少了,捅出去谁也别想好过。”

陆令从一笑,颔首向她致意:“夫人是最最通透之人,我便也不拐弯抹角。王氏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不是好兆头,这些年昭王府过得不顺遂,陈郡谢氏、清河崔氏也不复往昔荣光,我们愿与夫人、与贵府通力合作,澄一澄这朝堂上的沙砾。”

崔淑世似乎并不意外听到这几句话,只是像早已准备好了般问道:“怎么个澄法儿?如今的朝堂外面不见波澜,里面却是一团锈蛀,殿下是打算修修补补,还是打算伤筋动骨?”

谢竟落座后就一直盯着竹帘缝里漏下来的日光出神,这时轻声回答:“自然是推塌了,另起高楼。”

崔淑世又问:“你想要推塌的是哪座楼?是相府,还是神龙殿?”

陆令从道:“春猎时,多亏陛下将羽林军调遣开,青儿才能顺利逃脱,之无也能继续取信于相府,不致前功尽弃。昭王府惶恐,纵然起事也只是想清君之侧,还请夫人明示,陛下对昭王府究竟是什么心思。”

崔淑世沉默片刻,哂道:“你倒是笃定,我必然清楚圣意。”

“夫人是玲珑心思,岂会将所有宝都押在同一边?”谢竟悠悠道,“如果没有完全确认圣意,夫人在春猎时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救我们母子。毕竟,若是最终龙椅易主,崔家和陛下谈的条件便作废了;若龙椅不易主,崔家冒险助了昭王府却触了天颜,一样不得善终。”

崔淑世顿了顿,淡道:“我与陛下的来往并不多,做的交易事关崔氏家私,不便与二位听。不过,陛下的确没有为难昭王府之心。”

“这便是了,”陆令从顺顺当当地接过话来,“皇恩浩荡,那昭王府对神龙殿自然也是恭敬感念、绝不僭越。”

“如此说来,”崔淑世道,“昭王府与崔家是同道中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江北江南众士族对琅琊王氏一门独大的不满也由来已久。我相信依靠崔氏、谢氏的百年清誉,换得大部分世家的支持,并不是一件难事。”

崔淑世却是冷笑道:“崔氏纵然没落,到底还有副百无一用的骨气在。谢家的脸面如今可是全被谢大人糟蹋干净了,剩下的外门旁支恐怕是避之不及,上哪里捡那劳什子清誉去?”

谢竟听她此言也不恼,崔淑世道破的是难堪的事实:谢家最煊赫的一支断在了四年前那场冤案中,而谢竟一朝回京却又是转投相府,与族人形同陌路,不论是他自己在族内,还是谢家在士族之间,声望都是岌岌可危。

他看向陆令从,崔淑世问的也正是他想问的。谢竟此前一门心思只想洗冤复仇,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也根本没有想过后路,他也不知道如果有一日尘埃落定,血债得偿,要以什么样的面目、什么样的身份再立足这世间。

陆令从回望他,却毫不犹疑道:“你无须忧虑这个,我早有成算。”

谢竟一愣,正想说什么,陆令从却已接着道:“笼络人心,或者说得难听些——分赃,这是守江山的事,是后话了。今日求见夫人与崔大人,原是要先商定‘打江山’的事情。”

崔淑世看了她弟弟一眼,后者得了授意,便道:“崔家是有人脉、有枝枝节节的关系,但自从我父亲去世后,实权渐渐被王氏蚕食,尤其是军权,我虽在羽林军中,兄弟几人也都任武职,但手上无兵可调,个个做的都是空壳司令。”

“这就是我选择与贵府合谋的缘故。在京内昭王府不缺兵马,但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我无法亲自去指挥这些人,也无法直接打着昭王府的幌子来收买人心。我缺的是可以倚重的人才,所以要依靠崔氏的声名魄力招贤纳士,找人替代我来统率这些兵马,再为我们起事所用。”

崔济世诧异道:“天子脚下,殿下何来兵马?虎师如今是四分五裂……”

陆令从笑了笑:“虎师确实四分五裂,但雨露均沾地裂进了东西南北大营,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崔氏姐弟出身将门,瞬间领会了陆令从的算盘——“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渗透进四大营最底层的这些旧虎师士卒,有机会也有能力,对他们原本隶属于京畿军的同僚们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于洗脑。比起王家仅仅是更换担任各营首领的人选,这种洗脑更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临阵倒戈。但前提是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第一,旧虎师士卒需要有着绝对坚忍的心性;第二,他们需要对陆令从有着不容置疑的忠诚——是对陆令从本人,不是对昭王府,也不是对大齐。

虎师的战绩有目共睹,第一条不消分说,第二条则十分微妙,崔淑世想了想,开口问道:“我听闻虎师军中有不少人都是殿下在淮北叛乱里收编的。”

陆令从点点头:“虎师的雏形,最初三千人是淮泗一带流窜的武装,有些本领,却不成气候。这些人大多是独身,父母早逝,无妻无子。后来平定淮北之乱后,愿意归顺虎师的人,则大多是没法糊口了才被迫走上这条路。这些年,他们的家眷一直都是由昭王府与吴家庇护。”

崔淑世闻言,眯了眯眼:“究竟是庇护还是挟制,还不都是殿下一句话?”

陆令从没有解释:“只要这些老弱妇孺被养活得好好的,无所谓什么名头。”

“殿下搪塞我自然是不要紧,”崔淑世平声道,“虎师士卒们认账就足够了。”

崔济世问道:“所以殿下是想借崔家之手,在四大营中联络能够为昭王府所用的中级属官?”

陆令从点点头:“四大营的中领军均属王氏派系,轻易没法动摇;下面中护军和中监军若是能动,自然最好,若也动不得,再往下长史、校尉、司马等等属官,一样可用。这是第一件。”

崔济世皱眉:“还有第二件?”

陆令从道:“第二件,就要用上崔大人在羽林军中的关系了。”

羽林军徙自先汉,由羽林中郎将总领,是护卫宫城与皇城的禁军,区别于驻扎京畿的四大营。太初宫以公车门为界,内为宫城,加上外面诸角楼、城墙与护城河便是皇城,羽林军因此分为“中卫”和“外卫”,中卫戍守宫城,外卫则负责公车门到护城河的区域,两支分别由羽林中监和羽林外监统领,二官又各有一名副职,是为中参军与外参军,崔济世便是后者。

谢竟想起几个月前在瑶台碰面,崔淑世便是趁着为陆令从和自家侄女“说媒”的机会,来商议羽林军中人事调动的。那日他饮多了酒昏沉沉,就没细听,此时想来,应当就是因为汤山春猎时,上一任羽林中郎将听从了陆令章的指示,没有按照王俶要求将人手驻守在谢竟与陆书青逃出生天必经的那个洞口,引得王俶猜忌,才寻了个由头换上了更信任、更得意的手下。

但他大概也只是不满此人办事不力,并不晓得这其中有陆令章手笔,否则不可能这样一笔带过。

“我们不动神龙殿,但不能不动临海殿。太后不倒,王家始终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摄政。唯有矫太后诏,责令王氏引咎辞官,再定罪、翻案,才不会给朝野留下指摘的机会。想要动临海殿,羽林军中必得有策应。”

崔淑世缄口片时,道:“涉及到临海殿,你们要想清楚说辞,也要拿捏好进退的度。清君侧与谋反,只在一步之差。”

谢竟一笑:“想要成事,必得担受风险,所以今日才把话敞开了说与夫人,夫人若是为崔氏安稳考量,拒绝昭王府,我们也无二话。只是现成的前车之鉴就坐在夫人眼前,江南侨望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他指了指自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崔氏姐弟对视一眼,崔淑世抿紧了唇,森然道:“崔氏与相府自有不共戴天之恨,岂会畏惧名裂身死?但殿下与王妃也要拿出足够的说服力来,与昭王府签生死契,崔氏能有几成胜算?”

崔济世身在行伍之间,与陆令从一样都有着真真切切上过战场的经历,接着他姐姐的话问:“在四大营和羽林军中安插人手是一招险棋,可是殿下善弈,应当知道,没有一盘胜局是仅仅从险中求来的。”

陆令从自然明白,这样过命的合作必得交付一些货真价实的家底,于是他道:“我便透三件事,其中轻重,夫人自己掂量。

“其一,这些日子长公主数次与漠北交战,领的并非雍州守军,而是她的亲军鹤卫,共计千余人,单兵战力在虎师之上;

“其二,景裕元年我领虎师在淮泗与鄞州分别屯扎数月,不只是为平叛,更是为在围绕金陵的这一圈各州县,打下昭王府的钉子。须知京中一旦生变,除了羽林军、四大营,最快、最容易被调遣入京的兵力,便来自与京畿相邻的这些州府;

“其三,宣室首领数年间与我一直保持着往来,她手中掌握着调动宣室的全部权力,可堪重用。”

第三点显然出乎崔淑世意料,毕竟宣室销声匿迹已有近二十年:“你们与宣室有联系?”

“这也不便对夫人多言了,”陆令从只是笑着揭过,“崔家不一样与陛下有联系?大家各自留有后招,这才是合作的常态。”

谢竟最为震惊的却是第二点,陆令从甚至都没有告诉过他,在景裕元年——也就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年,谢家遭祸后的第一年,他就已经存了翻案的心思,着意留了先手。

他那时在做什么?人在面对过于痛苦的记忆时会自我保护地选择遗忘,谢竟已经记不清刚刚离开京城、一路流落向北的那一年,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可能只有“活下去”三个字。父兄在狱中与他诀别时让他活下去,陆令从附在高烧昏迷的他耳边叫他的名字让他活下去,走出昭王府时银绸、周伯和所有下人侍女都让他活下去。

他那时万念俱灰丧尽生志,如果不是为了儿女可能根本不会独活,这一声声“活下去”听在耳中太过悬浮,只让他觉得茕独无望。

谢竟到此时才将这陈年的心绪品过味来,后知后觉地意识道,所有这些人,他们是真的想要他活下去,也是真的从没放弃过帮他活下去。

崔淑世的问话把他的神魂拉回来:“时间呢?”

陆令从道:“明春战事暂缓,长公主回京,民间也渐渐从天灾中喘过气来,看到时京内外情形,便可伺机而动了。”

崔淑世不再开口,微攒着眉间沉思,崔济世见状便起身道:“崔氏多得殿下与王妃信赖,家姐同在下回去后定会再细细商议,尽快答复,这便先行告辞。”

陆令从也起身还礼:“昭王府的一片丹心,也烦请崔夫人代为转达给陛下。”

谢竟目送着崔淑世在前、崔济世在后,从侧廊下得楼去,自秦淮春后门各自分上了相府与崔府的车马,才靠坐回椅中,道:

“听方才这二人言辞,崔氏内部如今显然是崔夫人掌家,她弟弟也得等她拿主意。”

陆令从将凉茶饮尽:“只是不知相府与崔家究竟有什么仇怨,崔夫人也不肯说。想来与崔太尉和阿篁之死,都脱不了干系。”

“她会答应的。清河崔氏的风骨,她的胆识,她的心气,她这些年受的锉磨……她会答应的。”

谢竟喃喃自语着,说到最后也不知是在替崔淑世述志,还是在为他自己陈辞。这张网里的每个人都无可奈何地分享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他、崔淑世、萧遥,好像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换了个姓氏,换了个郡望,却是一样勉力想要替日薄西山的士族挽住一缕余晖,不为了重振家声,只为了太平安定。

他缓缓闭上眼,倦意忽然铺天盖地蔓延到全身。其实谢竟还有很多话不得不问,比如他才刚刚知悉的、昭王府在邻京诸州发展的势力,但此刻他只想暂且放一放,静一静,哪怕一炷香功夫也够了。

陆令从也没有扰他,只把手覆在谢竟的后颈与肩胛上,不轻不重地为他按着。谢竟没有吃住劲,身子便随着陆令从的动作微微地一晃,又一晃,镶缝在发带上的玉石清脆地撞着椅背。

良久,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淡道:“今早梳洗时,在镜中瞧见,我生了一根白发。”

作者感言

一别都门三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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