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天气勉强舒服了一两日,第三天日头一晒便又原形毕露,到五月下旬更是连下雨也不管用了,绿艾叫着嚷着把窝挪到了屋内的阴凉处,贞祐八年的仲夏就跟王府后湖的荷花争先恐后地来了。
冰窖的重要作用便显现出来,下人们的菜式中也都按旧例添了解暑的绿豆沙,还有好些时令瓜果,殿下每年夏天都着人屯下不少,许仆婢们自用,每人皆有份例,不要钱。
所以在昭王府做工实在也算一件美事,差使清闲,主子又好说话,平日还时不时得个赏沾点光。
当然,“主子好说话”是建立在殿下从东屋搬回去、不再和王妃分房睡的基础上。
陆令从被谢竟那副畏热的样子整怕了,特别嘱咐厨房午膳和晚膳都给他变着花样儿做冷食,要不就是当他在书房和欹碧台消暑时,送去酸梅汤和冰荔枝,还有糖酪浇樱桃,也是丝丝儿冒着凉气的。
但没两天下来就发现谢竟几乎不怎么碰,也就挨了挨那碗酸梅汤,却也是啜了两口就搁下了。
据回话的小丫鬟说:“王妃瞧着倒不像不喜欢的样子,看那些糕点鲜果,还颇有几回想尝尝,只是最后还是全赏了我们,让分着用了。”
陆令从搞不懂,又不好明着问,便亲自钻了一趟冰窖,拿春天没喝完的茶叶研磨成粉,做了道龙井酥山端到书房,并且一点不带拐弯地说:“我做的,尝尝吗?”
笑话,他的手艺在谢竟这里还从来没有碰过壁。
果不其然,谢竟闻言愣了一下,便抬手拈起小银匙,舀了一小块淋着茶粉的酥含进嘴里。刚入口确实冰得很,他牙根都有些发酸,但适应片刻后,牛乳的清甜和龙井的微涩都在舌上绽开,质地介于冰碴和软糕之间,含了一会儿便完全化开,和他的口腔一般温度,谢竟才慢吞吞地咽了下去。
他抬起眼,点了点头:“好。”
陆令从那瞬间写了得意的眼神让谢竟很想把这一盅都拿过来吃干净,但他手上还没舀到第二勺,身后银绸便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谢竟只好悻悻撂下了勺子。
陆令从不明所以看一回二人:“什么意思?不是‘好’吗?”
谢竟无辜地躲开目光,把问题抛给银绸,后者只得道:“王妃体寒……这些生冷之物少碰为妙。”
陆令从叫冤:“我知道他体寒,所以只做了这么一小盅,还没一个狮子头大呢,够尝个新鲜罢了,这也不能?”
银绸沉默,然后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最好不要。”
陆令从古怪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装聋作哑的谢竟,到底没说什么,自己端过来拿谢竟用过的那个银匙两口收拾了,正要抬步离开,谢竟忽然出声道:“我想吃那个面。”
他伸手拉住陆令从袖子以防他迈出下一步,补充道:“我生辰你做过的,鸡汁银丝面。”
陆令从回头:“祖宗,那汤底熬下来一个半时辰,这天气,你不嫌吃的时候蒸出一脸水,我还怕做的时候被闷死在厨房呢!”
谢竟:“你又不用一个半时辰都守在灶前,你上次说过的,你熬上汤之后就回卧室来等我起床了,你还发誓了。”
一连串四个你,咄咄逼人的架势,陆令从探手佯作要去挠他腰间痒痒肉,谢竟却反应奇大,几乎称得上惊慌地把手往腰间一抱,鞋也没穿跳下坐榻,跑到书房外间去了。
陆令从哭笑不得,认命往厨房去了,当日晚膳桌上谢竟如愿以偿捧上了热腾腾的面,陆令从为免被水汽蒸到坐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远,谢竟也不在乎,心满意足连汤也全都喝掉。
银绸适时小声对陆令从道:“这是王妃这些日子胃口最好的一回了。”
陆令从听完,顿了顿,又不动声色把位子挪到谢竟身边,夺过碗筷又给他添了几口面,道:“再吃点。”
由于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的花厅之中,不过半日便长了腿一般传遍了整个王府,好,现在大家都晓得了殿下的光荣事迹,引为美谈津津乐道数日,连不久后登门拜访的李岐也有所耳闻。
李岐来王府是为了传句话:“下月底有一批新兵送到西大营,要交给我姐夫练,你想来玩玩的话,我就让他悄悄给你办张文书。”
陆令从道:“自然是想的,至于文书上……就写谢奉,陈郡人氏。”
李岐闻言,不怀好意道:“你前几次可都是用的贵妃娘娘的姓,这叫什么,这叫娶了媳妇忘了娘。”
谢竟入宫不在,前院书房只有他们两个在说话,便没什么顾忌。陆令从骂他一句,道:“还没完呢,再烦请姐夫给我家那位也搞一张,籍贯也写陈郡,姓名的话,便写‘吴芷’好了。”
李岐诧异:“你要带王妃同去?”
陆令从问:“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看他每日王府和宫中两点一线,除了伏案再没别的爱好,无聊得紧,想带他去透透气罢了。”
“方便倒是方便的,”李岐忽然一笑,得寸进尺道,“只是没想到您老变卦这么快。之前连人生辰还不记得呢,这才没有两个月,便上赶着给人家做倒插门去了。”
陆令从:“我有吗?”
李岐反问道:“你没有吗?你听听你刚才那几句话,宝贝得什么似的,你去问问,怕只有那一位的亲爹娘、亲哥哥能做到你这个份儿上。”
陆令从琢磨了一会儿,认真分析道:
“我对他好,正是因为他是昭王妃。他既住在王府屋檐下,我为什么不对他好?他离了父母兄嫂,我不对他好,还有谁能对他好?再者说,我又不总与我娘和真真待在一处,我不对他好,还去对谁好?”
李岐古怪地打量他一回:“你急什么?他是你的王妃,带着出去透气也好,给做吃做喝也罢,谁敢派你的不是?”
陆令从横他一眼:“做吃做喝是出于身为厨子的成就感,你这种连厨房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的人是不会懂的。”
六月初一,右相王俶的次子王奚自扬州回京,在王家设宴接风洗尘,也借机将王奚与崔家长女的婚事公之于众,昭王同王妃俱在受邀之列。
巳时末正准备出门时,忽来了个内监,说是皇帝急召陆令从入宫,但具体是什么事也不清不楚。这样一来,只好谢竟先行独往。
“你要不想去就别去了,传个话说抱恙,我等下从宫中出来直接过去。”陆令从知道谢竟不喜欢应酬,更别提与王家既无交情又不相熟,到场若没有他在侧,怕也是一个人百无聊赖,自斟自饮。
谢竟却摇头:“你不是说皇后今日会去么?”
“王家老二定亲,母后是他姑姑,算是主婚之人,自然要回府一趟。这也是父皇默许了的。”
谢竟心里当然是懒得去凑这个热闹的,但他现在和陆令从进退一体,为对方考虑也是为自己考虑:“那我便更不能缺席了。不然在她那儿又落了话柄,不光临海殿里刻薄我,明里暗里再下绊子为难你,实在烦人。”
陆令从看谢竟主意坚决,便也不再阻拦,送他上了马车,嘱咐道:“有什么事别瞻前顾后的,不高兴了直接走人便是,咱们开罪得起王家。”
谢竟笑一下,点头应了。
王家旧宅与谢家同在乌衣巷内,算得半个邻居,只不过早两代便迁出去另置了新邸,离昭王府有些距离,谢竟到时,已然门庭若市停了不少车马,皇后的凤辇也在正厅落着。
下人们将谢竟引到堂中,先与王相父子寒暄,再进去向皇后见礼。皇后看到只谢竟一个人露面,果然微蹙了蹙眉,问:“子奉怎没有与你同来?”
谢竟答了,心里想着连皇后都不知皇帝召陆令从入宫,看来确实是有急事,只不知道要不要紧。
正厅内外有屏风相隔,谢竟的身份让他不得不坐在一众命妇闺秀中间,男女有别倒还在其次,最重要是人家全都认得他,他却一个也不认得人家,连句闲天都没法找人聊。银绸站在他身后,原本她不是王府丫鬟,不需要陪主子出来应酬,但因放心不下他,还是跟来了。
皇后仿佛看出了谢竟的窘迫,便道:“等下你还是出去坐罢,不然和一群女儿家同席,总有不便。”
谢竟只感念了皇后一炷香功夫,然而等他被领到男客之中,便立刻发现,这绝不比和女客们周旋来得简单。
留给他的倒是上座,身旁空着给陆令从,除了方才打过照面的主人王奚,余者全是生面孔,反倒是在下首看到了几个平日和陆令从走得近的人。
谢竟对京城的派系斗争并不太了解,单看这一桌桌乌泱泱的人,看不出什么大名堂来,只能通过座次大概判断:虽然碍于皇室身份,陆令从和他会被安排在主桌,可与昭王府交好的其他人却并没有受到主人特殊的招待和热情,甚至可以说是被有意无意地边缘化。
而此时陆令从不在,谢竟的“皇室身份”便成了个笑话,从进屋的那一刻起,他就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的目光。
没有人按例向他行礼,厅内寂静片刻后,一个青年率先站起来,拱手,唤了一声“小谢公子”。
谢竟记得他叫李岐,是陆令从的发小,昭王府的常客。
随后又有几位起身问候,谢竟一一回过,落座,心里已然分明。
他是个异类。无论在哪个群体中,他都是个异类。女人们对他警惕,好奇他一个男人有什么魅力把昭王殿下吃得死死的;男人们对他鄙薄,看他委身于人、自己的名姓官身都得排在“昭王妃”这个头衔之后的笑话。
李岐等人顾念着和陆令从的交情,叫他一声“小谢公子”为他解围,可不是所有人都稀罕卖他这个面子。曾经风光无两的状元郎如今成了天家檐下谨小慎微的儿媳妇,谁暗地里不拿他当丑角儿?
谢竟瞧出这一点倒歇了心,反正只要他不局促局促的就是旁人,便只作飘飘然一切不知。
王家的交际圈子和昭王府有重叠,但大体上还是不同的。琅琊王氏与他陈郡谢氏同为前晋时南渡来金陵的侨姓士族,但与谢家每一代都出过进士不同,王家自高宗改九品中正为科举之后,子弟没了捷径特权,朝中无人,渐渐也曾没落,直到本朝出了皇后、宰辅才再度兴盛,交好的也多是命运相似、祖籍江北的旧门阀。
而常在昭王府走动的,则是江南本地慢慢积攒起势力的新贵,要么有财要么有权,多少有些本事。
因此席上人虽然大都系出名门,却没几个有功名在身,是比陆令从身边那群京城土著还不如的真纨绔。
这些人谈话谢竟本插不上嘴,又没人给他递话茬,正遂了他的意,打算埋头用膳,到底厨子还是不错的。
但话赶话说到了今日的正事——王奚和崔家千金的婚事,又由不得他不竖一竖耳朵。
“听说那崔小姐倒比王二还大上一岁,早年还常出入行伍,不知是怎么个夜叉。”
“悍是悍些,可去岁宫宴上瞧过一眼,模样倒是顶好。”
“二哥,你倒也肯,人挑剩下的你抬进门。”
酒席间虽然言语风流是常事,但谢竟也没料到这帮人会当众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崔氏评头论足,而王奚竟也不阻拦,只是不置可否地耸肩。
“话不能这么讲,昭王挑剩下的,到底是不一样。”
谢竟不动声色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如何不一样?”
“昭王殿下挑中的正在这儿坐着呢,品貌大家有目共睹,崔小姐纵没被挑中,也不算不合情理。”
谢竟拉过痰盂,用袖掩着把没咽下的半口菜吐了,隐隐泛恶心,一半生理的一半心理的。
余光瞟见李岐皱眉似想出声,谢竟只对他摇一摇头,拿过茶来喝。
片刻后,却听王奚忽然开口:“说起这‘挑中’,我倒是听闻,”他转向谢竟,笑道,“王妃前些日子在摘星楼,还挑中了一个姑娘。”
谢竟一顿,下意识望向侍立在门口的银绸,后者面色也是一变。他可以保证那日在摘星楼讨人的时候,没有第三个人看到令牌,老鸨是没那个胆子多嘴的,但银绸在楼里也是小有名气,这些时偶尔和谢竟一同进出王府也没避讳,若真有人留意到昭王妃身边多了这么个女子,着意去查,并非全无头绪。
还不待谢竟开口,已有人接话,压低了嗓子:“这倒奇了,还得是王府这样大户人家会玩,关起门来,也不晓得是给殿下做妾,还是给王妃——”
他没说下去,心照不宣的笑声四起,谢竟神色不动,只是抬头瞥了方才说话人一眼。
王奚待笑声止息,才又慢条斯理道:“王妃是姑姑的儿媳,论理我还要唤王妃一声嫂子,说穿了也是自家人,王妃就借银绸给我斟几杯酒,让我也开开眼,如何?”
银绸一急,抬脚就要入厅,谢竟却先她一步站起身来,开口道:“银绸不是伎籍奴籍,是我给王府雇下的医官,立了契给佣金,不伺候外人。”
随即他施施然走至王奚座前,提起酒壶,满上三大白,勾唇一笑,道:“我为王公子斟。”
王奚一愣,审视他片刻,一一喝下,抬手示意侍者又奉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酒器,道:“当与王妃同饮。”
谢竟垂眸,醺醺然的气息溢进鼻腔,手上迟疑片刻,瞬间被王奚捕捉到。
“我在扬州便听闻昭王府中的梅山雪酿是一绝,今日还得多谢殿下割爱,特意命人从冰窖里取了来赠我。王妃这是不愿喝自家的酒,还是不愿赏我这个脸?”
王奚语毕,谢竟没再犹豫,握住了杯沿。
银绸失声叫:“王妃不可!”
“不懂得给王府的医官定一条陪酒的规矩,是我之过,这杯算我自罚。”
“既失了为客之礼,来日王公子成亲,不宜再登门扫兴,这杯请君宽宥。”
“王公子觅得佳偶,从此又多了一件酒酣调笑的谈资、意淫亵玩的物事,这杯恭贺新禧。”
谢竟语罢,仰脸一口气饮尽三杯酒,熟悉的梅山雪酿味道滚进喉间却是一边烧一边冰凉,他无暇顾及,只是将杯盏重重地掷在了桌上。
若说他前两句还只是阴阳怪气,最后一句却太直白难听了些,王奚一时也笑意淡了,扫一眼东倒西歪的空杯,半晌,道:“罪过,王妃甩起脸来了,别是要回家去给殿下吹枕头风告状了?”
他话音未落,只听厅外有人朗声道:“回家岂非太麻烦,诸位这么好奇昭王府枕席间的事,不如就在此处,把这风吹给诸位都听一听?”
谢竟回头,见陆令从大步迈进来,径直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边去,又沉沉地扫视了一圈在座众人,问:“不听?”
鸦雀无声。
陆令从对上王奚的视线,定住,逐字道:“不听,那就劳烦王公子向母后传一句话,儿臣带了王妃,先回家吹枕头风去了。”
说完他半拽着谢竟往外就走,走了几步又骤然驻足,回过头,先是直勾勾地盯住了刚才说银绸为妾的人,良久,又侧脸一瞥,睨向此前说“昭王殿下挑中的正在这儿坐着”的那人。
“赵肖、曹济,”陆令从叫出了二人的名姓,轻描淡写道,“面对面跪在朱雀桥下,抽够彼此五十个巴掌再回罢。”
谢竟一路跌跌撞撞被陆令从扯着往外院去,银绸小跑着跟在后面,途中无人敢拦,显然都听说了方才厅内唱的戏,亦是头一回见素来好声气的昭王殿下当众翻脸。
一直到大门外王府的车马前,陆令从仍神色不霁,把谢竟塞进车厢内,回身对银绸道:“路上先坐外间,我有两句话对王妃讲。”
银绸好容易跟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顾不得许多,连声道:“有什么话放放再说!三大杯冷酒!他全灌了!”
陆令从闻言一怔,皱眉,转身掀起车帘,就见谢竟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下巴抵着膝头齿间咬着衣摆,手掌紧紧捂在小腹上,嘴唇已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