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回暖时,后湖上的钓台正式动工,陆令从翻出了当日大师绘好的营造图纸,又专门知会过工部,请来娴熟老练的匠人,开足丰厚的赏钱,前前后后精雕细琢,忙了近两月才最终完工。
谢竟这辈子头一回见平地起台阁,新鲜得很,且这又算是专为他所造,自然是有空便亲自跑到花园,缩在石舫里的竹躺椅上,边乘凉边监工。
池台落成以后便该挂楹联匾额,“欹碧”二字是谢竟拟定,因为坐在阁中,正对小门,恰好能看到岸边一棵垂杨将脖子歪到湖面上去,“柳欹碧水”,故名。
然而理想和现实落差很大,谢竟兴致勃勃钓了三天鱼便撂挑子不干了,缘因湖里养的锦鲤实在是又蠢又没有防备心,见了钩张口就咬,咬了连挣扎一下也不会,就擎等着被揪出水,和谢竟大眼瞪小眼。
不过虽然失去了垂钓的乐趣,欹碧台仍然是一处清净所在。不比其他池馆只有一面临水,窗一开台上熏风四来,躺在朝着太阳的一边,把身子晒得暖融融的,睡午觉也很舒服。
谢竟还没成功捱走春困,这一觉便能从晌午睡到天黑。昭王人不在,不知道在哪处私邸或是鞠场里消遣,下人们自然也不敢去吵谢竟,由得他睡,最后总要等入夜陆令从回来,把他抱到屋里去,他才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哼一声算是打个招呼,翻身便继续酣眠。
谢浚被姚氏带着来过王府几次,但也许是翰林院案牍劳形,谢竟也不像之前那样有力气陪精神无限的他到处疯,每回倒都是陆令从领谢浚去园子里玩一通,他和他嫂嫂坐在花厅,说些家常。
书房是里外两间的套层,外间两桌,一张书桌一张琴桌,书桌谢竟一般用来处理正事,譬如算点王府收支账目,或是没做完、拿回家来的公务,都在此处。
内间则只有凭窗而置的坐榻,榻上一张小几,又七七八八放了好些软枕锦垫,谢竟便脱了鞋倚在其间看书,看累了书往脸上一盖,还是睡。
若逢陆令从和他都在家的休沐日,前者也不能放他安生,做什么都想拉上他。
谢竟平时见天儿进宫给人当老师去,嘴皮子累得慌,歇下来话都懒得多说,倒便宜了陆令从,先是摁着他教他对弈,教着教着原形毕露,变着法子专拿些吊诡的路数堵他,把谢竟气得掀桌暴起,拎上软垫满屋追着砸他,又到底跑不过,最后被陆令从嬉皮笑脸地制在榻上,喘个不住。
要不就是嚷嚷着要听琴,正襟危坐,搞得好像多么内行,结果谢竟还没困呢,他自己先打起瞌睡来,被谢竟一个扫弦震醒,猛地挺直背,煞风景地抚掌叫一声好。
谢竟无奈,摊开手:“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我?”
陆令从很无辜,道:“我看你也不爱出门往人堆里凑热闹,这不是怕你独自窝在家里,百无聊赖,闷着没趣儿嘛。”
谢竟问:“你就没想过我只是喜欢一个人待着?”
陆令从闻言,讪讪“哦”了一声,一副冷水浇头的模样往书房外走,谢竟彻底没了脾气,翻个白眼,趿拉上鞋跟过去,扯着陆令从的腕子三步并作两步往正房走,进了卧室先把他推上床,自己斜坐在旁边,居高临下问,那么无聊怎么不干脆来榻上折腾?
过不多久灯一灭帐子一落,两副身躯折腾在一处,倒是谁也不无聊了。
当然,上述解决方法只好放在太阳下山后,谢竟还没修炼到好意思当着全王府面关起门来办事的程度。白天便只好忍气吞声,毕竟他也不能把陆令从赶出去。
张太傅前些日子托他誊一部《东山词》,说是心痒了想读来消闲,可家藏版本字太小,老头上了年纪,看着眼晕。谢竟应允下,权当宁神静心,打发时间,跪坐在几前不疾不徐地写。
耳边窗外传来“笃笃”两下,他没理会。
敲窗声愈发不绝,连成一片,敲出节奏来,他仍目不斜视。
外面的人耐不住性子,先出声:“你开一下窗。”
谢竟:“我不要,晒得慌。”
陆令从不死心:“你信我,开一下,绝对不后悔。”
谢竟:“你肯定要往我身上丢虫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陆令从无语:“什么玩意,低不低级,本王十年前就不稀罕这么干了!”
谢竟幽幽道:“青天白日的瞎话张口就来,谁十年前往人领子里塞雪球?”
陆令从瞬间理亏:“我起誓,真不是逗你,有好东西给你看,你一定会喜欢。”
没听到谢竟应答,他开始满嘴不正经地出激将法:“谢大人,谢公子,谢心肝,谢宝贝,谢爱妃……”
谢竟忍无可忍,倾身“哗啦”一声双手推开窗,叱人的话已经到了舌尖,却在他看清眼前情状时,倏然咽下。
入目先是铺天盖地、成簇成团的藤萝,白与紫相间,像女儿家鬓间流苏般柔顺地垂下来,结成穗子,在窗前搭成一弯半月形的凉棚,背景是被吹皱了的一池绿波和欹碧台,广玉兰藏在槐柳阴浓之中。
仿佛满园的好春光都被珍而重之地捧到了属于谢竟的这一方窗前,而陆令从挽袖站在窗下向他笑着,眼底写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那一瞬间谢竟彻底失语,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长到十六岁才头一次进自家后花园的杜丽娘,“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然后便一头溺进陆令从送给他的仲春盛景里,被落英缤纷生生窒死。
他静了良久,指了指那繁丽的藤萝,有些艰涩地开口:“这个之前……不是栽在这里的罢?”
陆令从上前两步,拂开堆叠在窗檐上的花瓣,肘搁在那里,答道:“原是种在西墙下的,我看你有件衣裳上绣着,想你应会喜欢,就让花匠挪来了。”
谢竟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雪青的里衬外面是蝉翼纱的罩衫,后背沿着中缝用白和紫的丝线绣了几枝藤萝,通身淡淡的不打眼,极衬他的肤色。
做衣裳的说穿在他身上好看,想来不是诳他,否则陆令从也不会注意到。
“你看,也不算晒,如今一日热似一日,你多开窗透透气也是好的。”
谢竟方才的气焰消了干净,诺诺应下,又问:“你在外面做什么?”
陆令从一侧身,谢竟就看到他倒提着剑,鬓发微乱,额角也有汗,圆领衫解了两枚扣子散着热。
“这么好的天气难碰上,趁入梅之前抓紧享受享受,要不才来叫你呢。”
谢竟心说谁告诉他陆令从常在前院练剑的,情报不准,扣钱。
他适时道:“你不渴吗?”
陆令从一愣,又笑:“渴,怎么不渴,正要问你讨杯水喝。”
谢竟便将几上倒扣的茶盅拿起来,添了半杯,递给陆令从:“这园子里到了季节花红柳绿的,就这么闲着?你那些兄弟朋友不在王府聚么?”
“这不是今时不同往日,”陆令从一口饮尽,“家里面多了个你嘛,那群人可比我烦,聚起来别想有一刻消停,没的再糟践了我们园子。”
谢竟摸出帕子给他,让他擦擦汗,又问:“早上我见周伯急匆匆到处寻你,什么事?是否要紧?”
陆令从“噢”一声,道:“我忘了,是相府下了帖子来,王家老二回京,接风宴,请的是昭王与王妃,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关系。”
谢竟迟钝地反应了一下,他只见过王相的长子,至于次子,听说是比京城土著派们更要货真价实的败家玩意,一直被丢在富庶安闲的扬州,锦绣堆里放养。
他疑道:“怎么忽然就回京了?”
陆令从道:“说是要成亲了,自然不能继续睡在烟花巷里。”
谢竟皱起眉来:“娶哪家的姑娘?”
相府是皇后母族,比他谢家腰杆硬得多,为嫡出子弟定下的亲事必不可能是寻常的小家碧玉,可是正经世家贵女谁又愿意嫁这么一个浪荡子?要不就是做爹娘的贪慕权势,卖女儿攀亲?
陆令从犹豫了片刻,才回答:“崔太尉的长女。”
谢竟的眉蹙得更深,几乎脱口道:“她不是属意于——”
他没说下去,只是看着陆令从。既然对方刚才有那么一瞬的犹豫,想必该是很清楚崔家小姐的心思的。
果然,陆令从掩唇咳一下,避开目光相接:“但我不是已经……娶你了吗?”
谢竟凉丝丝地指出:“就算没有娶我,你也不会娶她。”
“我是不能娶她!”陆令从抬高一点声音,“还轮不到论我会不会、想不想呢,我不能娶她,我能娶你,就这么简单。”
谢竟一滞,垂下头,感觉胃中一阵痉挛。他大致已经想通为何会是崔家小姐了——既然她这辈子没了嫁与心上人的可能,那随便什么人都无所谓了。天家防着太尉府的兵权不会允许陆令从娶崔氏女,相府却愿与之结好以图共存。
更何况,崔小姐因为一片痴心闹得人尽皆知,本也不易再择婿,潦草配得王家不成器的次子,便算是个归宿了。崔太尉曾经也为女儿数次面圣恳求过,但又能怎样动摇帝王心术呢?到最后没有人能关心她愿不愿,没有人能在乎她想不想。
两厢缄口良久,谢竟才缓缓道:“她只是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陆令从沉默了一会儿,却转开了话头:“上回林中遇刺之事,宣室那边找到些新的线索,我今夜须去一趟摘星楼。”
谢竟只当他是知会自己一句,便点点头,没抬眸。
但陆令从紧接着又道:“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是夜,秦淮河畔,摘星楼内。
因为怕被人认出,陆令从仍带着谢竟抄了上回的近道,萧遥亲自迎下来,拉住谢竟的手调笑了两句,才正色低道:“人在三楼上房,这会儿还在吃酒划拳,应该暂时不会提到正事。”
她问陆令从:“殿下是否亲自去确认一下?”
陆令从下意识回头看谢竟,后者推了推他:“你去看一眼,我在这里等你。”
萧遥问:“我唤个姑娘来陪你解解闷儿?用过晚膳不曾?楼里酒菜都是现成的。”
谢竟一一摇头婉拒,虽然晚膳桌上没吃什么,虽然花楼里的菜肴重油重味合他胃口,但听见“酒菜”二字他的嗅觉便已经自动给出了反应,只觉浑身不适,避之不及。
陆令从便道:“我很快下来。”
谢竟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中找了个蒲团坐下,对面倚墙跪坐着三四个乐伎,见到他俱转过脸来,微微颔首,朝他柔婉地笑着。
笑过依旧各自操起琴笛笙箫,恭顺安恬地吹奏。
谢竟有一搭没一搭听了些时,正本能作祟,想上前去替那抚琴的姑娘松一松弦时,忽闻身后某间屋内传来瓷器碎裂声,随之便是尖利的争执,夹杂着他听不懂、但大概是辱骂的词句。
还没等他回头,一对男女厮打着冲了出来,对面几个女孩见状匆忙一齐冲上去,两个拉住那女子,两个推着男人,陪着笑要把他劝走。
女子犹自在后面破口大骂:“穷酸相吧,你给官家当狗我给老鸨当狗,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想骑到姑奶奶头上也不看看你那二尺的罗圈腿够不够的着!”
谢竟听着好笑,只听女孩们急道:“银绸姐姐,少说两句罢!”
“花楼里打姑娘,回了家打婆娘,你不是有种得很,怎么不敢进宫里打皇后娘娘?”
谢竟没忍住,噗嗤笑出半声,那叫银绸的女子蓦地转过头来,秀眉倒竖瞪着谢竟:“笑什么?”
他摇摇头,又拍拍手,道:“说得好。”
推搡间那男人已经走远了,银绸甩开两个小姑娘:“忙你们的去,别搭理我!”
她大步走到谢竟身边几个蒲团之外,坐下,胸口仍因为动气起伏着,抖了抖袖子,一枚金戒指滑出来,她咬了咬,呸一声,骂道:“破玩意儿,值得那样宝贝!”
感觉到谢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银绸抬起头来,眯眼不客气地打量了他一回:“新来的?面生得很。”
摘星楼姑娘倌儿都有,谢竟打扮素净,一个人孤伶伶坐在那里,不管像不像倌儿,反正不像恩客。
他不置可否,只是问:“那人做什么了?”
银绸啐了一口,道:“事先讲好价钱,临走要反悔,我不依,王八犊子还敢动手!本以为好歹抹下一个戒指,细一瞧,原来也是次货。”
谢竟想了想,又问:“他就这么甩手走了,你这一单的酬劳岂不也没影?明儿妈妈问下来,怎么说?”
银绸冷笑道:“我管他呢!明儿指不定我就敛了细软溜了,还管那老婆子聒噪?”
“也对,明日愁来明日愁,”谢竟表示同意,“你是在攒赎身钱吗?”
“赎身钱我八百辈子前就攒够了,如今挣的是安身钱,”银绸神秘兮兮地招手让谢竟凑近些,低道,“我娘咽气前把家里医馆交了我,虽然这会儿暂时关了,但早晚有一日,我得给它开下去。”
谢竟想起身份更传奇的萧遥,真心实意发问:“姑娘们进楼里之前,也都如你这般各怀绝技么?”
银绸得了奉承,笑道:“十有八九罢,没点看家本事,在这个销金窟早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她眼波一转,睨着谢竟:“说实话,是不是也动了攒钱的心思?不用藏着掖着,又不丢人。”
谢竟也笑了,客套:“姐姐教我两招?”
银绸指点道:“你这一副好皮相,干坐在这里和我唠闲天,可没客人往你身上撞。知不知道什么客人最有捞头?”
谢竟作洗耳恭听状。
银绸:“‘潘驴邓小闲’,一个也不能少。猜猜是哪五件?”
谢竟噎了片刻,迟疑道:“……貌比潘安,财比邓通,惯会伏低做小,又有闲光景消磨?”
“还挺上道儿,”银绸点头,又促狭道,“还剩一件呢?”
谢竟咬着唇,不吭气了,银绸看到他的窘态咯咯笑个不住,正欲再戏耍他,忽见对面楼梯走下一人来,瞬间眼睛一亮,拍拍谢竟道:“别回头,听我说!”
谢竟被她弄得一惊一乍,也不敢动,就听她继续道:“现成来一个能让你试手,可千万把握住了!据姐姐在摘星楼摸爬滚打这些年的慧眼,这一位,至少你说出口的四件都满足了,最后一件就得你亲自验证去了。等会儿听着我数三二一,站起来什么也别管直接往他身上靠,明白了没?”
“不是,”谢竟没想到还得现学现卖,小声发问,“万一人家根本不喜欢男的呢?”
“没有万一,”银绸断然道,“这位一看就喜欢男的,而且一定喜欢你这样的。”
谢竟哭笑不得,一边想怎么拒绝一边想等会儿陆令从看见怎么解释,眨眼间就听银绸用气声数道:“三、二、一,起!”
他身体比大脑先反应,下意识地站起来,转过身,发现陆令从正径直朝他走过来,在他身体微倾时十分自然地带过了他的肩,半环着他继续向前走了。
谢竟怔怔地走出好几步,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哪哪儿都不对差点同手同脚,回头面色古怪地看向银绸,后者却只挑着眉狡黠地笑着,还悄悄朝他竖大拇指以示给他鼓劲。
陆令从:“嗯?看什么?”
谢竟仍保持着别扭的回头姿态,随口喃喃:“没什么……”
回忆